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是‘企业家’组织。”我如此说道,仿佛我并不清楚。仿佛我脑子里并没有对南美洲、中美洲和加拿大各种游击队、外国各派的自由佣兵了若指掌。有一部电影也叫《企业家》,我刚巧还看过——这部电影是我在芝加哥的那段美好光里看到的,我走进了霍尔斯特德街的一家电影院,一连看了两遍。爱德华·詹姆斯·奥莫斯在其中演海盗头子,丹泽尔·华盛顿饰演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黑奴。另外一个演员,好像是詹姆斯·伍兹,饰演高贵却内心矛盾的海岸守卫队长,一直在追捕这两人。电影结尾有一幕很经典,两个流犯从船上跳进大海,毅然选择面对凶猛的鲨群。
玛莎告诉我山姆森在营救过程中一直在船的甲板下,他被关在笼中,让海浪冲到杰克逊维尔,最后几经辗转,终于让人接到了新奥尔巴尼,当时她也在那儿生活,新奥尔巴尼对两人来说都是一个临时的落脚点。
有一名联合包裹速递服务公司的司机,一个孔武有力的白人,负责给玛莎当时工作的诊所送货。有一天,在下班后他对她悄悄说道,我们几个人一起出力,搭救一名黑奴,你能帮一下忙吗?“我当时以为快递公司的那个人,”玛莎回忆道,“是在跟我搭讪!”不过她还是去了聚会的地方,然后她见到了那名黑奴。他身上满是这次旅途的痕迹:手指因为长期的海上劳作而长满了水疱,背上有一片尚未愈合的伤疤。在海上暴晒了六个星期后,他的一只眼睛严重受损。
“他长得很帅。”她静静说道,“我开始并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该如何想象他的样子。可能是,瘦巴巴,没怎么读过书的,留着光头……的一个人。可能,已经不成人形了,可能被折磨得没有人样了。但他本人……”她身体微微一震,因为回忆和惊讶而颤抖,“他长得很帅。”
“你知道吗,”我轻轻说道,“奴隶留光头是犯法的。”
“是吗?”她沉浸在回忆中,心不在焉。
“是啊,蓄奴四州的法律都有这一条。有时候没有头发,很难判断一个人是黑人还是白人。”
“哦。”
她转过头,看了看她的儿子,他把煎饼丢到一旁,正随着耳机里的音乐而扭动着身体。她低声对他说道:“吃饭,宝贝,饭要好好地吃。”
他向她比了下拇指,继续晃动。
玛莎和山姆森坠入了爱河,一个白人女孩和一个潜逃的黑人奴隶。整个过程很肉麻,而且那份感觉不像是爱情,她说,是比爱情更纯粹的感觉。
“我的意思是,比爱情更高一个层次,是更触及心灵的爱火。你爱过别人吗?”
卡索,我的兄长。夜里他的那双黑眼睛,两只长长的胳膊,揽住我的胸膛。
还有亚丽克丝。我在芝加哥那几年里遇到的一个女人。她在唐尼斯百货商店里的仓库工作。一个美丽练达的黑人女性,性格强势又浪漫,热衷于政治。我从没有跟她说过我的身世,我们俩的关系因此没有很亲近。
“没有。”我答道。吉姆·德克森是个老光棍,“没有认真过的,都不值一提。”
玛莎的咖啡已经冷了。电视上,听证会暂时休会。录影棚里点评专家们正在打嘴仗,后面的背景则是华盛顿特区的天际线。
善良的德克森在聆听玛莎的倾诉,头略略歪向一侧,眼中饱含同情,在德克森的躯壳之下,我也在聆听,内心却充满了警惕与焦急,心跳如鼓。我等着库克警官进门,坐到他最爱的座位,等待着在巴特里奇听证会的旁听席上见到布里奇,这很荒唐,但他为什么不能参加呢?就算参加了,我又何从得知哪个人是他呢?
我在考虑这些问题的同时,也专心地听着山姆森再次被捕的经历——他们在一间公共厕所的男厕下面给他挖了一间地室,玛莎和那个快递公司的人小心翼翼地给他送吃的,谨慎地为他找前往下一个去处的连接航线。而在我的想象中,一个“无面人”一直在处理这个案子。他住在新奥尔巴尼的一间旅馆,戴着耳机听着电话录音,使用卫星软件搜寻逃犯的行踪,一个没有脸,心术却与我别无二致的人。
“后来……”我清了清嗓子,“后来他怎么了?”
玛莎在回答前看了看莱昂内尔,他正在大快朵颐,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大口吃着煎饼。“当时我还在诊所里,正在上班,就出了事。”
我能看出来这事对她打击很大,尤其她当时还在上班。她与山姆森相处的时光如同上帝恩赐一般,而上帝突如其来地收回了这恩赐。她正在工作,快递公司的人给她打了电话,他语速飞快,带着哭腔:“突然来了一辆白色的面包车,下来了几个人,抓走了他……”
我握住了她的手。
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技巧,我装出认同的感觉,装出在特定情景下应有的表现。我身体微微前倾,脸上露出同情的笑容,同时,掩饰着心中的狂澜,拍了拍朋友的手,说道:“我很遗憾。”
“不是你的错。”
对,不是我的错,我心想,至少不是我个人的错。
与此同时,在这段时间里,我不断地研究着我的案子。我停不下来。我回想着过去三天里我注意到的一两件事,回忆着沃克老妈的房子,以及医生提到的水管的响声。在她叙述自己的遭遇时,我却游离在自己的世界中,研究着自己的案子。
莱昂内尔叫了一声“啊!”,我吓了一跳。玛莎也吓得叫出声来,转头看他。“啊!”他又叫了一声,但他只是在兴高采烈地拍桌子。餐厅的厨师用培根和两个草莓在莱昂内尔的煎饼上摆出了一张笑脸,他把笑脸的眼睛、鼻子、嘴巴挑了出来,破坏了那张脸,“啊!我的脸啊!”
“别闹了,宝贝。”玛莎不以为意地温柔地呵斥着,“乖一点……”
莱昂内尔最终吃完了那张煎饼,随后,坐在车上很快睡着了,他的两边脸颊上还粘着糖浆。我开车将他们送回玛莎的车停的位置,解下他的安全带,小心抱起,避免将他吵醒。有时候我勉强能想象出一个不同的世界,这个想象的世界中存在着公道,生活着英勇、正直的人,所有人都知道应当与人为善。我发誓有时候真能见到这样的世界,隐于地下,闪现于陌生人的善意提醒中,一个充满活力的幻境中的世界——这才是世真正该有的模样,宛如一层迷雾笼罩于真实的世界之上。
然而,真实的世界却危机重重,我避无可避。因为我知道寒鸦躲在哪里,所以更确定了这一点。我已经推测出了他的藏身之处。并非我有意为之,只是已经习惯成自然了——我在着处理杂务时,脑子已经想通了案子的各个环节。
我对自己能破这个案子很有信心,因为我向来如此,而且我的确也破了本案。
“吉米?”
我不知道莱昂内尔为什么会用如此亲昵的称谓叫我。他的小脸出现在驾驶座的车窗旁,他看着我,面露忧色,我们俩仿佛隔着水族馆里的玻璃一样。他问:“你没事吧?”
我想自己刚才可能一直在呻吟,或做了什么事,让他发现了。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肯定是做了。他没有跟我告别,反而又连续问了我三次,话语中突然显得很焦急:“你没事吧?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K街(K Street):位于美国国会山与白宫之间,由西向东,横贯华盛顿北部。这条街上云集了大批智库、游说集团、公关公司等,有“游说一条街”之称。——编者注
莱尼(Liney)是莱昂内尔(Lionel)的昵称。——编者注
此电影为作者虚构的作品。——编者注
吉米(Jimmy)是吉姆(Jim)的昵称。——编者注


第21章
雨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从乌黑的天空中凶猛地坠落。我站在旅馆房间的阳台上,凝视着这场大雨。
如果能对布里奇说“抱歉,领导,没查到线索”,这感觉应该不错,“我破不了这案子,调我去查下个案子吧”或者说“兑现你的威胁,派辆面包车来把我抓走,然后把我送回贝尔农场吧”。
但事实是我破了案子。
我把拍到的照片和其他文件锁了起来,但此刻逃犯那张脸仍然清晰地浮现在我面前:面容英俊,眼神困惑,神色中带着几分悲戚,还有一些伤痕。唉,寒鸦!唉,臭小子!唉,你这个可怜的,孤独的黑奴!
屋外雨势不减,一改过去几天细雨的腼腆与欲说还休。雨势浩大,远方隐约响起了雷声,倾盆大雨落在外面的停车场上。
我拿出手机,取下吉姆·德克森戴的眼镜丢在了床边,将手机握在手中。现在,只需打一通电话就可以了事。
雨仿佛在天地间筑起一道水墙。
这个案子搅得我心绪不宁,如同潮水冲击着防波堤,不只这个案子,还有这座城市,那个姑娘,那些猩红与黑暗交织的回忆,自从我来到这儿之后就一直让我不得安宁。为什么旧时情景会重现心头,为什么我会在印第安纳州灰暗的天空下想起这些往事?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
我告诉自己,我不知道答案,其实不然。我有线索,我知道答案。
现在这一切都可以结束了。给马里兰州的总部打一通电话,只要一通电话,就能彻底了断。
我站了起来。手里握着手机——一个铁砖头,一个混乱造者,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人造商品。它和船锚一样沉,如同一个鱼钩扎进了我的手掌。我幻想着打开阳台的门,把这东西丢到大雨滂沱的停车场里。我幻想着它掉进水沟里,一路冲进白河,最后在下水道的某处或是海底沉没。我幻想着自己掉进水里,摊开四肢,让汹涌的水流将我从停车场的沥青车道冲到丑陋的86街,我不会反抗,任凭湍急的水流翻转我的身体,将我带到地下某处,再将我完全吞噬。
我打通电话后,接下来就是依法规处理,照步骤行事。我会根据掌握的证据,就逃犯的下落提出我的建议,然后出外勤的我会配合坐办公室的布里奇制订抓捕计划。布里奇会向他在盖瑟斯堡大楼里的上级发送抓捕通知,我接到抓捕命令后会赶到行动位置,布里奇按照我们商量好的计划发起行动。
接下来,警车出动,警笛长鸣,警察们挥着警棍和电击枪进行抓捕;接着逃犯被带上法庭,由仲裁长审理,由法庭指定律师为其辩护;再之后,比对逃犯本人与报案人提交的逃犯特征是否吻合,比较逃犯的指纹与记录在案的指纹是否吻合。
我发现自己已经按了通话键。听筒里的等待音已经响了起来。这种电话在我的职业生涯中已经打了有上千次了。
(有没有发现我在撒谎?这种电话已经打了有上千次了,仿佛我已经不记得确切的数字了。在这一天前,这种电话我打了209次。有时我会发送短信。但是我破了的这些案子也让我的良知蒙羞209次。)
电话线路将我与在盖瑟斯堡的办公室连接在一起。
我已经准备好了结此事了,这件案子也已经结束了。我知道那个黑奴在哪里,巴顿,库克,V医生,通通下地狱去吧!我准备好了。汇报的措辞已经到了我嘴边:都查清了,结束了。
“你好,这里是执法官署布里奇的办公室。”
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声音很甜,人很开朗。是詹妮斯,布里奇的助理。她接电话即是表明布里奇出去办事或开会了。
机会。卡索的声音。卡索在黑暗中对我轻语。机会来了。
好脾气的詹妮斯继续开朗地问道:“你好?”
“你好。”我模仿布里奇的声音特别拿手。冷如寒冰,平似土地,毫无抑扬顿挫,带着南方口音的低沉烟嗓。“是我。”
雨水拍打着阳台门,在门框里噼啪作响。我的号码不会显示在办公室的电话上,因为这是外勤人员的手机,不过据我猜测,布里奇自己的手机打到办公室时也不会显示,也会屏蔽,被当作探员和总部的通信,和我一样。而在詹妮斯眼中,这两个屏蔽掉的号码没什么区别。在目前的情况下,出此险招是极其冒险的。而这仅仅是我正在,以及将要冒的许多风险之一。
“哦,天哪!你是开会开到一半打过来的吗?”詹妮斯也有一点南方口音,新一代的南方口音,比小石城更偏向于亚特兰大那边。在我的设想中,她年近三十,涂着鲜红的口红,穿着浅色的鞋子,像一条漂亮、忠心的看家狗。
“是的。”我谨慎回答,“还在开会。”
“你打电话是为了查我的岗吗,长官?”
詹妮斯的声音很甜美、很欢快,带着一点挑逗。我做出了回应,我从没听布里奇发出这种声音,但我想他面对助理的挑逗时肯定做过:我笑了一下,符合布里奇风格的扑哧一笑。
“不是的,美女,我打来不是为了查你的岗。”
“长官,你查一下也无所谓啊。”
我在想他有没有叫她“小詹”过,而她有没有叫他“老布”过。我在想老布是否在办公室的圣诞节派对上见到了小詹。或许他是带着老婆一起参加的,喝着蛋奶酒,配着吐司,最后喝醉了,叫了辆出租车回家。他会不会指导孩子踢足球,攒孩子的大学学费,开一辆居家厢型车,当刹车坏了的时候开到厢型车的修理店去。我想象着正常的俗世生活的样子。
“你有事要我帮忙吗,长官?”
她能帮我做什么呢?既然走到了这一步,接下来要怎么做?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模仿布里奇的声音和神态上,尽可能达成我的目的,而不去想我正在做什么和这么做的原因。如果我停下来思考,我可能会自问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敢这么做,是不是发疯了?
当我用冰冷的、缓慢的、语调毫不起伏的声音和詹妮斯交谈时,我想达成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还没有完全想好。
因为文件上有一个剑形号?因为案卷里有语法错误?因为这次的事情不合常理?
这些都不是原因。我见过混乱的逃犯案卷,见过案子里有不合常理之处,有些时候它们可以解释得通,有时候不能。而这一次真正蹊跷的,真正让我敢铤而走险的,是布里奇的语气。上次通电话时他的语气,焦躁、紧张,仿佛压紧的弹簧。那晚他在9点36分打电话过来,比预定时间提前了,而这是从没有发生过的事。
我用手敲击着桌面,这是我思考时的习惯。
“我有个问题需要你帮忙。关于这个案子的。”我恢复到了公事公办的语气。玩笑开完了,该办正事了,詹妮斯。
“你说的是哪个案子?”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布里奇处理了多少个案子?有多少个案件编号?处理过多少个寒鸦?手下有多少个我这样的外勤探员?
我把案件编号告诉了她,而她问道:“什么?”
我又念了一遍,慢慢地,一字一顿地,她重复了一遍,然后说她很抱歉,但她不知道我说的是哪个案子:“在系统里查不到这个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