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希望自己是玛莎的老朋友,能握住她的手,或在桌下拍拍她的腿,给她一点点安慰。可我不能这么做——我和她全不熟,我们其实形同陌路。
“肯定是这位姑娘需要钱。对吧,儿子?”沃克家两兄弟听到问话,一齐点了点头。这一切都是套路,这一问一答是套路的一部分,没有例外。“所以,真正的问题是:这姑娘需要多少钱?”
玛莎将双手压在桌上,希望能保持镇定。我的视线越过她,看向窗外,捕捉到一点动静——那辆警车又开过来了,警灯然慢悠悠地闪着。
“我需要29 500美元。”
这时,老妈的一对弯眉翘得更高了:“两万,九千,五百美元?”
玛莎点了点头,动作小得像老鼠一样。老妈提高声调,如同舞台上的演员对观众慷慨陈词一般对两个儿子说道:“29 500美元。你们能相信吗?”
他们不能,两人相当惊讶,慢慢地,来来回回地摇起了头。我也无法相信。我偏过头,用全新的眼神打量着这姑娘——这个玛莎,或旺达,不管她叫什么名字。老妈向后靠上椅子,又抽出了一根骆驼烟。
“29 500美元。”她一边点烟一边说道,“这个数目可真是——我该用个什么词啊,埃尔顿?
“精确。”埃尔顿含着满嘴烟回答。埃尔顿是两兄弟中缺了门牙的那个。
“这可是一大笔钱。”老妈看向我,“这算是一大笔钱吧,‘只是朋友’老弟?”
“是的。”我说,“确实是。”
“有件事我不明白,宝贝——你是白人,为什么不去找工作?”
“嗯,我……”玛莎低着头,然后眼神落向别处,目光中带着痛楚,“我在找工作,我去会展中心那儿参加了招聘会,整个星期我都在忙这件事……”她看向我,希望我能证明,我点了点头,虽然我并不清楚她这个星期在干什么。显然我对她一无所知,“我是一名有证书的医疗护工。”
“医疗护工。”老妈摇了摇头,吸了口烟,吧唧着嘴。
“对。我还……还打了点零工。我有工作,真的。我有一点钱,但不够。我要照顾儿子,你知道的,很多地方需要花钱,所以攒不下几个子儿。”
“世道艰难。”沃克老妈说道,然后她冲着厨房窗户外一栋荒废的空屋挥了挥手,“世道真的艰难啊。不过你还是没说你要这笔钱的原因,这笔‘精确’的29 500美元。”
玛莎不假思索地答道:“我不能告诉你。”
“你不能告诉我?”沃克老妈眼中寒芒一闪。
“她不能告诉我!马文,亲爱的,你听到了吗?这是人家的秘密!”
“那个……您听我说,夫人。”玛莎努力压抑着情绪,直视着老妇人的双眼,“您能不能借我这笔钱?或者借我一部分,好吗?不管您愿意借多少,我都愿意接受。我会还给您的,连本带利地还。”
“你说的不是废话吗!”沃克老妈吼道。她激动地站了起来,一大截烟灰从烟头上摔落到桌上,“你必须给老娘付利息。我办的不是善愿协会,不是什么照顾可怜白人小妞的慈善机构。”
“对不起……”玛莎说道,“对不起。”她不停地道歉。我认识玛莎三天了,一直在听她说对不起。不管是对着吹毛求疵的白人还是凶恶的黑人妇女。
“行了,听着,宝贝!”沃克老妈说道,玛莎满含希望地笑了,然而这事根本就没戏。老妈没有坐下来,两个儿子也坐正了,屋里的气氛瞬间变了样,我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看过谈判的过程,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持枪的潜逃奴隶、贪污腐败的警察、在边境行贿的走私犯、倒卖奴隶的掮客、绑匪……我跟各种人打过交道,坐在桌前看着谈判走向僵局时,我总能第一时间感觉出气氛的变化。
“你仔细给我听好了:我借钱给别人时,是必须要求有回报的,是有条件的。”
“我知道。”玛莎说,“我说了……”
“我知道——你会连本带利还给我。可是,你拿什么保呢,宝贝?你不愿意告诉我你借钱的原因,我也不认识你。你带了个黑人朋友和一个黑人儿子到我家里来,以为我就会犯糊涂,把你当成自己人看待,以为我就会相信你?”
“可是我……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绝对说到做到!”
沃克老妈已经懒得继续搭理她了。她狠狠地掐灭了烟,两个在门边的儿子立刻开了门。玛莎终于明白这事是成不了了,于是她立即转变了态度,她做好了离开自由城的准备,有多快就走多快。“莱昂内尔。”她叫道,她儿子仍然在津津有味地看着动画片,被里面的剧情和声音吸引,没有马上反应过来,她又声音高亢地叫了一声“莱昂内尔!”,他这才赶过来。
“幸会了。”沃克老妈说道,“几位,幸会了。”
两个壮汉让开了条道,沃克老妈说了句话,声音低得几乎让人听不清:“如果你把孩子给我,我就给你那笔钱。”
“你说什么?”玛莎问。我拖着她的胳膊走了出去。
我拽着她的胳膊走下台阶。她还在问:“她刚才说什么?”
我领着她和她的儿子穿过这个街区,她的眼神始终很慌乱。我把她塞进车里,赶紧离开了这里。


第20章
喷泉餐厅的电视开着。在收银台上支了个铁架,电视机就放在铁架上,此刻电视开着,但没有开声音。餐厅里的人要么在专心看正在直播的听证会,要么在边忙边看。这是一场在星期六举行的参议院财政委员会特别会议,顾客的眼睛无不盯着电视屏幕,甚至忘了吃面前的煎饼;清洁工反复擦拭着脏桌子上的同一个地方;女服务员把我们点的东西送到了别人的座位,眼睛却一直没离开电视。电视里,巴特里奇镇定自若地看着折磨她的敌人。她的拇指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目光如炬,屏幕下方打出字幕,显示出她说的话:“参议员先生,如果你在问,我的观念是否……或者以你的说法,这是我的‘思想体系’,虽然我认为这并非……不,抱歉。能让我说完吗?如果你问的是,这些观念是否让我背离了美国的主流民意,那么我认为答案是否定的。我认为答案是完全否定的。”
在隔壁桌的清洁工,一个光头年轻人,很认可这个回答,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微笑着走回厨房。
我们坐在一个卡座注视着屏幕,包括莱昂内尔都在全神贯注于电视上的内容。也许他并不能完全理解电视里说的事儿,但他的小脑袋里也在思考,和所有人一样,明白这件事意义远大。如同人们喜欢用的那个词,这是一道“分水岭”。他正在给菜单背面涂颜色,时不时地停下,看一两眼电视上那个坚强的白人妇女。我也在看电视,试着为此感到一丝兴奋,试着感受那名清洁工,那些厨师的情怀。即使她真的下定决心,即使她真的言出必行——即使重整旗鼓,秉公处理这次旷日持久诉讼,起诉那些榨取奴隶血汗钱的金融公司,但那些金融公司自有应对之道。南方地区政治游说联合会将会派出他们K街的精英团队,拿着政策白皮书前去游说。奴隶制在南方是有广泛民意基础的自治权,是这么多年沿袭下来的传统,这样的老调会在国会重弹。于是,一切照旧。餐厅里玛莎是唯一一个没看电视节目的人,她悄然安坐,出神地看着前方,点了杯咖啡却没有动,不断冒出热气仿佛在诉说着咖啡杯的温度。
“你还好吗?”我问。她听后叹了口气。
“应该还好。”她摇了摇头,头发滑了下来,原本别着头发的筷子不见了,也许掉进了她背的大包里,也许掉在了沃克老妈家的地板上。“其实,我感觉不好,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把你拖进了这堆破事,现在……我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不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知道什么?”
“你在开玩笑吧?”玛莎看向我,看向吉姆·德克森,想知道这个正直有礼的生意人是过于礼貌,还是不通人情世故,“当然是这笔钱的事啊!”
“哦……”我说,“当然想。我当然想知道。”
之前她说想吃午餐,让我们到这儿来,可现在她却一口没吃。而这家餐厅也是她选的,坐在这个位子上,自始至终我都在提心吊胆,担心威利·库克警官会不会突然闯进来。这里是他最喜欢的餐厅,上一次我见他,他就和他的白人搭档坐在另外一张桌前,从我们坐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见,想到这一点我就忐忑难安。他那张过于亲切的笑脸和那份心照不宣的表情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玛莎坐在位子上,琢磨着自己前途坎坷的生活时,我在盘算着该如何向库克警官解释我们仨为什么会在这吃饭,鳏夫吉姆·德克森为何会和新认识的白人女性朋友一起共享午餐——当然,还有为什么一个白人姑娘会和黑人一起吃饭。我想象的对话是“对了,玛莎,这位是库克警官——我们俩认识,而他还是一名地下航线的成员……”
电视上,多纳泰拉·巴特里奇说完了自己的一个论点“将用实事求是的精神来研究问题,不带任何偏见”,然后端起水杯喝了一口。镜头切换到两个长着双下巴的南方富豪议员,两人靠在一起窃窃私语,表情沉重,提防着镜头。
我到底在这里干吗?我正在调查案子,有一个逃犯要追捕,而布里奇无时无刻不在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宝贝?”玛莎说道。她看见莱昂内尔趴在了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宝贝,宝贝,怎么了?”原来他是被一个迷宫难住了。他刚才一直在玩菜单后面印着的一个海洋生物主题的迷宫,迷宫把他难住了,于是他就哭了。这才对啊!这感觉真好。他妈妈此刻焦头烂额,外面的世界也阴云密布,而占据了他心神的却只是一个印在菜单背面的迷宫:一只小小的章鱼宝宝,要从迷宫中找到一条路回家。我俯下身子,指向一个方向,他拿起手有些迟疑地重新开始走。我把手指放到菜单上,给他指出该怎么走。
“哦……”他说,“是这样啊。”
“这个迷宫有点难。”我说,“来,慢慢来,慢慢来。”他小心翼翼地移动手指,按照我指示出的路往前走,终于自己摸索到了出路。他用手指在纸上印的“终点”上绕了几圈,我说:“你看,完成了。”我们俩互视了一两秒。
“该说什么呀,莱昂内尔?”玛莎笑着问道。
“谢谢,吉姆先生。”
显然我对玛莎和她儿子产生了感情,想保护他们。但我的心中也已有所警觉,脑海中亮起了红灯。我本该找个时机站起来,说一句很高兴认识你们,然后回去工作。但,我现在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认识了一个人。”玛莎开口说道,视线绕过我看向远方。
“什么,在这儿吗?”
“他在俄亥俄州的斯托本维尔。”她一字一顿地念出那座城市的名字,似乎这样更能取信于人,“斯托本维尔。但我并没有见到他的真人,我是在网上认识他的。”她的声音很幽远,不大,却很有力量。她需要向我,或向某人倾诉。整间餐厅里的其他人都在看电视。莱昂内尔在忙他自己的事,在菜单上的空白处画着一座城堡。
“他说只需要29 500块就行了,这个家伙,他可以……那个。”她深吸了口气,直视着我的目光,“听他说,政府有一个……数据库。”
“有一个……什么?”我嘴上虽在敷衍,心里却幡然醒悟。她身上的种种谜团逐渐解开了不少。
“一个数据库,里面记录了他们在哪里。”她低下头玩弄着手指,“所有奴隶的位置,明白吗?这家伙说只要我付钱,他就能到数据库里找出他的位置。”
“哦。”我轻轻说道,语气透露着半信半疑,仿佛我并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
这个数据库名叫“火炬之光”,里面有一份综合名单,记录了所有正在种植园、工厂、矿场、“劳动监狱”、家庭作坊、油井,以及其他各种“强制劳役人员”的工作场所里工作的人,或曾经在这些地方工作过的人。根据各州法律,所有雇用奴隶的企业和个人都有义务就每笔奴隶买卖、每次奴隶潜逃、每个奴隶的出生和死亡,以及每次负伤奴隶的伤情在“火炬之光”中进行记录。每一条信息都被进行存储和分类。奴隶这种劳动力,其健康程度、当前市值和预期贬值牵涉到了南方奴隶主自身错综复杂的利益,因此这些信息对他们来说相当关键。
我对玛莎口中那个斯托本维尔的神秘黑客的能力非常怀疑。这些年来,通过接下的各种案子的间隙,我一直在设法登录“火炬之光”数据库。如果能获得里面的信息,对我来说有多方面的益处。但是“火炬之光”受到法律保护,受到内部安全防控措施的保护,受到政府专用防火墙的保护,因此恐怕只有坐在某个政府高官办公室的电脑前,才能登录到这个数据库。
“但是谁……”我开口问道,而玛莎飞快地转头看了一眼她的儿子,然后再看了看我,即便老好人吉姆·德克森也明白她的顾虑。就在此时,女服务员过来了,端来了我的三明治,孩子点的煎饼,又重新给玛莎续满了咖啡。玛莎说道:“莱尼?想不想干点疯狂的事?”
“什么?”莱昂内尔抬头问道,“什么疯狂的事?”
“想不想一边听音乐,一边吃饭?”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副大耳机,然后将耳机插进了一个扁平的移动音乐播放器,这个音乐播放器比一片吐司面包厚不了多少,是从日本进口的新奇货,是她姐姐给她儿子买的生日礼物。当他听着音乐,我吃着午餐时,她向我说起了儿子的父亲。
“他叫山姆森,别人都叫他山姆。”
“这是个罕见的——嗯,是哪个词来着?——这是个的服役名。”
玛莎的眼神黯淡了几分。“那不是他的服役名。他有一个服役名,但没必要跟你说。他也几乎不——他不喜欢说起那名字。他的名字叫山姆,好吗?他以前在一条捕虾船上工作。”
“是在路易斯安那州吗?”
“是亚拉巴马州,拜尤拉巴特里。”
我没有见过在捕虾船工作的奴隶,只是听说过:他们工作时头顶烈日,大汗淋漓,还要面对大海上的惊涛骇浪。
“后来有人组织了一次很大的救援行动。”玛莎说,“是墨西哥人干的。他们有很多船。我忘了那些人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