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得出来,玛莎从未到过这种地方,也从没有见过这种地方。
“到这儿好了。”玛莎说道,“你能……把车停到这里吗?”
“你还好吧?”
“还好。”她咬着小手指说道。我们离她给的地址还隔着一个街区。
她变得越发焦虑不安,如同某种气流在车内盘旋。她摆弄着墨镜的鼻托,使劲向内掰,想让它更贴合。一个玩滑板的小孩慢慢经过我们的车子,头上顶着一个桶,另一个孩子在逗他,让他小心别让桶掉下来。“当心,小弟……小心点,好的……慢慢来……”二人笑闹不止。一个女人推着手推车走在路上,一边打电话,一边抽烟,还能推着车走;手推车里有个两三岁的小孩,正兴致勃勃地玩着一瓶汽水。一群社会小混混坐在露台上,抽着烟,眼睛恶狠狠地瞪着街道——正是落枫的那两位小朋友渴望成为的,真正的黑道中人。这时,有个男人慢吞吞地走近了他们,打开一个鞋盒,应该是向他们推销着什么东西,小混混们赶走了他,派头十足。
一条和狼一样高的恶犬,在街上撒着欢乱跑,项圈上的牵狗绳在身后狂舞。
“见鬼了!”玛莎阴郁地说道,“真他妈的见鬼了!”
“妈妈,不能说脏话。”
“对不起,熊宝。”她伸手拍了拍在后座坐着的儿子的腿,然而莱昂内尔一边望着窗外,一边用手指轻点鼻子,就像是在做数学题一样。
我对此情此景已然麻木。我的内心早已经麻木了。那种第一次来到自由城,目睹这种超现实的地方的惊讶,我早就没有了。在21世纪的一个富裕工业国家的大城市,竟有相当大的一块区域是如此令人绝望。它仿佛浩瀚的文明海洋中一座被世人遗忘的孤岛,一座隐形的城市。
一辆警车沿街缓缓开着,暗色的车窗紧闭。没开警笛,但警灯亮着,红蓝两色的灯不断闪烁着。没有什么紧急警务要处理,警车就这么慢悠悠地开着。有人在车前盖上用喷漆喷了句话:警察只会巡逻。
“要不然……”玛莎说道,“算了吧。”
“什么算了?”
“这件事……算了。我不想……”她回头看了看莱昂内尔,她儿子也正好在看她。他有些紧张,想从妈妈脸上看出点什么,想知道现在的处境有多严重。警车从我们面前开过,然后右转,越离越远。
“好吧。”我说,琢磨了一下眼前的情景,发动了车,“走吧。”
这时有人重重地拍了三下驾驶座旁的车窗。一个巨大的身影出现在车窗前,挡住了日光。玛莎座位旁的车窗外也出现了一个人,同样壮得吓人,这个人示意我摇下车窗。
我的枪没带在身上,我不可能带着枪去看医生。我脑海里浮现出枪的样子,它现在好好地锁在都城十字路口旅馆,我房间里的保险箱里。
我打开车窗,眯眼看向窗外。一个巨人一样的黑人戴着打高尔夫球时才戴的遮阳帽,身上穿了件紧身T恤,外面套了件皮衣,硕大的脸盘上长满了痦子。他压在车窗上,绕过我,冲玛莎问道:“你是旺达吗?”
“我是。”她答道,看了我一眼——她用了假名——继道,“你是给沃克夫人办事的吗?”
“对啊。”小山一般的壮汉答道,说话时胸腔的共鸣很大,隆隆作响,“她是我妈。”
“是吗?好的。那个,麻烦你和她说一句,我很抱歉,我答应她的事办不了了。我改主意了,成吗?”
戴着遮阳帽的家伙乐了:“成啊。”
“你愿意帮我转告她?”
“你自己跟她说好了。”他拽开我的车门,另一名体型和他一样,穿着也一样的大汉打开了玛莎的车门。“下车,快点。”玛莎那边的大汉用同样洪亮的声音说道。只是他的门牙缺了两颗,这是两名黑大汉之间唯一的区别。玛莎飞快地点头答应了对方,她舔了舔嘴唇,说道:“那个,吉姆?”她用手握住了我的腿,“你能在这儿等我一下吗?帮我看着……”
“那可不行。”一号壮汉说,“所有人都得下车,一起走。”他打开后车门,指着莱昂内尔,“你也一样,小孩。”
我在芝加哥唐尼斯百货店上班时遇到过一位黑人经理,心肠不错,叫德里克,有时下班他会开车载我回家。每次我坐他的车的时候,我们都沿着湖滨向南走,随后便会看见自由城。看着那里杂乱无章的楼房,德里克总会摇头叹道:“我真搞不懂,为什么不把这种地方拆掉。我们多少能给这儿的人帮点忙吧,你说呢?”
“当然。”我如此回答德里克,心里也这么想着。
现在,我的想法改变了。我开始不懂,但后来想通了这其中的秘密。自由城的存在是有目的的——它的存在不是为了儿的居民能住得舒适,住在那儿的人必须忍受着贫困和偏见,在法律的束缚下不能搬家,也不能工作。自由城的存在是为了其他人,为了像玛莎这样的人,为了让她能戴着墨镜从远处眺望而不用与里面的人为伍。在城里面修一个畜栏,让位于其中的人别无他法,只能像牲口一样活着,然后旁人指着他们说道:你看见这些牲口了吗?他们就是这种人。黑人天生就是穷人,而穷人天生就很危险,这种观念如同烟囱飘出的烟,从自由城飘到各地,所有的人以讹传讹,偏见越发根深蒂固,如肮脏的空气一般飘散到全国各地。
这时,我们几个人排成一队,缓缓前行,沃克夫人的一号壮汉走在前头,另一个跟在后面。两人领着我们这支奇特的队伍走在大街上,路面上有车子轧过的车辙印记,队伍经过了被乱涂乱画的大门、破旧不堪的汽车、胶合板搭建的棚屋、冒着青烟的炉子,还有挂在树上的破烂吊床。
莱昂内尔看上去并不害怕,他一蹦一跳地走着,打量着四周的环境。但走过半个街区后他握住了我的手,我也握住了他的手,开始时没有抓好,他的小手如同一只好奇的小兽,在我握紧的手心中蠕动。


第19章
“闺女,跟我说说咱们是怎么认识的?”
“您不认识我。”玛莎说道,“我们没有见过。我的朋友安妮卡,她认识您的孙子韦恩。”
“加里的韦恩?”
“不是,夫人。是新奥尔巴尼的韦恩。”
坐在长餐桌一端,颐指气使的女人举起手指来回晃着:“孙子?拜托,闺女。那个韦恩跟我八竿子都打不着。干儿子而已,他只是我的干儿子。”她狠狠抽了一口烟,把烟灰弹进了手边的果汁杯里,“他现在还在那里混吗?”
“他现在应该在路易斯维尔吧。”
“是吧,你最好离他远点。他是个蠢货,还是个小气鬼。蠢的人不见得小气,他可是两者兼具。你离他远点。”
“好的,夫人。我会的。”
“别叫我夫人了,闺女。”老妇人说道,“大家都叫我老妈。”
“好吧。”
玛莎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面部和身体显得很僵硬。她没有称呼那女人为老妈,她不习惯这种称呼——她对眼前这一切不太习惯。她把墨镜折起来,放在桌上,仿佛正在参加某个牌局,除非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墨镜就是她的赌注。屋子不大,摆满了各种绿色植物、盆栽花和一些花瓶。老妈抽着走私来的骆驼牌香烟,那两个押我们过来的儿子却抽着大麻,搞得屋子里乌烟瘴气,然而这些植物却奇迹般茂盛地生长着。
我看不出沃克老妈具体的年纪,可能在45岁到60岁之间。她以前肯定是个美人,现在仍然风韵犹存,有着老妇人历尽沧桑的优雅。她皮肤黝黑,面部有些皱纹,嘴角处尤为明显,她的眼神灵动锐利,不时地观察着四周,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他们俩是我的儿子。”她突然转身对我说道,用拿着烟的手指着两名壮汉,“他们是双胞胎。想不到吧?”
我看向二人,坐在双人沙发上的他们一齐向我点了点头,两个巨人并肩而坐,活像退役了五年的美式橄榄球防守前锋,身材虽然发了福,但肥肉底下仍有肌肉。在里屋还有一群孩子坐在大沙发周围,年纪要小得多。莱昂内尔在沃克老妈的鼓励下也去了那边,沙发对面的液晶电视上正放着孩子们爱看的动画片,他立即被深深吸引住了。
沃克老妈掐灭了骆驼香烟,又取出一根新的抽了起来。
“我知道,别人管它叫苦难烟,可我抽不惯那种印度烟。我心里也为我们的奴隶同胞难受,可那种印度货抽起来跟牛屎一样。你今年多大了,闺女?”这段对奴隶种植烟草的评价是对我说的,但这个问题是问玛莎的。
“三十二。”
“三十二,三十,二。”她仔细打量了一下玛莎,眼神里在挑她的毛病,仿佛在审视一件珠宝,“这个年纪对女人来说很关键啊,是不是?”
“对,当然。”
“但白人姑娘就不一样了,没错吧。”
玛莎无奈地耸了耸肩:“没错。”
“甭管什么事,到白人姑娘身上都不一样。”
我再次陷入沉思,现在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一件让我想不通的事,我是怎么搅和进这件事里来的。
“闺女,我就直接问了。”老妈细长的脑袋往里屋一仰,冲着沙发上莱昂内尔的方向说道,“小家伙是你生的吗?”
“是的。”玛莎看着她儿子,目光中满是爱怜地答道,“你说得没错。”
老妈点了点头。她打量着那个男孩,研究着他的肤色,目光锐利,和我当初审视寒鸦的肤色时一样——和我对每个逃跑的隶审视的目光一样。我不用多做思考,就可判定沃克老妈体型适中、显瘦,涂了红色口红,皮肤是211号或212号色卡的颜色。
“你又是哪位?”沃克老妈看向我,“你是孩子的爸爸?”
“我不是,夫人。”我淡淡地说道。
玛莎急忙解释:“他只是个朋友。”
“只是朋友。”老妈的声音低沉,仿佛在你耳畔轻声细语,“只是朋友。”她探过身来,嘴角吐出一个烟圈,拍了拍我的腿,“很高兴认识你,‘只是朋友’老弟。”
两个沃克兄弟站在门边,安静地分享着一根大麻烟,你抽一口,我抽一口。
“他爸爸人呢?”
“这个……”玛莎的头微微颤了一下,“这事我不想说。”
“不想?”老妈收起了笑容,“为什么?”
“我只想,那个……谈我们的交易。”
“成啊!”沃克老妈说道,“当然可以。”
我听到门口传来打火机的声音,转过去看了一眼:二号儿子在重新给烟点火,一号儿子出神地看着某处。电视里播的动画片中的角色说了句好笑的话,一条鳗鱼飞快地冲向另外一条,一屋子小孩哄堂大笑。莱昂内尔也跟着放声大笑,丝毫看不出他有任何紧张。
“不过呢,我还非得说说这事,就说几句。你没意见吧?”她盯着玛莎说道,“你不用回答,我来猜他爸爸出什么事了,如何?”
“这个……”玛莎双手抱肩,面有怒色,“好吧。”
“我猜他死在了白人手里。”沃克老妈轻轻松松丢出这枚炸弹,仿佛还带了几分欢喜,“而且是因为你才死的。对不对?我说得八九不离十吧?”
玛莎没有应答。“我就知道是这样。”仿佛玛莎承认了老妈的猜测一样,“白人做事就是这样。你可得当心一点。不管你是在北方还是南方,有些事必须小心。白人做起事来是动真格的,明白吗?我没说错吧,‘只是朋友’老弟?”
“没错。”我答道。
“我给你举个例子,如何?你见到这个破地方了?”她指着外面,指着垃圾满地的街道,“原来这一片可绿了。完全可以用‘山清水秀’来形容,是这个词吧,马福?”
“是的,老妈。”她的一个儿子低沉着嗓子回答道。
玛莎突然站了起来。“非常抱歉,打扰您了。”她说道,声音哽咽,眼看就要哭出声来,“莱昂内尔,亲爱的,咱们要走了。”
正坐在沙发上的莱昂内尔应声看了过来,可与此同时沃克家的一个儿子也站了起来,不是马福,是另外一个。“坐下,小姑娘。”他说,“老妈还没说完呢。”
玛莎只得再次坐下。莱昂内尔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电视上。老妈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那时候,这里真是山清水秀。这是祖辈传下来的。我说的是我出生以前,知道吗?好几辈以前的事儿了。当时这里有条小溪。我记得我还有张地图,现在却不知收到哪里去了,不过你们也能看见它,走过外面街上的狗屎和碎玻璃之后,你就能看到很多年前曾流经这里的河道。但问题是,那些规划郊区发展的白人,他们不喜欢这条小溪的位置,于是他们就……”她用手在空中比画了一下,“把它弄到了地下。在河上面修了房子。你懂吗?明白吗?”
她等待着,她需要有人回答。玛莎小声答道:“明白。”我摘下眼镜,用衬衫一角揩了揩镜片。大麻的烟雾不断从双人沙发上飘过来。
“他们把那条小溪弄成了地下水,在上面修了一座丑死人的城市。白人们就是这副德行。凡是他们不在意的东西,凡是他们不喜欢的东西,他们就要么把它赶尽杀绝,要么消灭它,要么掩埋它,直至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把它剔除掉。你懂吗?”
玛莎的眼睛已经闭上了:“我懂。”
“他们就是这样……这样对待你孩子的父亲的。就是他们——这些白人干的。
“抱歉。”她为来到了这个黑人家庭而抱歉,为自己是个白人而抱歉,但这丝毫于事无补。“我只是来寻求帮助的。”
“不然你来干吗,宝贝?所有人来这儿都是来寻求帮助的。这世上又有谁能万事不求人呢,对吧?我没说错吧,‘只是朋友’老弟?”
吉姆·德克森和我头一回感觉一致,我扮演的角色和我一样摸不着头脑。我小心翼翼地笑道:“没错。”
“所以,你的问题是,你需要哪种帮助?你在我眼里,是个漂亮的白人小妞。白人小妞可不会无故到这里来……比如,来配眼镜?”玛莎点了点头,身体微微颤抖,双手不知所措地绞着脖子后面的头发,“白人小妞不会到市区来除腋毛,不会来送文件,不是来搞同性恋的,或是……”她双眉挑起,玛莎急忙摇头,“不是?所以漂亮白人小妞不是到这儿来睡男人,抽大麻或摆脱奴籍的。那么她来这里干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