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芳来到飞龙会,却没想到这里已经成了高丽人的巢穴。元芳看见身着左衽异服的高丽人在院内运送柴薪,虎烈正和四名高丽美人商议什么,而此四人正是入云阁的头号舞妓。
元芳大惊,果然不出狄公所料,这帮高丽人正在策划什么阴谋。在屋顶上,元芳的脚一动,碰了青瓦一下,发出一声微弱的声响。屋中高丽人听见后猛地抬头,朝他这个方向看过来。元芳连忙闪开,过了一小会儿,元芳重新探看,四名女子已消失不见。
元芳心中暗叫不好,只得放下高丽人虎烈,追了出去。他追到一建筑处,在东侧墙壁那里,见四名高丽美人穿着紧身黑衣将墙壁前的板凳移开,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她们行动有素,像受过专门训练一般,灵巧地钻了进去,瞬间不见影踪。
元芳跳下,也翻身而入。洞内狭小,只能容一人通过,元芳猫腰前行。洞内漆黑一片,空气潮湿,有股腐坏的味道,耳边还有“嘀嗒”的滴水声。元芳踏着脚下冰冷的污水,朝前面有光亮的洞口处快走——“嗖”的一声,前方洞口处的一名黑衣人冒头就是一箭,直冲元芳胸口而来。元芳下意识地侧开身体,箭矢擦着他的脸皮飞出,留下一道血痕。元芳出了一身冷汗,疾速往前。
等他从洞中冲出,高丽美人早已跑远。元芳气运丹田,猛地一跳便上了屋顶。他看到高丽美人已然往东跑出十丈之远,弩机已被丢落在地。元芳大跨步追了过去,渐渐地,他正要追上,突然间又是一片光亮向他袭来。元芳的身体像弹簧一般飞入半空,躲过了脚下的致命暗器。
元芳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双脚落地,却突然觉得脚掌发痛。他暗暗吃了一惊,原来黑衣人早在地上撒了无数带着尖刺的铁蒺藜,其中一颗正中元芳的脚掌。
还好伤口不算很深,元芳将铁蒺藜拔出,不顾脚下疼痛飞身追出,只是速度降了下来,这让高丽美人越逃越远。
元芳强忍疼痛紧追不舍,并未让高丽美人脱离自己的视线。
高丽美人在前,元芳紧紧盯住。晨曦下,高丽美人突然间不见了踪影,如火凤凰突然消失一般。难道这些人也会幻术?元芳追至高丽美人消失的地方,原来这儿是一处深井。幽幽深井直通地底,看不到下面的凶险。既然高丽美人能下,元芳觉得自己也可以。元芳飞身跃下,稳稳落在泥地上。井底并没有水,只是漆黑一片。元芳拿出打火石燃起火折子,然后转动身躯看了下四周。正前方,也似乎是朝北的方向,有一处巨大的黑洞,里面似乎有微弱而急促的脚步声。
元芳往前走了五丈多远,前面竟然分出三条岔道。元芳根据声音选择中间那条道追了过去。追了有两炷香的功夫,元芳惊呆,没想到竟然有人在帝都开凿了这么复杂的地下网道,密密麻麻,不知通往何处。
果不其然,前方脚步声越来越近。元芳又追出两三百步,前方出现一片光亮,应该是出口。出口也被隐蔽成了一口井,元芳刚露头,又是一拨暗器——元芳低头,暗器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元芳拔出钢刀跳出,准备迎战,却发现高丽美人早逃出十几丈远。
等元芳重新看到四名高丽美人,她们已换上大唐男人穿的圆领长袍,驾驶着一辆马车往城北逃逸。
元芳紧紧跟随,沿朱雀大街往北去,来到东市。这东市有两纵两横四条道路,将这片长安城中最为繁华的所在分成九宫格格局,格内的商户多是前店后坊的样式。他们在一爿茶肆内将马儿放置好后便从南边进入这东市。这里卖的有扬州铜镜,还有从波斯、大食、迦南带来的稀有香料、珍贵木料、红蓝宝石、地毯、钻石、象牙和珍珠,早市内一片喧嚣。
元芳拨开人群,招来一片叫骂。他顾不得许多,飞身往前。前面慢悠悠地行驶着一辆马车,元芳抽出钢刀,砍断缰绳,翻身跃上光滑的马背,抓住鬃毛,两腿猛地一夹马腹,朝着高丽美人的方向追去。
元芳所乘骡马不擅长疾驰,还好高丽美人的高头大马在坊内也施展不开,熙熙攘攘的人群使得她们无法快速逃离。高丽美人几乎站在了马背上,一路撞到许多摊贩和行人,马的嘶叫声和行人的怒骂、呵斥声响起,还有一些观光人群甚至要阻止她们。
元芳不明白:这些人要驾着这马车前往何处?车内放着何物?
元芳看了下日头儿和乱糟糟的周边,这里似乎是胡人的聚居地——怀远坊。密密麻麻的房屋如贝壳一般杂乱不堪,道路歪歪扭扭,拥挤异常。数不清的服饰各异的胡人在街上穿来穿去。元芳紧跟高丽美人,穿过集市和一处庙宇,来到一片开阔地。这场地正中是一座大祠,却是白墙红瓦,照壁上刻着骆驼浮雕,骆驼四面有拱门,每道门都由鸟身人形祭司守卫。有不少穿着波斯服饰的胡人三三两两地进入祠内。
元芳虽然有在胡人聚居地行使管辖权的权力,但在胡人最为看重的宗教场所办案,还得多加小心。他拨开众人奋力前行。这大祠是一座三层建筑,屋顶与中原建制迥异,砖瓦皆为赤色,整个建筑好像沐浴在一片火焰之下。这正是波斯人的敬神礼拜之所——袄祠。
一大早,祠前信众层层叠叠,有数百之众,大多带着油脂和香料,进入祠内燃起火焰,敬神用。他们将门前的小广场挤得满满当当,喧闹异常。
高丽美人的马车闯入人群之中。单个的骡马毕竟比负重拉车的马要快,元芳心急,努力靠近。他缩身,双脚站在马背上,瞅准,一个弹跳便落在了剧烈摇晃的轿厢顶上。刚站稳,便有明晃晃的尖刀从脚下猛地钻了出来,元芳下意识地抬脚。他抓住轿厢边缘的木栏,身体从窗户一侧猛地一击,将轿厢内的一个高丽美人踢出。
驾驶马车的高丽美人毫无减速的意思,越来越快,元芳耳边的风声愈加迅猛。见元芳仍然在车上,她心中惊慌,便使了个险招——在前方拐弯处,她猛地掉转马头,马车以极快的速度几乎以直角转弯。元芳脚下不稳,被迫翻身下了轿厢。而马车由于转弯太急,轿厢一侧的压力骤增,“哗啦啦”一声,右边车轴率先碎裂,整个轿厢往右一歪,车架轰然倒塌,以极快的速度撞到地面上,碎裂一地。
高丽美人们早就斩断缰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地面上一片狼藉,轿厢和里面的物品散落一地。元芳闻到一股焦煳的味道,还有危险的气息。元芳近前,原来里面是一堆堆的烟火,用竹管盛放。周边有一群百姓围了上来凑热闹。
元芳感觉脚下滚烫,正是刚才马车倾倒时轿厢和石头地面摩擦所致。看着越聚越多的人群,元芳猛醒:这炽热的地面加上散落的火药……元芳大声对教众叫喊:“闪开!闪开!闪开——”
话还没说完,只见先是一处微小的火花从边沿喷闪出来,随后是“噼噼啪啪”的燃烧声,接着 “轰”的一声,爆竹堆炸裂开来。元芳只觉得自己被一双巨手拖至半空,然后被狠狠地甩了出去。
等他睁开眼睛时,眼前是一幅跳动的景象:浑身是血的信众互相搀扶着离开,一匹马的身上着了火,背部的鬃毛燃烧着,马儿惨鸣,人群尖叫。
元芳睁开眼睛,看到高丽美人试图趁乱进入袄祠。元芳心中暗叫“不好”,随即忍着伤痛追去,四处寻找高丽美人,钢刀虽然系于腰中,但他已握紧刀把,准备随时攻击。五位穿着金边白袍的袄祠长老站在祠前,正将大惊失色的信众接入祠内避火。一位发须皆白的长老位于正中,指挥调度。
高丽美人挤开众人,造成一片不小的混乱。元芳看得清楚,她们将外衣脱掉,露出和信众一样的白色长袍,很快便混迹于众人之中。任元芳如何寻找,都不见其踪影。
突然间,门口传来一阵惨叫,信众个个表情紧张。元芳连忙上前,奋力挤开众人,来到袄祠门口。一具尸体横在台阶上,死者正是那个发须皆白的袄祠长老。
此时他脖颈处还在往外喷着鲜血,口中也汩汩涌出鲜血。元芳连忙上前,欲询问周遭的四名白袍长者是否看清凶手的长相。刚上台阶,元芳便被人团团围住。
“你是谁?”一名愤怒的信众问道,“竟然杀死我波斯使者!”
还没等元芳回答,人群中又有声音响起:“他就是凶手!”
元芳吃惊,分辩道:“我不是——我是万年县衙役,正在追捕——”
有人从后面将一把带血的陌生刀具高高举起:“就是他,这是他的凶器!”
元芳大惊。这时他才明白自己中了高丽美人的诡计。这些美人引诱他至此,然后杀害主教,趁乱将凶器放置于他身后,嫁祸于他。
周围人声鼎沸,群情激昂。“杀了他!杀了他!”无数充满敌意和杀气的胡人似乎要将他活活吞下。
元芳自知无从解释,便几拳打倒了三个来扯他衣袖的胡人,一跳跃到一人的头顶,然后踩着众人的头顶,如蜻蜓点水般跑出三丈多远。脚下胡人的怒骂声更为猛烈,还有人跳着去够元芳,要将他拽下来。元芳早就跳起,落到外墙上,接着一个翻身跳落地面。
他撒腿飞奔。


第34章 长孙无忌发兵慈悲寺
韦季方快马加鞭地赶路,撞开几个士兵,冲往烟花之地——丞相长孙无忌的宅邸就在平康里对面。丞相宅邸的正面是一座水青雕砖的高大门楼,外墙飞檐重额,煞是壮观。大门上装饰有双狮铜环,门外台阶用青花砖石铺地,平坦整齐。门口蹲着两头威猛的石狮,还站着十二位擎着长戟的威猛甲士。
一刻不能耽搁,韦季方没有下马,直接冲向大门。甲士举起寒光闪闪的长戟,被韦季方的腰刀猛地拨开。马头撞开大门,马儿一跃冲进丞相宅邸。韦季方纵马驰骋,跨过门楼和前厅,一直来到位于府中第八进院落的书斋。等到韦季方下马冲进长孙无忌的书斋时,后面已经跟着几十个磨刀霍霍的甲士了。
“贤婿?”长孙无忌丢下手中的书站了起来,指着他,“你为何拿刀见我?”
韦季方将腰刀归入腰中,大哭:“泰山——泰山——”
长孙无忌摆手命令甲士退下,然后扶起了韦季方。“所为何事?慢慢道来。”
韦季方瘫倒在地,抓住长孙无忌的袖子不放:“泰山,我找到火凤凰了!我们马上发兵,抓到她,将她碎尸万段!”
长孙无忌站了起来,在书斋内踱步半天。“贤婿确定找到了她的藏身之处?”
韦季方的眼神坚定:“我确定!就在慈悲寺!”
“慈悲寺?隔壁就是皇城!”长孙无忌不敢擅动右骁卫,另外,慈悲寺北面就是禁城。在这痛苦抉择中,长孙无忌想起了女儿,还有外孙……
长孙无忌横下心来:“皇帝要在一个时辰后召开除夕大典,而火凤凰如果再次潜入宫中,便会造成滔天动乱,老夫不得不剿灭她——来人!”
两名甲士进来。“牵马!”长孙无忌的窜脸胡须颤抖了几下,“调动右骁卫,发兵慈悲寺!”
长孙无忌和韦季方带着五百禁卫兵杀奔慈悲寺。韦季方冲在最前面,他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这里,就是这里了!韦季方手中的刀在颤抖。
前方视野突然开阔,大地好像被整个劈开,血色光线就像迸发而出的血液。在韦季方眼前,在一个大广场前,立着座红墙绿瓦的安详宅院。墙内的宝塔和楼阁像达摩师祖般端坐云端,审判着芸芸众生。
两名黑衣人立在慈悲寺正门门口。韦季方心焦,没等长孙无忌安排便冲了过去。此刻,韦季方实在无法压抑自己。之前,无论遭遇什么凶险,他心底最深处总有一丝善念,做事始终留一点余地,不愿将事做绝。如今,在佛祖面前,在血色残阳下,韦季方一直被压抑的满腔怒火要发泄在手中的利刃上,要发泄在让他家破人亡的火凤凰身上!
两个守卫脖子中刀,飞了出去,韦季方下手干净利落。虽然生于书香世家,但韦季方最爱的不是干枯的文字,从来都是拳拳到肉的感觉。他没有纠缠,招招致命。刚跨过门槛,又有四名身穿黑衣的守卫冲上来,韦季方二话不说,举刀便砍!他在破败时被无数人耻笑,他忍了下来;为了家人,为了那该死的绫锦,他终日生活在惶惶不安之中,他也隐忍了下来。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家人,而如今他的家人死得惨不忍睹,他无法再隐忍,也无须再隐忍。
此刻的他是狂暴的,也是冷静的,冷静地杀戮。他将体内的爆裂之力凝聚在刀把上,将愤怒发泄在每个致命的伤口上。招招致命,步步杀机!
他的隐忍没能让火凤凰收手。如果他注定要成为朝堂之争的牺牲品,前方即使是修罗场,他也要冒死一闯。火凤凰丧心病狂地杀死他的家人,他所有的亲人——他温柔贤惠的夫人、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一个过继来的侄子、他的父母和跟随他一辈子的家仆。韦季方变成死神,刀没有多余的动作,心没有任何怜悯。十指躁动。他带去杀戮,带去复仇。
他陷入一种幻觉,仿佛这些黑衣人都是火凤凰的帮凶,就是他们杀死了自己的家人,而他正与这些仇人浴血拼杀。黑衣人由最初的沉默变成惨叫和呻吟。他像一具僵尸一样,用仇恨杀出一条血路。
他将挡在门口的最后一个黑衣人一劈两半,慈悲寺大殿的正门豁然出现在他眼前。
时候到了。
“喂呀呀呀呀呀——”一声,火凤凰从天降落,钻入殿内。她的翅膀上落下一团火苗,引燃大殿门前的爆竹——焰火一飞冲天,点燃整个夜空。
韦季方脱掉衣裳,赤裸上身,扔掉卷刃的腰刀,拔出匕首,推门而入。
主殿内部巨大,门口距佛祖神像有百步之遥。在通往佛祖神像的路上,两侧挂着上百盏血红色的灯笼。烛光闪动,像变成致命烈焰前的火苗,散发着一股绝望至极、近乎灰烬的死气。
神像下坐着一人,站着一人。在闪烁烛光下,两人飘忽不定,形如鬼魅。韦季方迈动脚步,脚下的石板冰冷,身边的空气炙热,夹杂着一股血腥味道。越来越近——火凤凰,你能喷火,那我就让你葬身火海之中,即使拼上性命。
越来越近了——
直到他看清两人的脸面——
韦季方睁大了眼睛——他看到了这辈子从没见过的奇景:坐着的是皇帝,而站着的是——怎么是她,她不是死了吗?一个心跳的工夫,“当啷”一声,手中匕首滑落在地,韦季方发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
韦季方看着眼前人,浑身战栗……他眼中的怒火、仇恨、暴戾之气突然变弱,最后完全消失,代之以疑惑和一丝平静、解脱。
火凤凰脸上的疤痕抖动了一下,眼睛里闪烁着亮光。没了幻术,她枯黄的脸面上泛起红润。一时间,韦季方似乎回到了十八年前——他亲手杀掉了那个美貌多才的奇女子,他死了十八年的亡妻——王蕊。
时间在两人面前停止,周围的一切都已凝固,唯有二人的呼吸。韦季方的身体抽搐着,双脚机械地往前,他看得越来越清楚——时间和悲伤已在王蕊身上雕刻出难以磨灭的痕迹,她黑黄的脸庞上满是如皮革压痕般的皱纹,满头雪白的华发艰难地散落在肩膀上,似乎在诉说一辈子的怨恨和相思。王蕊忧郁的双眼中已无光泽,只剩悲伤、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