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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问高岚：“高大人，徐夫人所居何处？”
高岚仍然在为狄公接下诉状而神不守舍。听到狄公的问询，他才回道：“出了城墙东门的双泉村。半年前，这徐夫人每日都来告状，一跪就跪半天，直到晕倒为止。”
狄公发怒：“而你不经过我的同意，竟然敢将她拒之门外？”
高岚叫道：“大人，这真心怨不得我！您也知道飞龙会在帝都经营许久，帮会中的五大高手无人能敌。首领吴孝天不光心狠手辣，还本领通天，就是因为他有无人敢敌的后台。大人，在长安无人敢惹他们啊！”
“哦？”狄公故意问道，“这后台是谁？”
高岚脸色苍白。“坊中传言，吴孝天似乎是吴王李恪的家奴，从李恪家出来后和武惟良狼狈为奸。武惟良致仕后，李恪被封为长安的吴王，吴孝天利用主仆关系，又攀上旧日家主——吴王。”
元芳在一旁道：“这个虽无从查证，但吴孝天的下人在长安城尤其是万年县为非作歹，横行乡里，却是事实。”
狄公捋须，吴王李恪是皇帝李治的同胞弟弟，最受皇帝和武媚娘信任，怪不得县丞如此惊骇。再说，那个关键的证物绫锦，狄公一看便知来自宫中。这案件牵涉的人物或许是宫中之人。别说查案，稍一卷入，便可能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这诉状的分量太重，似乎要将狄公压塌。过了良久，狄公的心结渐渐解开。为官之道，系于民，为民死，想到此，恐惧便消匿不见。
高岚在一旁悄声说道：“狄大人，飞龙会背后的势力足以碾死你我。为了妻小，咱们现在仍然可以将诉状退回。如果您同意，下官可以马上将徐夫人安置妥当，并让她不再发声。您看如何？”
狄公转过脸来，冷冷地注视高岚的眼睛，竟让高岚后退了两步。“高大人，休要再言退回之语。本官已经决定，无论谁是幕后黑手，要经历多少鲜血，都定会追查到底！”狄公呵斥高岚，“高大人，王银新全族灭门案发生时，你就已经是万年县的书办了。你将你所知道的实情告诉我，越详细越好。”
高岚无奈地垂下了头。“狄大人，我所知的情况都已经写在案卷里了。其他信息，下官一无所知。”
狄公审视着高岚的眼睛。“王辉被劫匪所杀，难道也没有结果？”
高岚摊开双手。“当时并没有寻获案犯。后来，王银新一家人被烧死后，我随同当时的县令柳如是大人、长安府京兆尹武惟良大人，抓获了飞龙会的一帮匪徒。他们都痛快地承认了罪行，上达天听后，被武大人、柳大人责令处斩。”
狄公问道：“柳大人现在何处？”
高岚回道：“柳大人于去年殁了。”
狄公接着问道：“处斩匪徒之后，就再也没有追查下去？稍微有点常识就会明白，飞龙会的几个匪徒敢在帝都御辇之下犯下滔天罪恶，肯定不是元凶，只不过是些替罪羊而已。”
高岚焦躁地答道：“大人，王家人都已死绝，再往上调查于事无补。在万年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高大人，”狄公打断高岚，冷冷回道，“你不要再说了。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先下去吧。”
高岚弯腰对狄公一鞠，退出后堂。
元芳对高岚多有不满。“大人，我才不相信这个老东西说的话。”
狄公点头：“关于王银新案，他亲身经历过，但并不愿意提及。看来，他至少对咱们有所隐瞒。”
元芳道：“县丞大人享受生活得紧哩！我听说，去年他的原配去世后，仅仅过了三天，他便从平康里找来一个烟花女子给扶正了。他着急离去，说不定正是要和这位年轻夫人小红寻欢哩。”
狄公皱眉：“元芳，多猜测无意。眼下我们已有人证、物证。医师说徐夫人昏厥是因为怒急攻心，恐一时半会儿醒不来。待徐夫人醒后，我会问明王蕊的夫君是谁，因为这是一个重要的线索。王蕊的夫君并没有对岳丈家伸出援手，委实可疑。这是我们解开这件巨案的一个入口。”
之后，狄公又仔细观察了王家灭门案的唯一证物——绫锦。狄公暗自思忖，难道飞龙会痛下杀手是来自宫中的指示？如果是这样，王银新作为一名商人，是如何得罪了宫里人的？难道和他入宫的妹妹有关？难道这块绫锦就出自宫中那位敌人之手？
狄公暗暗觉得此案异常棘手，而这证物万分关键，定要好好保存。狄公虽来万年县已有一年，但总觉身边无可信任之人。他不敢将如此重要的证物放于寝室之中，思虑再三，便让元芳将绫锦贴身保存。
“这绫锦是重要证据，你一定要将它保存好，不得有失。”狄公谆谆嘱托。
元芳欣然领命。
第23章 绫锦风波
第二日，元芳先去探望徐夫人，见其并未醒来，元芳便向狄公告假去给罗娜扫墓。狄公深知，元芳早已把罗娜当成原配妻子。五年来，他再没娶妻，而是每年都去扫墓祭奠。
元芳扫完墓后来到万年县西郊的野庙。元芳刚跨过门槛，便看到巫婆在那里等他。“有缘人，今日你将见到至爱。我看到了——看到了——嘿嘿。”巫婆诡谲地笑道。她长得十分妖娆，穿一件松软宽大的黑袍和血红色裤子，头上戴着兜帽，一双血红的眼睛闪着幽冷的光。“向狐仙虔诚地祷告，便可在深夜唤来思念的阴人。”
元芳惊喜交加，鞠躬致意，跟随巫婆进入阴暗的庙内。跨过门槛，面前即是一个三人高的狐仙雕塑。巫婆示意，元芳红了脸，虔诚跪拜，并在心中默念“罗娜——罗娜——”，又将亡妻的身体特征和自己的思念之情在心中默念了一遍，真诚地向狐仙祷告，直到巫婆将他拉起。巫婆给了他一把美人扇，还凑在他耳边叮嘱他午夜之时才能打开扇子。之后，元芳只要凝视扇中美人，口中默念思念之人的名字，她便会出现。
元芳欣喜地接过扇子，回到住处，匆匆扒了几口晚饭便在床上打坐。元芳安坐于床上，内心却像热锅上的蚂蚁般焦躁不安。三更的梆子响起，元芳从袖中抽出那把扇子——这把美人扇以象牙为柄，黄色丝绸扇面上画着一个身穿天蓝色薄纱的苗条美人。美人头上绾着一个乌云髻，微微抬头，遥望漫夜星空中的月亮。
扇子上的美人画得栩栩如生，只是眉眼不甚清楚。元芳将美人扇凑到眼前，一股芬芳从扇中飘出，瞬间充满元芳的鼻腔。元芳只感觉神清气爽，眼前变得更为明亮。等元芳再次盯住美人看时，那美人的面貌渐渐清晰、丰满起来——直到最后，其长相和身段竟然都变得和罗娜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元芳睁大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生怕罗娜离他而去。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扇中美人突然睁开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元芳。元芳的心脏跳得如战鼓一般——那美人越变越大，如调色一般披上各种色彩，飘乎乎从扇中走出。
她像仙女一般悄无声息地贴近元芳，脸上带着微笑，朱唇慢慢靠近元芳的脸颊。美人身上的甜美馨香环绕着元芳的脖颈，“元芳，我是罗娜，我来看你了……”其嗓音如莺啼，又若天籁，直让元芳五内俱沸，泪流不止。“罗娜，”元芳轻抚罗娜陶瓷般的雪白皮肤，“我想你……无日无夜不在思念你……”
罗娜拿起酒壶，葱葱玉指抓住翡翠玻璃酒杯，递给元芳。元芳深情地注视着罗娜，将酒一饮而尽。那晚，元芳喝了不少酒，和罗娜互诉衷肠和相思之苦。最后元芳不胜酒力，酒醉倒下。闭眼前，美人和美景都在剧烈跳动。
第二天一大早，狄公刚从内宅来到大堂，便看到元芳跪在地上。
狄公惊讶，连忙扶起元芳。“元芳，你这是——？”
“——大人，元芳误事了！”元芳双眉紧锁，“绫锦被盗了！”
元芳话一出口，狄公心中一惊。这绫锦乃王银新灭门案的唯一物证，而元芳又是他最信赖之人，怎么会刚过一夜就被人盗走了？还是从他最信赖的元芳身上偷走的？！狄公惊讶万分，良久才恢复神态，让元芳坐下。他一边安慰元芳，一边让他把丢失过程详细道来。
元芳脸上写满愧疚。很显然，对于这种没头没尾的倒霉事，元芳也是头一次遇到。“大人，这事说来蹊跷，昨晚，我——我见到了一个神秘之人——”
“谁？”狄公问道。
“罗娜！”
狄公迷惑不解。“罗娜？你的亡妻？”
元芳着急地分辩道：“可是昨晚，我亲眼见到她从一面扇子中走出，还和我缠绵了一晚！”
“扇子？”狄公一惊，“什么扇子？”
元芳被迫答道：“是女巫送我的扇子。”
狄公问道：“元芳，你仔细想想，你看扇子时，是否有奇异之事发生？”
元芳皱眉想了半天道：“那扇面似乎发出了一阵异香，之后便有美人活动。”
狄公捋须。“看来这扇面上必定有乱人神志的毒物。你凑在灯前，毒物受热挥发，被你吸入体内，便会产生幻象。这证物被盗，与这庙宇中的巫婆脱不了干系。元芳，我知道你思念罗娜，但你要牢牢记住，这世间没有什么鬼神之事。”
元芳连忙点头：“元芳一时糊涂，丢失关键证物，请大人责罚。”
狄公摆摆手：“这事不全怪你。当务之急，是要取回证物。元芳，你我速去这座庙宇——”狄公刚要起身，突然想起了什么，神情冷峻。“——不好！”
元芳问道：“大人？”
“物证丢失，人证恐也不保！”狄公喝道，“你速将徐夫人接到府中，马上！”
元芳听罢连忙带着十名衙役出了县衙，直奔徐夫人在城东的住所。
狄公心里焦躁。直到半个时辰后，元芳带着徐夫人来到县衙，狄公心中的石头才放下。狄公遣开众人，让元芳秘密带着徐夫人，将其安顿在只有狄公和元芳所知的一处僻静院落住下。等元芳潜回县衙时，天已经擦黑。
元芳问道：“大人，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做？”
狄公心里早就有了主意。他笑道：“元芳，你想不想将功折罪？”元芳会意，靠到狄公身旁。狄公看到身旁无人，便附在元芳耳旁细细安排了一番。
两个时辰后，一轮弯月悄然躲入乌黑云层之后。三更的梆子声响起，元芳点亮烛火，打坐入定。之后，他拿出扇子，紧紧凝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正如昨日一样，扇中罗娜重新出现，袅袅婷婷地站在元芳面前。
“罗娜！”元芳站起，眼中带泪。罗娜高鼻深目，身材妖娆，眼眸凝视着元芳，风情四起。
“罗娜，是你吗？”元芳无法控制自己，径直向她走去。
“夫君，是我。”罗娜上前，挽住元芳的臂膀坐下。她从怀里掏出一壶酒，倒入杯中，递给元芳。“我来陪你喝几杯。”
“可是你已经死了……”元芳难以抑制，仰脖饮尽杯中酒，“罗娜，我好想你……”
罗娜将身体靠入元芳怀中。熟悉的体香加上淡淡的兰花馨香，让元芳如醉如痴。
“夫君，我有一事相求。”罗娜紧握元芳的手，口中呢喃，“我想知道徐夫人在哪里？”
元芳抚摩女人的头发。“我喜欢罗娜的头发，我记得她的头发像丝绸一般柔滑，而你的头发既硬且直……”
元芳只觉得口齿不清，眼前晃动不止。“徐夫人在什么地方？”“罗娜”急问。
“你不是罗娜……”元芳只觉得头晕目眩，“你不是罗娜，我要叫狄大人……”
“罗娜”见事已至此，便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门。她将头发绾起，披上黑色外衣，闪身出了院子。
狄公早带着衙役来到元芳屋中。狄公给元芳服用了可以解蒙汗药的汤剂。元芳醒后要去追逐“罗娜”。狄公制止了他，命人将火把熄灭。众人这才留意到地面上荧光点点，却是“罗娜”的脚印。原来狄公特意在元芳屋内洒了一层厚厚的荧光粉。
元芳身旁的县丞高岚恍然大悟道：“原来狄大人是故意放走贼人的，这样我们便可以顺藤摸瓜，找到贼窝一网打尽！”
“高大人说得对。”狄公命令众人，“沿着脚印，给我追！”
狄公和元芳带领众人沿着鞋印七拐八转，来到一处深宅大院前。众人惊呆，原来此处竟然是县丞高岚的府邸。狄公一声令下，众人推开大门，沿着脚印来到后院。
在后院，脚印清晰地指向一处卧房。
狄公冷冷地问高岚：“高大人，你做何解释？”
高岚脸色发青：“大人，后院只有贱荆和几个侍女居住，没有贼人啊！”
元芳冷笑道：“你的夫人是什么来历，还有那几个侍女呢？”
“夫人来自——”高岚无奈道，“——夫人是平康里的一位花魁。”
狄公道：“不要再问了，我们进去。”
众人冲入房中，屋中无人，只找到了那双带着荧光粉的绣花鞋，但鞋的主人不见了踪影。小红的三个侍女横七竖八地躺在屋内，早就咽气了。
狄公让衙役搜查房间，哪怕掘地三尺也不能放过任何证物。可是除了几件夜行衣，衙役们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物件。狄公双眉紧蹙，心想线索绝不可能就在这里断掉，小红必定会留下线索，因为她要杀掉侍女灭口，没有时间来消灭所有罪证。
卧房内还有一扇小门，里面似乎是一间耳房。狄公要进入，高岚不允，狄公斥开了他。元芳在前，猛地推开门，一股甜腻腻的香味扑面袭来。这间小小的耳房，长和宽都只有四五步之距，似乎是小红放置衣帽之所。元芳吩咐衙役翻箱倒柜，不放过任何一处。终于，有衙役在一处石地板下挖出一个黢黑香炉和一个乌木盒子。
元芳心切，正要掀开香炉盖。“住手！”狄公制止了元芳。
狄公近前，仔细观察香炉，并凑近用耳朵贴住香炉表面，细细倾听，里面似乎有“沙沙”之声。狄公命人拿来木棍戳开香炉盖。衙役李贵竟然被吓得打了个趔趄，往后退了几步。原来里面果真放着毒物——一只遍体通红的硕大蝎子，还有三条如手掌一般长的红头蜈蚣。此刻，蝎子已经将一条蜈蚣剪成两段，而另外两条蜈蚣则死死咬着蝎子不放。
元芳用钢刀掀开另外一个盒子，一条灰黑色的眼镜蛇探出头来，嘴中“嗖嗖”地吞吐着芯子，还弯起身子，随时准备攻击，唬得众人都往后退了几步。如果不是狄公拦住，众人定会被毒物咬中。元芳连忙将盒子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