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内一片银白,但映衬出无数光怪陆离的色调——暗黄的,深蓝的,血红的。脚下的岩石是灰白色的,骨头的颜色,但也有点点的金色,那是藏在岩石间的沙砾。一片片灰色的长藤突兀地立起,高及元芳的腰部,无数触手里似乎隐藏着万千只冷酷的眼睛,正恶意地审视着这位闯入者。
元芳双脚踏在冰冷的岩石上,寒冷直接穿透厚厚的羊皮鞋,直直侵入头顶,让他打了一个寒战。穿过岩石,他终于踩在一片黑黄的泥土上,藤蔓就生长在这里。植物上方的空气中有一股腐败的气味,脚下的泥巴吸住了元芳的脚。元芳用力,“啪”的一声,泥巴终于放开元芳,伴随着“歘歘歘歘”的不忿声。
谷内的小溪微微流动着,泛出一片银亮的月光,发出轻微的流水声响。两岸的树木参差林立,高大且具有生命力。树木脚下的藤蔓遍布谷内,好似布满杀机。元芳下意识地摸了摸手中的钢刀,一步一个脚印,朝谷内的最深处走去。
谷内万籁俱寂。生长的树木并没有带来任何小动物的啼叫,哪怕是最小的蟋蟀。元芳轻轻移步,朝着谷内的一个山洞移动。那里黑乎乎一片,应该是一个山洞,可能是所谓“青铜冥将”的藏匿之所。山洞硕大无比,好似要把山分开。洞口前有寒光闪烁——元芳脚下一滑,碰到一个石块,发出“哗啦”一声响。元芳连忙蹲下,将自己隐匿在无边的藤蔓中。隐匿在浓密的植物触手中,恰恰让元芳更为不安,这些藤蔓触摸着元芳的后背,像要把他包裹、绑缚起来。一阵阴风吹过,藤蔓长长的触手似乎在互相低语。谷内更寂静了。冥冥中,元芳感觉到有一股怪异的力量正在空气中累积,准备随时穿透他,置他于死地。
元芳心中忐忑,看到谷内毫无动静,他慢慢起身,朝着洞口走去。他跨过蜿蜒的小溪,沿着小坡向黑洞爬去。小坡上全是细碎的沙石,并无任何植被。元芳不时驻足并回头观望,还竖起耳朵。他总觉得背后有可怕的东西在尾随,或是神秘的人,或是神秘的东西。
越往洞口走,寒意越密,甚至穿过厚重的熊皮,直浸他的筋骨。眼前的洞口越来越大,像怪兽逐渐张开的血盆大口,要将他一口吞没。“呱呱”一声,一只乌鸦扑棱飞起,洞口闪出一阵亮光。
亮光下,洞口有一座高大的土墩在移动。元芳心里一紧,身子微微发抖。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土墩”靠近,赫然发现那并非泥土,而是活物。
这个身形从洞内走出——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元芳心里扑腾直跳,手中钢刀握得更紧,手渗出汗水。那冥将离他只有一丈之遥,身材长大,比元芳还要高出两个头,而块头更像是野牛一般。他的腰像树桩般粗壮,不像人;如果是人,也是元芳见过的世间最高大之人。
巨人从洞口带来一股寒风,吹得元芳毛发直立。这冥将身穿青铜战甲,在银色月光下泛出一阵绿幽幽的青光。他的后背竖立着一支长枪,上面挂满了骷髅头。他手持方天画戟,沉重地向元芳走来,像魔鬼一样慢慢逼近元芳——“咵咵咵”的声音响起,那是骷髅头碰撞的声音。
元芳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那冥将停下,双手轻易地举起两丈长的方天画戟,口中发声。那声音刚开始细如冰湖碎裂,之后渐渐变粗,像是百尺瀑布砸向水面,最后演变成巨石碎裂声。元芳的鼓膜震颤着,五内翻滚着。这声音像魔鬼的武器,要勾去他的魂魄。
念完咒语后,冥将背后的洞口闪出一阵烟雾。这阵橘黄色的烟雾像幻化的妖怪,很快覆盖到整个谷地。元芳觉得势头不对,脚下有沙沙声响起,越来越大。元芳从未这么恐惧过,眼前浮现出令他目瞪口呆的奇景:藤蔓犹如被施了魔法一般,竟然越变越长。无数长茎伸向他。元芳大骇,他本想凑足勇气,冲向青铜冥将,一探究竟,现今被无数藤蔓所围,他只得逃脱。
他迈开脚,欲施展轻功,脚脖子却早被藤蔓层层缠住。无论元芳如何使力,双脚都像与藤蔓长在一起,无法脱离。青铜冥将向他走来,越来越近,方天画戟划破空气,传来摄人的呜咽声。元芳拔出钢刀,使劲挥砍,勉强将藤蔓砍断,正欲抽身离开,突然头晕脑涨,眼前越来越黑,身子越来越软……
他脚一滑,栽倒在藤蔓的致命触手中……


第39章 玉牌丢失,突厥使者到来
凉州乃大唐西北边陲的军事重镇,毗邻契丹羁縻州。唐太宗降服突厥大部后,契丹人崛起,逐渐将突厥人挤出了凉州北部的广阔草原,并时常侵扰凉州。则天皇帝遂任命忠心耿耿的契丹降将李尽忠为凉州大都督,兼左威卫大将军,提调军事,保卫大唐国土和境内子民。
狄公三年前来到此地担任凉州刺史,平安度过了两年有余。没想到,契丹大军在今年深秋集结,意欲在冬季从凉州北边大举进犯。一时间狼烟四起,天朝与契丹的大战一触即发。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亘古不变的道理。想要赢得这场与契丹的决战,粮草必须准备齐全,不能有半点差池。狄公殚精竭虑,为李尽忠麾下的五万大军筹备粮草和过冬衣物,整日为这些筹措忙得不可开交。
与此同时,狄公还为抓捕潜伏在凉州的神秘间谍而操劳。据上任凉州刺史商大人所述,这名契丹间谍数次盗得凉州城防机密,并转给契丹大将窟哥旗。在天师与契丹的数次战斗中,机密泄露致使天师败北。为此,李尽忠大将军大发雷霆,并上达天听。一袭圣旨到来,商大人受罚,竟在狄公上任前蹊跷死去。
据仵作讲,商大人在书斋内被人刺死,血流了一地。现场并无任何发现,只有商大人用自己的鲜血写在地面上的一个字。严格来讲,这并非一个完整的字,因为只有两横与上面的一点。狄公断定那是商大人力竭前的最后努力。但是,商大人临死前要告诉狄公什么,是凶手的身份,还是凉州的间谍是谁?狄公百思不得其解。事出紧急,由于大唐和契丹仍在交战,狄公赴任后,只得将商大人仓促掩埋。
狄公勤恳治理凉州,并在城中布满官府的眼线,又有元芳作为得力干将,狄公对抓住这名间谍成竹在胸。没想到,这名间谍竟如人间蒸发了一般,两年来再没冒头,凉州刺史府也没有探得关于此间谍的任何消息。狄公大失所望。而在天朝与契丹决战的此刻,又传出契丹人在凉州城外游走的消息,还有百姓亲眼看到骑马的契丹斥候,以及打扮成百姓的契丹人,这让狄公心中惶然。他不敢懈怠,加强了城中布控。只等这名间谍现出行踪,狄公便会重拳出击,将其一举擒获。
找到这名隐藏极深的契丹间谍,将其绳之以法,这乃狄公的责任。想到五万天师将士的生命握在他手中时,狄公感到事情紧迫之余又多了一份厚重的使命感。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在狄公筹措作战物资和追逐间谍之际,凉州城北的兄弟峰却接连发生命案,其中有二十三名放牧的无辜牧民,以及一个向烽火台转运粮草的天师小队悉数被害。据幸存的牧民讲,凶手竟然是来自阴间的青铜冥将。一时间满城风雨,凉州城内人心惶惶。甚至有百姓惧于幽冥之厉,携家带口,连夜南迁。
凉州城乃防守契丹的重镇。一旦契丹大军打来,失去人口资源的凉州就相当于对契丹人敞开了半扇城门,这让狄公心中焦躁。在城内人心思变的敏感时刻,狄公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一个月之内,杀人巫女出现了。她在凉州杀害了数名手无寸铁的百姓,手段毒辣。在现场,受害人鲜血四溅,残肢遍地。巫女似乎与被害人有着血海深仇,又像是纯粹以杀人为乐。据坊间传言,巫女杀人时,空气中必定会传来一阵诡谲的笛声,似幽幽鬼音,飘忽不定,高亢尖细。再往后,便是受害人的哀号了。
大战在即,致命间谍隐匿踪迹,城外有青铜冥将屠戮牧民,城内有杀人巫女残害百姓,这像四座大山一样压在狄公头顶,让他沉重得喘不过气来。狄公思索半日后,先派出亲随李元芳探查兄弟峰的噬魂谷。转眼已过去三天,元芳并未如期回到衙署。狄公心生不安,日渐忧虑,脸上愁眉不展。今早醒来后,铜镜中的狄公竟然华发丛生。他叹了一口气,又派出两名得力护卫,去探查元芳的下落。
挨到傍晚,护卫并未归来,狄公压住心底的不安,动身去见一位远道而来的重要客人。狄公穿上厚重的皮衣,推开书斋小门。门外寒风凛冽,飞雪狂舞,狄公孤身一人,迎着寒风,穿过刺史府前院,推开刺史府的偏门而出。由于凉州城的马车都被大军征用了,狄公只得步行前往。
刺史府挨着凉州城最繁华的大街——黄雀街。天色刚暮,这里已然人影稀疏,唯有一辆辆运送战事物资的马车横冲直撞,还有军士呵斥马的急躁声。狄公着急赶路,迈开步子。他要见的这名客人至关重要,此人正是突厥可汗阿史那?温博的使者——阿史那?宏,也是阿史那?温博的侄子与继承人。此人冒险来到大唐地界,正是为了密议大唐和突厥联手,一起面对共同的敌人——草原上日渐强大的契丹人。
考虑到安全问题,招待突厥使者的晚宴被安排在李尽忠的大将军府里。府邸位于凉州西门处,狄公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到达目的地。门口的守卫见刺史大人驾临,连忙将狄公引进府内大堂。
大堂内宽敞无比,五十余根牛油蜡烛挂在半空中,将整个大堂照得通透明亮。凉州大都督、河西道大将军李尽忠迎过来,腰中宝剑晃动出声。狄公躬身行礼,李尽忠干脆地拱手回礼。李尽忠原名窟哥令,三年前带领上千契丹人斩杀亲弟弟,投降了大唐。李尽忠有一副契丹人的长相:身长腿短,体形如水桶般粗壮,方脸黑面,满脸的络腮胡须,左眼洞乌黑一片——那是在一次与契丹人的战斗中失去的——另外一只眼睛则射出严厉的光来,让人不寒而栗。
“狄仁杰,你来得正是时候。”李尽忠将一本奏折递给狄公,“本将军三年前降唐以来,早就断了归家之念,也成为契丹人的死敌。为了报效圣人的知遇之恩,本将军大杀四方,恨不得将心剖给天朝人看,没想到朝中仍有宵小怀疑本将军的忠诚。”
狄公打开奏折,只见奏折上写着李尽忠被任命为河西道大将军以来,屡次败于契丹人之手,其心可疑,还列出诸多糟糕的猜测,建议将李尽忠调离凉州,带回京城问罪。只不过这本奏折被圣人留中不发,之后被圣人隐去名姓,转给了李尽忠。
狄公安慰道:“大将军不用担心,圣人能将此奏折转给您看,就表明她对您仍是无比信任。”
大将军左边脸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说是这样说,但这些人将所谓的‘叛变’说得有鼻子有眼,让本将军愤慨至极!如果再有人不断地给圣人上奏,到时候本将军被绑到京师,恐怕凉州和大西北都会被契丹人占领!本将军这几日忧愁无比,所以亲自写了一封折子来回禀圣人。狄公且看一下。如有建议,还请不吝指正。”
狄公接过李尽忠写的折子看了一番,不禁莞尔一笑:“大将军,您通篇批判这位朝中小人的奏折其实不妥。”
“哦?”李尽忠大将军皱眉,“有何不妥?”
“且不说您的遣词造句多有不敬之处,通篇的批判反倒显得您度量小。”
李尽忠微微点头:“狄大人说得是,只是本将军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狄公道:“大将军,这种事情在本朝很是平常。您只需要叩谢圣人天恩,并将击溃契丹人的雄心壮志和战略部署告知圣人,让圣人放心即可。”
李尽忠大悟,大喜道:“都说狄公心细如发,做事滴水不漏,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狄公连忙回道:“为大都督效命,理所当然。”
这时候,李尽忠身后的干瘦管家凑过来:“主人,狄大人素有神探之名,何不让狄大人勘察一下府中玉牌被盗的案件呢?”
“多嘴!”没想到,李尽忠勃然大怒,“狄大人是凉州刺史,政务繁忙,还协助本将军管理军务,哪有闲暇管此等小事?!”
狄公说道:“不妨,不妨。管家,玉牌失盗可曾报官?”
管家的脸上一片通红,花白胡子抖了抖。“没有。狄大人,这不是什么大事。既然我家主人发话了,那就不劳烦狄大人了。”
狄公笑道:“时候还早。估计突厥使者到达府中还有半个时辰。你我可趁此机会勘察一下现场,权当破寂之用。”
李尽忠虽然很不情愿,但最后还是摆摆手,勉强同意了。“看一下即可,不可过分耽误狄大人的时间。狄大人,一刻钟后你便出来,我们要一起迎接突厥贵使,不容耽搁。”
狄公答应后,便与老管家离了大堂。他们穿过一片游廊,来到内衙书斋。这间小屋里有一股淡淡的腐烂味道。狄公抬脚跨过门槛,来到房内。狄公看到书房方方正正的,小门正对的高墙上方有两扇小窗,窗纸完整,并无损害的痕迹。窗户上方是一处拳头大小的通风孔道。整个书房除了这扇小门,并无其他进入房间的入口。
书房正中央放着一张梨花木大书案,上面笔墨纸砚俱全。东西虽然粗鄙,但看得出李尽忠在悉心研习汉家文化。书案旁边是一排书架,上面放着铜镜、瓷器等古董玩意。老管家指了指一尊貔貅旁边的红木架子:“这个架子上原本放置着一块玉牌,昨儿却突然消失了。”
狄公问道:“除了李将军,这屋子可有人进来?”
管家道:“这间屋子极为私密,除了主人和老奴,没有第三个人有钥匙。玉牌丢失,老奴为了洗脱嫌疑,心中焦躁,只得请狄大人来断一断这蹊跷的案件。”
狄公仔细查看了一下小门,并无任何强入的痕迹,而小窗也没有任何破损,不可能有人能从那里钻进来。“昨天李将军在书斋见人了没有?”
老管家道:“主人昨日上午见了副将孙万荣,下午见了右营将军宋大正。他们走后,都是老奴来收拾的房间,那时候玉牌明明还在这里。”
狄公点头,又问道:“只有这两人?”
老管家说道:“对了,中午时,主人身体不适,所以老奴请了大夫龙五过来把脉。龙五开了一服药后就起身离开了。”
狄公接着问道:“这位龙大夫把脉时你在现场?”
老管家连忙点头:“老奴在现场。”
“可有异常之处?”
老管家紧蹙双眉:“好像没什么异常。不过,他倒是夸那块玉牌是个好东西来着。对了,狄大人,丢失玉牌当晚,老奴似乎还听到了铃铛的声音。那声音不是特别真切,但老奴的确听到了。”
狄公点头:“看来这块玉牌和这位郎中有着联系。你放心,忙完这一阵,我定会——”
“狄大人,”一个小厮跑来,“狄大人!主人让我叫您——突厥使者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