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在那儿住过一段时间。”我的喉咙有些干涩。这间屋子里有股氯气的味道。我已经多久没有这样与人交流了?
我第一次去湖滨大道时,就见到一栋栋摩天大厦巍峨地矗立于密歇根湖之上,玻璃幕墙交相辉映,映照出彼此的身姿,像是捍卫自由的哨兵,让我不由得心生震撼,望而生畏。
“我从来没有去过芝加哥。”玛莎感慨着。她脱掉了鞋子,把脚趾浸进了水里。她小腿的文身上还有两只蝴蝶,两边脚踝各有一只,有一种对称的美感。
“你能相信吗?我从小在印第安纳州长大,甚至在加里住过半年,但是我居然从没有去过芝加哥。”
“有点儿遗憾。”
“谁说不是啊!”
她闭上眼睛,似乎在畅想着自己身在芝加哥的情景。我也回想着自己在芝加哥吃热狗的样子。然后我想到了卡索,于是睁开了眼睛。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玛莎说,“总是连一个周末的时间也抽不出来。等到有了孩子,就变得更不可能了。你没有小孩吧?”
“没有,女士。”
“有小孩是很棒,”她把身体靠向我,装模作样地对我轻声说道,“可有了他们之后,你就别想有私生活了。”
玛莎说完笑了,眼睛看向自己的儿子,他正和白人小孩在一起打闹,想把对方按到水下,他光滑的身体上全是水珠。这时,另一个女人走了进来,这是一位穿着黑色泳衣的中年白人妇女,她的腰间裹着一条浴巾,她应该是中西部的人。她看了我们一眼,见到我们俩坐在一起聊天,然后又看了看游泳池。
“快看!”玛莎说,“马上就有好戏看了。”
“什么?”
“你看就知道了。”
其实我明白,我知道玛莎说的是什么“好戏”。女人双手叉腰。我们知道她接下来要干什么,就连是吉姆·德克森也知道。
“马库斯、迪兰、詹米?”女人冲她的孩子们招了招手,活像救生员向游泳的人示意海里有鲨鱼一般,“该吃午饭了。”
“什么?”一个白人小孩嚷道。
“可我们刚开始玩……”另一个说道。
男孩们踩着水,满是雀斑的小脸上写满了对不公平的抗议。莱昂内尔在他们身边划着水。坐在泳池台阶上的十几岁大的小姑娘抽了抽鼻子:“你不是说我们可以先游泳吗?”
“不行!”孩子们的妈妈吩咐道,“吃完饭后再游,赶紧上来。”
几个白人小孩爬出了泳池,女人用毛巾把他们身上的水擦干,带着他们走了出去。现在就只剩下莱昂内尔了,他像一个孤零零的浮标,自顾自地划着水。玛莎的双手朝着女人背影的方向竖起了中指,像是朝她开了两枪。随着孩子们陆续走进楼梯间,他们抱怨的声音也逐渐减弱。
莱昂内尔潜入水中,然后又钻了出来,一圈亮晶晶的水珠萦绕在他的黑色卷发上。玩伴们都离开了,他的嘴巴因此不高兴地抿着。
“我们也要离开了吗?”他小声问道。
“不用,宝贝,我们不用,你可以接着游。我正在和……天哪,我忘了你的名字。”
“德克森。”我淡淡地说道。
“对,对。这个名字真好。”
“哪里,哪里。”我答道。嘴里默念着这几个字。我忘了德克森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了。也许是布里奇安排的,或是布里奇的手下安排给我的。也有可能是从盖瑟斯堡的电话簿里翻出来的。玛莎还在跟我聊着各种话题,她提到了巴特里奇的听证会。“对了,你有关注我们的好姐妹多纳泰拉的新闻吗?她能站在讲台上从容应对!她是我的英雄。”
“她是不错。”我突然站起身来,继续说道,“是不错。”
我飞快地离开了泳池。我听到玛莎在我身后喊着“吉姆”,也听到了莱昂内尔在叫我,我听到他从泳池边上呼唤我,向我复述着我教给他的那个词“争议”,但我已经走远了。
詹姆斯·布朗(James Brown,1933.5.3—2006.12.25),被誉为“灵魂乐之父”,其于20世纪50年代组建的乐团为Famous Flames,并非家族式乐队。此处疑为作者虚构。——编者注
此四人姓氏的英文均以字母“V”开头。——编者注
凯斯通(Keystone):印第安纳波利斯市地名。——编者注
坎昆(Kancun):墨西哥旅游城市,有“北美后花园”之称。——编者注


第13章
调查来到了第三天,各种线索像扑克牌般在我面前一一展开。库克可能还会来找我,不然就是我去找他,毕竟我有他的车牌号和警号。我将他的面容深深地烙印在了脑海里:一口白牙,爱眨眼睛,笑起来很得意。明早我还有个预约:第一次和大名鼎鼎的V医生当面过招。除此之外,还有马里斯这位自由战士,现在他成了我电脑屏幕上的一个蓝点,一直处于不断移动之中。我开着车,副驾驶座上放着笔记本电脑,这样我能在城里穿梭的同时观察他的动向。也许马里斯是保镖或是行李处理员,也许找到他,就能知道那个逃犯的具体位置。
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快点办完这件差事,离开这里,再前往下一座北方城市。
印第安纳波利斯的东北边有一个工业园区,寰宇物流公司位于宾福特大道上的一栋写字楼里,这些大楼的正面都刷成了难看的灰色,如同站了一排犯人,写字楼装着厚玻璃的窗户和条纹玻璃大门,看起来脏脏的。而停车场对面的一座建筑物与此形成了鲜明对比,那是一间巨大的改建仓库,外墙上画着明亮的丛林壁画和一行赏心悦目的卡通式标语:来印第安纳波利斯最大的室内蹦床乐园玩吧!
我从车上下来,迅速穿过停车场,面容焦急,身体紧绷。从我身后传来了一阵喧哗,是游乐园的游戏音响声、笑声、喊叫声夹杂着欢快气氛的“叮叮叮”此起彼伏地传来。有人打开了游乐园的大门,让声音长驱直入地从远处传到了停车场的另一边。
我走入寰宇物流公司,进入工作状态,心中默念“开始吧”。我深呼吸了一下,说道:“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大门在我身后慢慢关上,微微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
坐在前台后面的女人正看着我,眼神狐疑。她在打量着我,我也在打量着这间屋子,柜子上放着一堆又一堆的文件和文件夹,灰蒙蒙的光线从窗外照射进来,地板应该打扫一下了。在墙上挂着一排时钟,分别显示着马尼拉、孟买、旧金山和巴黎这些遥远的异域之城的时间。在时钟下方是我在照片上看过的寰宇公司标识——紫色和绿色组成的地球,旁边有一些直线装饰。在门边放了一大块白板,上面用各种颜色写着大量的数字:日期、账号、订单号等内容。白板的左下角还有一颗紫色的爱心,上面还附上了一句话:亲爱的白班同事,祝你们心情愉快!爱你们的晚班同事。
“有事吗?”上白班的同事是面前这位圆脸的中年黑人妇女,她前面的柜台上放着一本打开的用亮光纸印刷的杂志。
“对,我有事。”我说道,语速飞快,有点儿喘不过来气,“温斯顿在吗?”
“不在。”她说,“他生病了。”
“生病了?”
“对。他打电话请了病假。”
生病了。这只是巧合,还是我运气不好,抑或是温斯顿察觉到了什么?
与此同时,这位大姐还在看我,手指停留在杂志上,等着我的回复。对此我很感激。此刻我又穿着艾尔比皱巴巴的园丁工作服,工作服的膝盖上有草绿色的污渍,袖口上也满是泥巴。我这次是把戏做足了,喘着粗气,不时地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手指敲打着柜台:“我真是不走运,倒霉。他生病了!真倒霉。”
“没错。”她耸了耸肩。她本该说“有什么是我能帮助你的吗”,但我能感觉得到她明显是不想帮我。“你需要给他留言吗?”
“算了……”我说,“不用了,谢谢。”
然而我并没有离开。她看了一会儿杂志,杂志内页上满是穿着泳装的白种人明星,如同饱受饥荒摧残的灾民一般躺在烈日灼人的沙滩上。温斯顿·比布的这位同事瞳孔为深色,眼睛略浮肿,头发被编成了精致的辫子,额头宽阔,在荧光灯照射下显得黝黑发亮。她的皮肤是浅咖啡色,大概是色卡上的120号。我本能地对她进行了评估,随后发现,不知为何,这么做让我有些恶心,五内翻腾。再怎么说,她是一个自由的北方黑种女人,是一个公民权受到法律保障的女人。我又有什么权利依据盖瑟斯堡文件的要求来窥探她,对她进行分类,打上标记?
“其实……”她开口说道。可怜的大姐,我的战术让她走投无路了,“我说不定能帮上你的忙。”
“是吗?我也说不准,但愿吧……我是真的说不准……”
她终于合上了杂志,正眼看向我,本来酷似寒冰的面容也渐渐融化了。事有转机,需要再加把劲儿。我稍稍侧过头,面露微笑,眯起眼睛,使得眼角刚好露出鱼尾纹。
“对了,我叫安吉。”她把杂志塞到柜台下,“有什么事你就直说。”
“好。”我说,“这件事有点复杂。”
我把编好的长篇大论向安吉全盘托出,不过过程稍微有点磕磕绊绊的:
“我有一个哥们,名叫苏利,两周前给我介绍了一个工作,帮人开轻型卡车在市内运货,不用跑长途,总的来说这是一个很轻松的工作。我去年刚好拿到货车执照,苏利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给我介绍了一个好差事,帮一家园艺公司送货,送各种园艺物品,护根土、表层土、园艺石这一类的狗屁玩意儿。”我还一边说一边掰着手指数了数,“对不起,安吉,这一类的东西。”她笑了笑,挥了挥手,让我继续。“送货过程中呢,经常还要和从外地来的长途运输车辆碰头,帮他们在特洛伊大街的仓库卸货。”安吉点了点头,说她知道那里,她的表姐艾迪刚好就住在附近,住在特洛伊大街附近。
“是吗?”我说,“真巧。”
这间仓库的地址是我在地图软件上搜寻到的。其他的事都是我编的,完全是自由发挥,编好第一段再编第二段。我故意说得很快,加了很多手势,语气很夸张。安吉边听边点头,完全忘了接着看杂志;她头上的时钟显示现在在阿布扎比已经到了午夜。
“总之呢……”我继续说道,“是个轻松活。到一个地方装上货,再到另外一个地方卸货,很简单,对吧?”
我说到这时有意向安吉使了个眼神,仿佛在说:想得美,事情偏偏不会这么简单,差错总会出现。她也向我使了个眼神,摇摇头,仿佛在说:的确,是不会。安吉和我都不是笨蛋,知道这里面的套路。
“哇,我才看到这个!”我突然惊讶地说道,“你的指甲可真漂亮。”
她眉开眼笑,举起了双手。我只是在恭维她,以便更好地和她打交道,不过我确实是真心称赞她的。她每根手指的指甲都涂成了不同的颜色,仿佛是一道彩虹出现在这张褪色的黄色柜台上。她伸开手指让我能看得更清楚,我照办了,佩服地吹起了口哨,然后再让谈话进入主题。
“到了星期一上午苏利告诉我有个活儿。星期天晚上,运货的上一趟车已经从供应商那里出发了,我现在得到12街的一块空地那儿取货,那地方离快速道有两三公里吧,差不多是在亨德里克斯那边。他说,相关的文件还没下来,但我最好赶紧出发。运的货物是两桶未筛分的砂石,一桶可以装两立方码,有几吨这种狗屁玩意儿……对不起,安吉,我又说脏话了。”
安吉以为我看向别处时,看了看我的手指,试图确定我有没有戴婚戒。
“等我星期一早上把轻卡开到12街的空地时,你猜怎么着?”
“砂石没在那儿。”安吉说。
我拍了一下柜台。“砂石没在那儿!竟然会出这种幺蛾子,你能相信吗?”
她摇了摇头,嘴里“啧”了几声:“你的兄弟故意给你使坏。”
“没错。”
我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这一回我是真的投入感情了,不过有时候要达到效果,就非得这样不可。要让别人对你感同身受,把你的感受像信号弹一样发射出去,让在场的人都能感受到。
“现在那个老板,”我说,“苏利的老板科尔曼先生,也是我的老板,他把这事怪在了我的头上。他说我最好搞清楚这批货是怎么样个情况,否则损失就要从我的工资里面扣。”
安吉不由得大笑,对这事感到不可思议:“他一直拖欠着你的工资。”
“就是啊!”我又拍了一下柜台,这次是两手一起拍的,“就是这样!”
安吉笑了,我也笑了。我们相视而笑。
“所以我急得跟没头苍蝇一样啊,已经找到第四天了。”我说,“苏利只知道供应商的名字,我给他们打了电话,什么都问不出来。苏利不知道卡车公司的名字。跟你这么说吧,安吉,苏利虽然是我的兄弟,可他这脑子真像进了水似的,你说是不是?”
“我觉得也是。”
“所以我就满大街地找承运商,因为我得把这事查清楚,不然我的第一笔工资就黄了。我必须让自己变成福尔摩斯,我突然就成了查砂石下落的侦探了!”
安吉大笑,我也跟着笑,我们俩笑到了一块儿。
“你手上有装箱单号码吗?”她大笑后问我。
“没有。”
“客户账号呢?”
“也没有。我和你说过的。”
“所以你手上什么都没有。”
“对。”
我的身体靠上前台,让我的金色瞳孔里看起来盛满恳求。我把帽子往后推了推,以便她能看见我这张难过的俊脸。我面容憔悴,看着很可怜,我对自己的长相有信心。
“好吧,我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安吉说道,她打开了电脑,她真是个好人,上帝保佑她,“星期天……”她边说边开始敲击键盘,“那个场地叫什么名字?”
“嗯,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
安吉仰起头,嘴里“啧”了一声,不满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我心虚地笑了笑。
“好像是叫什么花园。”我说,“我知道有这两个字。是花园商店,还是花园什么——我不清楚,总之是花园什么。
“你知道货是从哪里运过来的吗?你肯定不知道。”
“好像是亚拉巴马州?”
安吉又看了我一眼,但这次的眼神完全不同了,她的眼神凌厉而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