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眉头紧皱,沉吟片刻,指着这些器物道:“元芳,这是来自安南的一种蛊术。”
元芳问道:“什么蛊术?”
狄公回道:“将蝎子和蜈蚣放置于同一香炉中,是要它们互噬。无论最后谁活下来,幸存者都只有一个。那个幸存者由于吃掉了其他毒物,所以身上的毒性最强,最易制成毒药。别说食用,就是碰一下,恐怕也会暴毙而亡。”
“不过幸存者也不会生存太久,”狄公指了指眼镜蛇说,“因为它会被眼镜蛇吞食。之后,此人会用银勺取出眼镜蛇的毒液,将这种毒液配上有特殊香味的玫瑰粉散入空中,便会有迷幻之效。人闻到后,会看到脑中浮现的情景,听到臆想中的话语,并触摸到情景中的人或物,虽然这些情景在现实中并不存在。”
元芳大惊:“原来如此!竟然是小红制作了如此剧毒之物迷幻我,偷我绫锦,还想从我口中盗得机密信息。”元芳猛地转过身来质问高岚:“高大人,你罪过大了!”
高岚连忙对元芳和狄公跪下:“大人,下官实在不知!就连这间小屋,下官也都很少进来啊!”
元芳环视房内,屋中间挂着一幅画,画里的美人颦颦微笑,元芳看着总觉眼熟,便又观察了一会儿。
“元芳,你看出什么来了?”狄公又问高岚,“这个女人是谁?”
高岚道:“画中人正是贱荆小红。”
元芳皱眉。“这个人非常眼熟,但我总想不起她是谁。”突然间,元芳猛地一拍手,“大人,这女人就是野庙中的巫婆!”
狄公骇然。他快速地思索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高岚的夫人小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非要藏身于野庙做巫婆的勾当?如果只是为了绫锦的话,显然她已经达到了目标。今晚,她还想从元芳口中套出徐夫人的秘密,显然是想阻止王家灭门案的调查。幸亏他回转及时,早做安排,将徐夫人妥善安置起来。否则,徐夫人将性命不保!如果这首告、人证、物证尽皆消失,此案也就不了了之了。
绫锦中藏着惊天秘密,现在这一关键证物丢失,如何才能为王氏灭门案昭雪?
狄公想让元芳去追逐小红,但他担忧徐夫人的安全,便命令众人停止追击。他要亲自去见徐夫人,以保证她的安全,保证最后的证据。


第24章 查案受阻
乌云紧凑,雪花飘舞。
长安城西南的归义坊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建筑。不同于北城房屋的高大壮丽,这里的房屋矮小灰暗,如海滩上的灰色贝壳,密密麻麻地嵌在灰色的大地上,与灰色的天空连成一片。
狄公在这灰暗的街坊中弯曲前行。来之前,狄公让元芳坚守县衙,在徐夫人身旁寸步不离。狄公深知,知道他在大堂上受理了徐夫人的诉状后,飞龙会的爪牙们定会不遗余力地把徐夫人置于死地。
归义坊内不甚热闹。身着异服、口操番语的高丽人大都粗鲁不堪,但坊内店铺相连,时常有官差巡视,秩序尚能维持。
陪同狄公暗访的县丞高岚指着一处新盖的简易房屋道:“大人,归义坊原来人烟稀少,很多都是王银新的产业。今年高丽国灭亡后,薛公(薛仁贵)俘获五六万高丽奴来到长安,他们大部分定居于此,所以这里又被称为高丽村。居住在这里的大都是高丽人,几乎都是富贵人家的部曲,也有一些在平康里做贩运胡姬的生意。”
狄公点头。寒冬腊月,一群高丽苦力光着膀子,背着沉重的货物,佝偻着身子从他身边蹒跚走过,身后还有两个拿着鞭子的天朝监工。狄公道:“对于番邦之人,我们一定要清肃靖安。在此基础上再宣导德化,功课农桑,敦敷五教,让这些番人尽快明我大唐礼仪文德,这样胡汉方能相安无事。”
高岚连忙点头:“大人勿忧。高丽村设置了里坊,我许以自治。保长是个高丽人,大人,此人正是飞龙会的高手之一‘虎烈’——高宝龙。”
“飞龙会的人?”狄公吃惊,“坊正为官府与百姓之纽带,监管户籍,督察是非,催驱赋役,正要用可靠有德名仕,如何能用黑帮之人?”
高岚慌忙附和:“大人所言极是。只是这帮高丽人初到我天朝,礼仪、语言全然不通,又要谋生,所以在长安城生了很多奸盗之事。这种情况下,下官想,唯有以暴制暴方能平此乱局。虎烈虽然手段狠辣,但能保住高丽坊一方治安,不至于出大事,所以下官便委任此人暂为坊正。当然,这只是权宜之计,最终人选当由大人您来定夺。”
狄公问道:“高大人,难道高丽村果真如我们所见,风平浪静?”
高岚想了会儿道:“虽然小事不断,大的案件还真没有。不过,据巡察的衙役所报,这里似乎有鬼鬼祟祟之人成天往坊里搬运东西,似乎和烟火爆竹有关。”
“这个一定要给我看紧了。”狄公皱眉,“另外,这高宝龙的背景,我并不相信。你要再次查证,然后汇报于我。”
高岚连忙答应。
狄公穿过两条陋巷,拐了一个弯,前面出现一排平房。他们绕过一座高丽神庙的白色高墙,来到一处满是瓦砾之处。高岚指着这片废墟说道:“大人,这里就是王银新家人被焚烧之所了。”
乌云下,呼啸的北风裹挟着沙粒似的雪花,不断袭击狄公的脸庞。狄公顶着寒彻肌骨的冷风来到废墟之上,仔细验看了一番。这片残存的瓦砾上已经长出苔藓,一看就有了年头,经历了无数沧桑风雨。
狄公的目光停留在对面的一处房屋上。那处房子的门面被粉刷得干净整洁,两盏灯笼高挂门首。在高丽村,这家宅第算是鹤立鸡群了。
“走,过去看看。”狄公告诉高岚。
接待他们一行的是一名瘦小干巴的老者,也是这处宅子的主人,名唤八公。等狄公向八公问起王银新案件的始末,八公三缄其口。
狄公亮出身份,并告知八公自己是为了破获王银新灭门案而来的,老者才不得不开口:“老身与王家也算老相识了。三十多年前,贱荆难产,稳婆束手,我拿不出钱来送其去医馆,是王银新老爷拿出五两白银将贱荆送到了长安最好的医馆,她才顺利生下我家老大。之后他又给了我十两银子,借与我做买卖。王老爷是个大善人,也是我的恩人。他家破败后搬到这里,我也携着一家老小租住在此处,想着能照应下恩人。狄老爷,谁知王家竟然相继出了这么大的变故!”
狄公问道:“据说王银新有个妹妹入了宫?”
八公点头:“这本是王家的秘密。王家出事之后才传出来。据老身所知,王老爷从未在外人面前吐露半字。而我也是在王老爷的家宴上无意间从他儿子王辉那里听得的。王老爷一家低调异常,并未因为家人入宫而得意。所以进宫的妹妹失宠时,王家好像也并未受到太大牵连。”
狄公不置可否,接着问道:“除了儿子王辉,王银新还有个女儿叫王蕊,她到底嫁给了哪户人家?”
这个问题让八公皱起了眉头:“王蕊是个好女孩啊,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她是个不戴头巾的女中豪杰,颇有侠义之气,异常聪慧。王老爷给她安排的婚事她也喜欢——她嫁给了韦家的韦季方。”
“韦季方?”狄公惊道,“他不是长孙无忌的女婿吗?”
八公的语气有些鄙夷:“那是现在。几十年前,韦家虽是世代书香世家,但到韦季方父亲韦宪这一辈,已经是破败无比了。除了崇化里的一处老房子,家里的产业几乎都耗尽了。王银新老爷崇敬韦家的显赫门第,便将女儿嫁给了韦季方,并随了无数嫁妆。在泰山的照拂下,韦季方一心读书,但三次会考没有一次金榜题名,因为此人对武功的痴迷已经到了无人能劝的地步。此后,王蕊的哥哥王辉在生意上提携妹夫韦季方,还教他经营之事。无奈韦季方并非做生意的料,不仅将王家借与他的本钱亏光,还欠了不少外债。不过,王家并未责怪韦季方。”
狄公问道:“之后呢?”
八公道:“王辉遭遇飞龙会袭击,英年早逝。其妻也跟着自尽,留下了两个世子。”
狄公问道:“王辉遇害时,他正在押运丝绸?”
八公点头,眼中却闪现一丝疑惑:“正是。王家行事端庄,并未有上得了台面的仇家,所以并未延请镖师。另外,这本是一趟秘密行程,押运时间和地点都不为外人所知。谁知道,却在半道上遇上了匪帮,将王辉杀害。不光钱财、丝绸被劫走,这帮天杀的匪徒还残忍地吊死了他,抢走了他随身佩戴的传家宝——狮头夜明珠。”
狄公轻轻咳嗽一声:“王辉的密友徐思是不是也一同被害了?”
八公摇头:“这个老身不清楚,当时所有人都死了,此人可能也在其中。王老爷只有这一个儿子,所以他只有重新出山,再次把家扛起。”八公眼中流下浑浊的泪水,“王老爷不容易啊!儿子遇袭,伙计死了五十六口子,这就是五十六户人家。老爷在给儿子儿媳发完丧后,硬是散去家财补偿了这五十六户人家。最惨时,他领着两个孙子,沦落到在东堡桥底下过夜。我找到恩公,给他磕头,请他们一家人到我家生活,王老爷却回绝了。他说我家人口多,生活本不容易,一下子多三张嘴,他不忍心。他还说自己有手有脚,能挣钱养家,便不肯去。”
八公用衣袖拭去泪水:“恩公有脚疾,走路一瘸一拐的。但他一步一步地重新将王家的产业慢慢拾起。他疼爱孙子,但严加管教,并不溺爱。两个孙子也非常争气,年纪不大却有不输于大人的见识和心胸视野。这样下去,他们一定能传承王家的香火。在所有人都认为王家将要转运时,一把蹊跷的大火将王家人悉数烧死。”八公连连摇头,几乎痛哭出声,“命啊!这都是命啊!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大火吞噬了王家,”八公指着对面,“王家人的惨号声现在还在我的梦境中出现……情景惨烈至极,老身永世难忘……”
狄公问道:“凶手后来被抓到了?”
八公冷笑道:“被抓到的只是些喽啰,被拉出去斩首了事,以平民怨,真正的元凶巨恶却没人敢查。老身万万没想到,狄大人您竟然来了!”八公给狄公跪下,“您一来,老身就知道破获王家灭门案有了希望,官府中还是有正直之人啊!如果正义得到伸张,我的恩人王银新老爷在天上也定能含笑九泉。大人,老身替王老爷给您跪下了!”
狄公连忙扶起老人,脸上神情变得庄重。“这泼天命案,我狄仁杰不查到真凶誓不罢休!”
离开归义坊后,狄公担心徐夫人安全,便连夜赶回县衙。
来到县衙时,已是深夜。看到徐夫人仍未醒来,但身体并无大碍,狄公便略微宽心。狄公困乏,便在县衙后堂和衣而睡。再睁开眼时,已是晨曦。狄公连忙起身更衣,衙役李贵来报:“大人——大人——吴孝天来访。”
狄公心中咯噔一下。果然,飞龙会吴孝天还是来了。事已至此,狄公明白,小红是步暗棋,她偷走绫锦后,元芳守卫徐夫人,并未给飞龙会以可乘之机。看来,这棋盘上只剩下明子了!
狄公穿好公服来到前厅,吴孝天早已在那儿等候。飞龙会匪首中等身材,穿着江南名贵缎面长袍,脸像被石块夹过一样扁平,偏偏鼻子又是扁的,相貌更显狰狞。二三十名扈从都是膀大腰圆之辈,面露凶光,黑压压地站满整个前院。时至寒冬,而吴孝天在厅内闲庭信步,神态像走在暖房中一般得意。
狄公进入前厅,吴孝天正眼都没瞧他,只是斜睨一眼,双手微微一拱:“草民吴孝天见过狄大人。”
高岚拽了拽狄公的衣角,在一旁轻轻说道:“狄大人,这人就是飞龙会首领吴孝天,吴王李恪的家奴。后面站的那四人就是飞龙会的四大高手:龙爪、虎烈、蟒吞、朱雀。”
狄公绕着吴孝天走了一圈,双眼审视吴孝天,慢慢开口:“吴大官人带领众虎狼仆从,莫非是想强取县衙?”
吴孝天阴阳怪笑道:“大人,我此行来到万年县衙,不为别的,只为一件事。”
狄公故意问道:“哦?却为何事?”
“拯救大人的性命!”吴孝天冷冷说道,“还有阖府衙役的性命!”
狄公用手指捋须:“吴大官人何出此言?”
吴孝天道:“因为大人接了徐夫人的状子。”
狄公强压怒火。狄公一看便知,此人目空一切,显然是在长安城中横行惯了。狄公镇定心神,面无表情地说道:“本官乃万年县父母官,子民喊冤,焉有不接之理?”
“本人此次来访,就不费口舌告诉你为官之道了。狄大人,徐夫人在哪里?”吴孝天的语气近似威胁。
狄公怒道:“徐夫人乃王银新灭门案的重要证人。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吴孝天道:“县令,徐夫人早已失去神志,但她是我朋友的一名故友,所以我要将她接走。”
狄公冷笑一声:“恐怕不是接走,而是灭口吧!”
吴孝天截口道:“哼!狄仁杰,就你还想断王银新灭门案?!你还是先掂掂自己的分量吧!你知道这案子有多大吗?”说完,眼内射出一阵寒光。
狄公神情微微一变,随后变得坚毅无比:“即使是天大之案,本官豁上性命也要追查到底!”
吴孝天冷冷地看着他:“到时候,恐怕搭上你的性命都不够。狄大人,我最后一次奉劝你,将徐夫人交出来,你继续做你的县令,否则——”
还没等狄公回话,元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吴孝天率匪众私闯县衙,威逼朝廷县令,还出口不逊——元芳何时受过此等侮辱?!他飞速上前,用钢刀顶住吴孝天的脖子,将其逼到柱子上。元芳用右手扯住吴孝天下巴上的胡须,前拉后推,将其头“咚咚咚咚”地往柱子上猛撞,直叩出鲜血,疼得吴孝天哇哇大叫。
“——元芳不可擅动。”狄公道,“放开他。”
吴孝天的二三十名扈从早已拔出刀,元芳和七八名衙役也亮出武器。两方怒目而视,一个火星便会引发一场拼杀。“住手!”吴孝天抹了抹后脑勺流出的鲜血,“狄仁杰,在万年县,你是第一个敢跟我叫板的县令。今天我不取你性命,改日自然有你好看!”
狄公冷笑一声:“吴孝天,你尽管放马过来。你一介平民,就凭你率众私闯县衙,辱骂本官,本官就该将你治罪。你竟然还不知进退,还敢威胁本官!”
吴孝天的眼中发出一阵恶光,像要将狄公活活吞掉:“你等着吧,即使不是我,也会有人要你的命。走——”说完便带着众人出了县衙。
县丞高岚早就看得心惊肉跳。他的语气中不无担忧:“狄大人,这吴孝天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在万年县说一不二。他今天吃了这个哑巴亏,如何肯善罢甘休?大人,你我性命不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