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领微微点头,对着门外的匪徒们喊道:“上菜!”
早有手下从东西墙两侧穿过,将菜摆满了一桌。另有帮会的五个头领相继落座,将元芳围了起来,一边胡乱嚷嚷着:“元兄弟这招蜻蜓点水真厉害!”一边给他面前的酒碗满上了酒。雷大头领来敬,元芳跟土匪们端起海碗,一饮而尽。
折腾了这大半日,元芳饥肠辘辘,再喝了这一大碗酒,更觉得头晕难忍。他感到不妙,连忙暗中运气,将酒水通过内力逼至体外。这时候,雷大头领喊道:“这碗配不上元兄弟。来人,给元兄弟换上真家伙!”
等“真家伙”被手下们捧上来,元芳心中吃了一惊。这“真家伙”竟然是人的头颅做成的酒器,头颅中间被掏空,盛满了烈酒。大头领以审视的目光看着元芳。元芳突然明白,这是大头领在考察他。元芳如果是响马,那还能没过过刀尖舔血的日子?
元芳面上露出笑容:“这个酒器甚合我意!”说完便熟练地揪住下颌骨,单手托起头颅,放到唇边,一股奇怪的骨头的味道和酒味混合在一起,充斥着他的鼻腔。元芳忍着,“咕咚咕咚”地将酒一口气饮尽。
众土匪连声叫好,齐夸元芳海量。元芳装作喝醉的样子,身子微微摇晃,实际上早就暗暗地将酒水从手掌和脚掌排出去了。大头领给身边的二头领刀疤脸示意。刀疤脸会意,从腰间拔出牛耳尖刀,熟练地割下一块羊腿肉,叉在尖刀上,二话不说,猛地便往元芳脸上刺。元芳睁大眼睛,看见一丝白光袭来,便张开口,牙齿猛地咬合,“当——”的一声,匕首的刀尖被元芳咬住了。二头领运足了气,拔了两下,又往里捅了两下,那刀却像长在了元芳的口中一样,竟纹丝不动。刀疤脸还要用劲,元芳只一歪头,便听得“咔吧”一声,匕首的尖头竟被元芳咬断了。元芳又一甩头,匕首的尖头极速飞出,擦着钻地鼠的头皮,带着钻地鼠的头巾子插在了木头柱子上。旁边一个土匪站起来,用力试图拔出刀尖,那刀尖却纹丝不动。
元芳捡起掉落的肥羊肉,送至口中,大嚼起来:“多谢二头领的肉!只是糟蹋了把好刀。”
刀疤脸尴尬至极,脸上的疤痕都在颤抖,嘴中却说道:“元兄弟果真了得。”
大头领的脸上露出些笑容。他掏出几个铜钱,道:“兄弟,你腿上和嘴上的功夫不错。这几个钱权当见面礼。”大头领的手和元芳的相碰,握在一起。元芳刚要接过铜钱,就感到大头领手上的劲奇大无比。元芳心中一惊,暗中用劲,额头上很快流下汗来,而大头领竟然岿然不动。两人的两只手互相角力,直到铜钱变成了碎末。二人松开手,看到碎末掉落,都笑了起来。
雷大头领这才亲自给元芳满上了酒:“元兄弟的功夫非同一般。”
“比不上雷大头领!”元芳回道,“兄弟我只是粗通武艺。在道上混,没有三拳两脚,小弟早就粉身碎骨了。”
雷大头领说道:“兄弟,你既愿意加入本帮,那就需要纳个投名状来。”
“还请大头领明示。”元芳回道,“我一定  力而为!”
“这事说难也不难。”雷大头领眯起了眼睛,“你去把幽州银库的钥匙偷来。钻地鼠会跟你一起去。”


第7章
元芳外出三天,不曾有半点儿消息送回刺史府。狄公犹如失去了左膀右臂,心内焦急。他手中拿着两绺黄缎丝线,心想:恶麒麟行凶,在裴守德和丽秋身边都找到了这种丝线,而这种丝绸只有皇家才有,难道恶麒麟真的来自王府?如果是这样,那尸体上的刺青“灭武复唐”就好解释了。狄公想去琅琊王府探查一番,苦于没有口实。如果贸然闯入,到时候打草惊蛇,误了大事,就十分不妙了。
狄公左思右想,给丽秋写情书的“琅琊君”是否真的是琅琊王?李冲行事不羁,不像是个胸有丘壑之人,用“琅琊君”的名号倒是很符合他的作风。看来,为了确定这个神秘的情人的身份,狄公必须鉴定李冲的笔迹,但他又不能直接去琅琊王府问询。他在刺史府的内堂踱来踱去,思量着对策。狄公突然想起,邓逸曾说过他对丹青字画最是热衷。他一拍脑门,吩咐下人:“备马!”
邓逸的府邸离刺史府不远,上马即到。邓宅高墙大院,青砖黄瓦,雕梁画栋,飞檐穿角,好不气派。狄公不禁纳闷儿,邓逸不过食六品俸禄,怎么会有这样一座豪华的府邸?
狄公入了大门。邓逸从内堂出来,见到狄公,连忙降阶恭迎,上前施礼:“狄大人驾临敝府,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邓大人,本官冒昧来访,还请原宥。”狄公赞叹,“好一座府邸!”
邓逸回道:“让狄大人见笑了。下官有赖祖上洪福,袭得这样一份家产。”
狄公点头,随邓逸穿过大堂,来到一个巨大的庭院里。两侧立着武器挂架,上面十八般兵器寒光闪闪。“邓大人,原来你对舞拳弄棒、角抵格斗等武事也十分有兴趣呀。你几乎将这个庭院变成了一个武校场。”
邓逸尴尬地回道:“下官的确崇尚武事,闲来无事也想去施展两下子,却远远比不上习武之人。再说,我是文官,对文墨更感兴趣。”
“哦?”狄公故意道,“本官虽没有骆宾王的不世之才,却也略通诗词,年轻时更是痴迷字画,几乎耽误了功名。”
邓逸大喜,引着狄公往书斋走去:“下官不才,倒也有些珍藏。狄公既然爱好字画,下官不敢独吞,乐意与狄大人分享。”
狄公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二人进入书斋。这书斋庭户虚敞,窗棂明亮,一排排书架依墙而立,狄公看到便有七分喜欢。书斋中央放着一张乌木雕花大书案,书案之上文房四宝俱全,左角摆着一只青花瓷花瓶。书斋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幅裱起来的字画,画的是草原骑马图。五匹各色的骏马在碧绿的草原上互相追逐,马背上的骑手们穿戴着突厥人的衣饰,弯弓搭箭。图的左边有两行突厥文字,笔锋峭拔有力。
邓逸向狄公展示了很多珍贵的收藏品,其中不光有名家的字画,竟然还有许多大唐的名臣良将的手书,多达四五十份。狄公愕然道:“没想到邓大人的涉猎如此广泛!”
邓逸得意地说:“谢狄公谬赞。下官不好烟酒,更不爱流连温柔乡,唯有这字画,如同下官的性命一般。下官花了二十余年,收集古今、华夷之名人字画有千余幅。”
狄公赞叹了一番,留意到这堆手书中有骆宾王的一份手稿。他惊诧道:“你这里竟然有观光先生的手稿?”
邓逸不无得意地说:“这还是下官央求了好几次才得到的,颇费了一番力气。”他突然凑过来,神秘地说,“狄公,我这里还有更为鲜见的收藏……”邓逸从一个书架左上角的隐蔽处抽出一个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拿出一份手稿,展开一看,是骆宾王的《帝京篇》。当看到“古来荣利若浮云,人生倚伏信难分”几个字时,狄公的心跳加快了——这秀润洒脱的字迹和丽秋的神秘情人的一模一样。手稿右下角赫然写着“琅琊王李冲”,还盖着王爷的印戳。狄公拿起手稿,细细端详。这手稿并不是用墨写的,而是用朱砂所写,狄公凑近闻了闻,还闻到了一股特殊的馨香。“狄公真是心细如发。”邓逸道,“这朱砂是琅琊王府所独有,这股兰花香经年也不会散去的。”
狄公愣了愣,半晌没有说话。
邓逸注意到狄公吃惊的神色,问道:“狄大人,您不舒服?”
狄公随即恢复了常态,说道:“没有。邓大人,这份手稿是李冲所写?”
邓逸笑道:“正是。”
“邓大人的收藏果真了得,本官真是开了眼界。”狄公掩饰着心中的惊恐,假意恭维道。
邓逸不无得意地说:“谢谢狄大人赞赏。”他趁热打铁,“素闻狄大人精通诗词,工于书画,能否给下官留个墨宝?”
狄公微笑道:“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邓大人开了口,那本官不得不从了。”
邓逸大喜,连忙安排下人研墨。狄公正要提笔,幽州参军钱伟来报:“邓大人,昨夜银库中溜进了歹人。刚才下官查点了一番,发现丢失了一个物件。”
“什么物件?”邓逸问。
“银库的钥匙。”钱伟答道。
狄公记得,幽州的一百万两官银丢失案曾经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他全没了兴致,放下笔问道:“邓大人,库银是何时丢失的?”
“已有三个月了。”邓逸回道,“这可是怪事一桩。自从官银被盗,银库便用大锁封住了。三天前,我将守卫银库的衙役调回,以便全力侦破恶麒麟杀人案件。却不知窃贼为何偏偏要盗走空银库的钥匙。”
狄公若有所思,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一桩孤立的案件。“走,去银库!”
在路上,狄公问邓逸:“库官何在?”
邓逸道:“回狄大人,虽然库官钱明撇清了自己的责任,但裴大人还是把他关押起来了。”
狄公道:“钱明人品如何?”
邓逸回道:“钱明老成持重,一向谨慎有加,从来不妄说一句话,颇得刺史府同僚的赞誉,是裴大人最为倚重的干将之一。银库本来由重兵把守着,光是守卫就有十人,裴大人设的暗卫也日夜监视着。谁也没想到,这一百万两官银竟然在三个月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银库位于刺史府后的大院里。大院门前冷冷清清,并无守卫。狄公随同邓逸进入院内。邓逸来到银库入口处的铁门前一看,果不其然,铁锁大开着。狄公推开大门,带领众人进去。有随从点起了火把,众人沿着陡峭的石梯盘旋往下,走了一炷香的工夫才来到底层。狄公发现银库深处地下,有正堂一般大小,由石块垒砌而成,四面墙壁和顶部都是被磨平的巨石。
狄公看见盛放官银的箱子全都空空如也,便转过头问邓逸:“邓大人,三个月前,你们来到银库时,便是如此场景?”
“正是。”邓逸看了看四周,“裴大人吩咐过,罪案现场不得妄动。”
狄公暗想,官银早已被盗,又是哪路人专门来盗走了钥匙?他们有什么目的?
狄公摸了摸银库中的石灰粉。石灰粉可以让空气保持干燥,以免白银受潮生锈。狄公又细细地观察了四面墙壁,还让随从将两只箱子垒在一起,他站在箱子上,亲自检查银库顶部的石头,看是否有机关。
狄公足足查验了半个时辰,一无所获。他大为不解,难道官银是库官钱明监守自盗?如果是这样,银库的守卫都脱不了干系。狄公将原来的十名守卫和钱明全部叫来问话。他或是单独询问,或是交叉询问,却并没有发现钱明和守卫们有任何可疑之处。
狄公将钱明等人遣走,再次巡视四周。突然,他看见靠墙放着三只银箱,摞起来比人还高。狄公马上让人将三只银箱挨个儿抬下,放在空地上。他亲自打开三只箱子验看。乍一看,三只银箱都无异常,空空如也。狄公不死心,又仔细地搜查了一遍,一丝缝隙也不放过,终于发现了不寻常的地方——其中一只银箱带有夹层。
邓逸惊道:“狄公真是细心!我陪裴大人检查时,竟然未发现这只银箱内有乾坤。”
狄公又让邓逸和随从将地面仔仔细细地搜查了一遍,连老鼠洞都探查了一番,也没有发现地道的痕迹。如果这座大银库没有一丝缝隙,那么这只带夹层的银箱是怎么回事?官银为何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
狄公在银库内深深思索,时而踱步,时而坐下,长达一个时辰。邓逸率领着一班随从,也不敢擅自离开,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狄公。
待到火把快要熄灭时,狄公突然问邓逸:“建造银库的工匠何在?”
邓逸回道:“建造银库的工匠名叫孙罗,有祖传的石匠手艺。三年前,裴大人请他建造了这座银库。”
“孙罗现在何处?”
“狄大人,孙罗祖居幽州,想必仍然住在幽州。怎么,您要传他?”邓逸问道。
狄公点头:“我要马上见到此人。”
邓逸连忙让随从去传唤孙罗。狄公还让邓逸取来银库三年内的人员出入登记簿和流水台账。他细细查阅记录,并不时用笔标注。
到了晌午,石匠孙罗才被带到银库里来。这石匠年约五十,三角眼,身高七尺,两手长满老茧。他恭敬地垂手立着,等狄公问话。
狄公将他审视了一番,道:“孙罗,本官请你来,是想问你一些有关库银丢失案的情况。”
孙罗恭敬地回道:“草民听到官银失窃的消息时颇为惊讶。这座银库是草民的得意之作,没想到竟然发生了如此离奇的事情。”
“孙罗,银库是否有暗道?”狄公问道。
孙罗连忙回道:“大人,这座银库除了几个巴掌大的弯弯曲曲的通风孔,并无一个空隙可以将银子偷运出库。将巨石拼成严丝合缝的建筑,是草民祖上的绝活。”
狄公若有所思:“那依你之见,银库里的银子是如何消失的呢?”
“大人,草民不敢妄自揣测。不过,监守自盗的可能性更大。”
“哦?”狄公微笑,“看来你对你的家传手艺很有信心哪。不过,我今天要给你讲个故事。”他看了一眼疑惑不解的孙罗,继续说道,“三年前,裴守德大人打算建造一座银库。你接到官府的活计,就已经开始谋划窃取银库里的官银了。”狄公突然提高音量,怒视着孙罗。
孙罗一个激灵,吓得说不出话来。
狄公冷冷地看着石匠:“这银库看似滴水不漏,实际上则不然。你在顶部做了一个破绽,可以将银两放置于夹层中。”
孙罗大喊:“大人,您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狄公不疾不徐,冷冷地说道:“待会儿我就让你明白。在幽州的官银存到一定的数量之后,主使之人利用取银之机,带着带夹层的银箱,堂而皇之地进入府库,放出了同伙。这名同伙在铁门关闭后,将银库内的所有银两放在了你造的夹层中。第二天,主使之人再次来提取库银。他和钱明进入银库,看到官银不翼而飞了。钱明和十名守卫大惊,场面混乱不堪。主使之人趁机将同伙从银箱中放出,趁乱离开了银库。”
狄公接着说道:“主使之人很清楚,一百万两官银丢失了,这座银库就会被封存弃用。他等待了三个月,终于等到官府将守卫撤离银库。昨天晚上,他拿着盗来的钥匙,带人再次潜入银库,将官银悉数运走了,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孙罗的身子微微一抖:“大人,您这是冤枉草民了。草民对您说的一无所知。”
“哼!”狄公一声猛喝,“事实确凿,你敢不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