寒鸦的状态很糟,蓬头垢面地缩成一团蜷在地上,活像一个遭人遗弃的孤儿。有人在他床旁边留了一瓶水,里面插了根吸管;屋子对面放着一个便盆,盆边还有一摊尿液。寒鸦半眯着双眼,像飞蛾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微弱的光线;他身上伤痕累累,还有伤口愈合之后留下的黄色印记。他整个人瘫在一张行军床上,身上盖着毯子,以及(我意料当中的)马里斯的夹克,相当于另一层被子来抵御地底的寒冷。毫无疑问,我的蝴蝶刀仍然在那夹克的口袋里。这小子身上胡乱套着各种衣物,身子半遮半露,仿佛夜里不肯乖乖睡觉的小孩,仿佛当年的卡索和我。很久之后,当我在脑海里回忆这个画面时,才想起他边上残留的几根半截蜡烛,有的被吹灭了,有的已经燃尽,只剩下一摊蜡油。
除去身体的种种惨状之外,他和照片上一模一样,面目英俊,骨骼分明,生着一张电影明星的脸,却遇上一连串祸事。他完全不像杀了两个护士的人,不像把人活活打死后跳窗逃跑的人。他面容枯槁,眼神憔悴,面部因为受伤而肿着,但即便如此,仍然是个英俊的小伙,英俊得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
我站在黑暗中,一言不发,寒鸦成了最先开口的人。
“你就是那个人了,是吗?”
我靠墙而立,将身体没入阴影中。
“是谁?”我问,“你觉得我是谁?”
“别装了。”寒鸦蠕动着毯子下的身体,慢慢将身体往后挪,靠着墙壁。他借助下巴用力噘起下唇,使劲板起那张俊脸,“来吧,动手吧。从哪儿开始?拔手指甲?”
“什么?”
“你习惯对腿下手,是不是?带了球棍,还是喷火枪?我知道你们这种人的套路,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你们身上都带着球棍、钳子。听着,我不会把地点告诉你,你要动手便动手好了。”
他的声音和他的脸仿佛一体两面,悲凄、恐惧,却拼命装作无所畏惧。
“你觉得我该动手干什么?”当然,我也是在伪装,假装自己不明白眼前的局面。我脑子一团乱。我们俩之间仿佛隔了黑雾,彼此看不真切。他刚才说,我不会把地点告诉你;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
“什么电影?”我问,“你都看过什么电影?”
“你说什么?”
我想起了各种线索,各种琐碎的信息,终于,我豁然开朗(库克说,他是个特别的孩子;詹妮斯说,在系统里查不到这个案子),我深吸一口气,上前蹲到他旁边,他仍在发抖。
“你不是奴隶。”
寒鸦咳了几声,看我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疯子:“我当然不是,你早就知道这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句实话,上帝做证,这是我的真心话。
“我不是奴隶,混账东西。”他的眼神里现出几分斗志,他直视着我,说出了真相,“我从小到大都是自由人。”


第23章
我一把将他扛起,转身离开。
这个奄奄一息的男孩身体很轻。天知道他在围墙里关了多久,在营救者的安排下,又在这个地底空间住了近一星期。虽然我疲惫不堪,但把他扛走完全不成问题。于是我就这么蛮干了,将他扛在肩头,像对付不听话的小孩一样。他挣扎了一下,但力道很弱,他实在太虚弱了。
我扛着他快速前行,到了空间不够高的地方,就将他放下,半推半拽。我说不定还拖着他在地上滚了两圈。我选了隧道的另一方向走,和我来时的路恰好相反,顺着地底小溪流淌的方向前行,远离拖车停放场和斯里姆的破烂小王国。我估计隧道这头一定会有出口,我带着寒鸦一路寻找,终于找到了出口。
我们从隧道的另一头出来了,溪水于此汇入白河混浊的河水中,这里是市区南边。我带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潮湿的河床上,终于走到了岸上。这里没有河边步道,没有人行道,只有堤岸连接河岸和上方的公路,15米长的斜坡上只有一片一片的杂草和碎石。一弯新月挂在天上,白河下游有一座桥,桥上有一对昏暗的路灯,两者加在一起,让人勉强能看清周围的环境。我将他轻轻放在岸边,一边弓腰大喘气,一边琢磨着下一步。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该把他交出去,还是要营救他,更不知道迫害他的是什么人。他手脚并用,往前爬了几步,吐了一口黄色浓痰,残留的痰液挂在嘴边,接着又弯腰干咳了几下。
“动手吧。别磨蹭了。”
“我不是来折磨你的。”
“那么……”他说,“开枪吧,打死我得了,黑鬼。不要……”他的勇气耗尽,全身打起冷战,“不要……冲我的脸开枪,行吗?不要……还有……告诉我父母我对不起他们,可以吗?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听我说。”
“他们在底特律的布莱特摩,这样总行了吧?我就是从那儿出来的,其他人还在那里,这样总行了吧?”
“寒鸦。”
“我的名字叫凯文。”他说,“凯文。”我想打他一巴掌,又想拥他入怀。这个可怜的孩子,在这新月之夜对着我苦苦哀求。下雨后河水涨高了,从我们身旁湍急地流过。“告诉我父母,我只是想做点好事,行吗?想做……”他又哭了,一颗颗泪珠从脸上滑落,“告诉他们。他们叫查尔斯和桑德拉,好吗?住在底特律的布莱特摩。告诉他们!”
“你给我住口!”我说,“住口。我不是来杀你的。”
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那你来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我没有答案。我看向他,目光中带着悲哀的恳求,仿佛要他告诉我该干什么,我们彼此对视着,如同两条死鱼。但已经晚了,太晚了。我听到头顶的马路上传来了刹车声,听到摔车门的声音,听到飞快踩在杂草上的脚步声,有人在迅速向我们逼近。
来的人是库克。我看到了他的棕色警用皮鞋,我一把将男孩抓住。我是头野兽,此刻发挥出了野兽的本能,我抓紧了唯一可谈判的筹码,就是这个男孩,无论他是谁,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知道一些对这些人来说很重要的事,他们在知道这些事之前不会杀他。我抓住他向后倒退,只走了一步就踩进了河里,我把他当成盾牌,挡在身前。
“站住!”我厉声喝道,库克已经拔出了枪,正沿着斜坡下来。听到我的声音,他止住了脚步,我继续说:“扔掉抢,举起手来。”
在昏暗的光线中,我只能勉强看清他的身形,他张嘴咒骂时露出了两排白牙,他把枪扔到了我们之间的草丛中。
寒鸦困在我的手臂中,人已经呆住了,心却狂跳不止,仿佛在我手里攥着的是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我慢慢掏出自己的枪,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其他人也陆续赶来。大块头马里斯和巴顿在夜色下先后跑了过来,很快,几个人围着我俩站成了一个半圆,他们站在堤岸中部,俯视着站在河边的我们。巴顿是三人中个子最小的,面色苍白,宛如一个在黑夜里穿着教士黑袍的游魂。巴顿的到来让寒鸦先是震惊,随即平添了几分勇气。见到神父,他面露忧色,在我怀里加紧反抗,仿佛一根紧绷的弹簧。
“没事的。”我听到自己心里说道,虽然我拿枪对着他的太阳穴,却像嘱咐兄弟一般对他耳语,“不会有事的。”然后我对马里斯说,“劳您大驾,丢掉武器。”
“我没带什么武器。”他魄力十足地冷冷说道,言下之意是他不需要武器——干掉我这种货色不需要武器。
“你晚上睡得着吗?吉姆,你他妈的晚上能安心睡着吗?”库克警官咬牙切齿地问我。
而我学起了布里奇的招数,用问题来回答问题。
“这个男孩是谁?”
“你去死吧。”库克回答。
在场的人中,只有我手里有枪,我还有人质。于是我问巴顿神父:“告诉我,他是谁。”
“他可以自己告诉你。”巴顿道,而寒鸦(凯文)听到这里又生出了几分力气,想挣脱我的钳制。我在他耳旁轻声安抚,“嘘”。然后继续把话锋转向巴顿:“不行,得由你告诉我。”
“他是上帝之军的一名战士。”
“上帝之军是什么?”
“你问他。”巴顿神父说道,我的眼神紧紧盯着他,而他的眼神盯着凯文,“你可以问这孩子。”
“该死的!”我骂道,“我问的是你。”
马里斯的脸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古铜色,他仍然不太清楚情况。
“这家伙是谁?”他问。
库克转过身,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说道:“他是个卖奴贼。”然后他对我露出讥笑,“没错吧?卖奴贼,害人精。”
马里斯吃了一惊。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仿佛我是幽灵,神话中的妖怪。
“他是政府派来的人?”他问。
“对,”库克答道,“他是该死的政府派来的人。”
凯文察觉到了这话里的意思,他明白这次他得救了,我感觉到他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他是个卧底探员。”巴顿神父静静地、哀伤地说道,像一名睿智的父亲向孩子解释人世间的邪恶。然后他带着怜悯向我说道:“你经历了多少苦难啊……在这世上遭遇过多少不幸。”
马里斯向我的方向走了一步,他握紧了铁拳,微微提起,蓄势待发。他知道了我的身份,已准备好拧下我的脑袋。我把身体转向马里斯,让他看清楚我紧紧地抱着他们的宝贝。
“快说!”我说道,“告诉我这个男孩的事,快说。”
巴顿微微颔首。天色刚刚破晓,金色的阳光照着我们这剑拔弩张的五人。45米以南有一座铁路桥,桥墩上有各种涂鸦,仿佛岩画一般。巴顿走下堤岸,准备向我说出真相。他直视着我的双眼、我手中的枪、我劫持的人质。现在,上帝箴言的喉舌官走到了野兽的面前。
“五年前,我们从多个渠道得到消息,注意到这个种植园实施的非人政策,这家南雄成衣公司。我们想出了一个计划,准备收集这些苦役的证据,之后把它们带到北方,再公之于众。”巴顿说话时,神职人员的平和退去了,他的声音变得高亢,频频点头,仿佛站在祭坛上念祷文一样,慢慢扬起双手,“这样一来,我们可以动摇奴隶制的根基,不仅关闭这个种植园,而且还可以将所有的种植园都连根拔起……这样一来,我们就对万恶的旧制度的心脏发起了致命一击。这样一来,世上所有的人对奴隶制自有公论……”
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从一个内向的年轻神父化身为坚定的布道者。我想象着他坐在忏悔室帘子另一头时是什么样子,会低声呢喃“上帝赦免世人之罪”吗?他在废奴运动筹款会上又会有怎样的表现,会主动与人寒暄,假正经地接过叠好的支票塞进教士袍里?面对不同的人,他能变化出不同的嘴脸,就和我一样。
“我懂了。”我说,“你把他招进了你的组织,你派他去了南方。”
“不错。”库克道,“这孩子表现得很好,相当好。”
巴顿镇定自若地点了点头,然后双手举起,长吸了一口气。凯文此时一脸厌恶地看着他。
他对凯文说道:“我记得那个晚上。我记得找到你的时候,我是多么自豪,我们是多么欢欣鼓舞,我们对这项事业充满了激情。”
“他当时去了我的学校。”寒鸦突然开口说话了,我将他搂得更紧了,“就是这个人。穿着便服,牛仔裤、衬衫和罗马领,模样很精神。我当时在易尔罕姆学院念大二。他出席了黑人学生的聚会,大谈年轻人如何承担责任。他说,诸位,你们有没有人签请愿书签累了的?有没有人因为参加了太多次游行,已经走不动了?有没有人愿意干些实事?然后我说……”凯文的声音很轻,带着自嘲,带着对自己的蔑视,“我说我愿意,我愿意。我当时热血沸腾。”他闭上了眼睛,精疲力竭,像个布娃娃一样倚靠在我身上。
我问巴顿:“他得在南方工作多久,才能冒着生命危险帮你收集到……你要的东西?”
巴顿举起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一年。”
我的手紧捂着寒鸦的胸膛,我感觉到他的心是滚烫的。这个底特律的孩子:和同伴们一起在自由世界里长大,打着篮球,能进大学念书的孩子,竟然愿意做出这样的牺牲。他原本只是名大二的学生,学习自由派艺术,整天围着课本和论文打转,在篮球场上与队友们互相激励,却突然间被要求到围墙里生活一年。我无法想象,但其实又能猜出个大概,我完全能想象到。我当年曾是一名养牲口的奴隶,不是成天手握剔骨刀,就是终日被日光曝晒,而他去了一个工厂假扮一名奴隶,日日裁剪衣服,做着针线活。本质上两者是一样的——所有为奴人本质上都一样。
“而他做得……”巴顿脸上原来的笑容消失了,他又向我们迈出了一步,向寒鸦伸出了手,“他做得非常好。凯文?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凯文?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寒鸦清了清嗓子,向神父的脸上吐了口浓痰。巴顿没有躲闪,他缓缓举起胳膊擦掉了痰。与此同时,我留神看着堤岸上另外两人的动静。库克抱着双手,眯着双眼;马里斯则表情凶狠,眉头紧蹙,不断关注着局势的变化,他在等一个时机,准备伺机而动,把我们分开,救下男孩,然后把我撕碎。
“证据在哪儿?”
所有人一片沉默。河水淙淙流淌,远处传来汽车的喧嚣。有人开车沿着65号公路南行,按响了喇叭。
“说吧。这孩子去了南边,很好地完成了任务,收集到了证据。那么现在证据在哪儿?”
“问他。”巴顿说道。
我说:“我现在在问你。”
“这个小王八蛋没有带在身上!”库克嚷道。他向着我们走了一步,我一把勒紧人质,他又退了回去。“他说他带了证据出来,但是藏到了半路上的一个地方。”
“为什么?”
“因为他动摇了。”巴顿温柔地说道,“他累了,意志上有些动摇。”
“因为卢娜。”寒鸦——不,是大二学生凯文——说道说话的神情不像是累了,也不像意志动摇。虽然身体被我挟持,但他却又重新燃起了斗志,他要诉说自己的经历。“有个叫卢娜的女孩,是个黑奴,是她帮你们收集到了珍贵的证据。她把命都豁出去了,这姑娘生下来就是奴隶,当了一辈子奴隶。”他语气冲动,带着哭腔,饱含激情。
巴顿的声音也随着强硬了起来:“我跟那个姑娘说过,如果她愿意帮助我们,我们可以把她也救出来。可你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