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芳笑道:“大人说得对。为官之道,不在于这官袍和品级。”
狄公故意回道:“元芳,你总是后知后觉。要不然,你为何放弃了四品的检校千牛卫之职,来到万年做一个小小的捕快哩?!”两人大笑。
狄公吃完焦脆的胡饼,喝了一口热粥。“还有,元芳,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显庆帝新立,朝廷中三位顾命大臣以长孙无忌为首,独揽大权,鞅掌王事。长孙无忌乃三朝元老,更是皇帝的亲舅舅。显庆帝念及情分,又惧于长孙无忌的权势,不愿出面对抗,只能唯其马首是瞻。而新上位的武媚娘则招兵买马,异军突起,渐渐和长孙无忌抗衡。只是长孙无忌在朝中经营多年,皇帝和武媚娘想要撼动他,谈何容易?就连刚刚夺得的高丽大捷,这不世的功业也未能撼动长孙无忌半分。在朝中,江山社稷的权力之争已到图穷匕见之时。这时候,你我能从中央这个大漩涡中抽身,岂不正是避祸?”
元芳心服,笑道:“大人说得极是。再说,我们虽然离开了中央,但并没离开长安。如此太平盛世,在这万年县,我们少了拘管,可以好好享受下京师的繁华富庶、居息便利,岂不妙哉!”
狄公笑道:“你以为万年县静如止水、一片盛世?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咱们俩这一番万年经历定会是一番坎坷。”狄公突然想起一件事,便问元芳:“元芳,你又去那座野庙拜祭了?”
元芳咧嘴笑了:“大人,说起来您还别不信。我听女巫说,如果心诚,在狐仙神像面前虔诚地说出心愿,或者心仪女子的长相,她当晚便会在梦中与你相会哩!我所许的两份心愿都已经实现了。这座野庙里的神仙极灵。明日,我还要再去祭拜哩!”
狄公重新坐回书案前,笑道:“元芳,你可当心被骗了钱财去。”
“大人,来野庙参拜的人络绎不绝,很多人都说许愿之后非常灵验。那些求女人签的,当晚就有心爱之人在梦中出现,这难道不是一片虔诚之心感动了狐仙吗?”元芳的脸上充满神采,“再说,女巫只收二十文的香火钱,并不图财。明天我就要去,让罗娜(元芳过世的未过门妻子)与我在梦中相会哩。”
狄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叹了一口气,却不知如何安慰,只得由元芳去了。
第二日早上升堂后,狄公断完一桩田产纠纷,拿起惊堂木刚要退堂,忽见一老妇人拄着斑驳皲裂的拐杖,摇摇晃晃地走上大堂,对着狄公跪倒。“青天大老爷,民妇有诉状!”
这位老妇人衣着整洁,身材瘦若纸片,风吹即倒,一头雪白的华发被紧紧扎起。她容长脸上的皱纹如皮革一般深刻,左脸颊上有一道深深的半月形伤疤。她来到大堂上,由于激动,脸上肌肉颤抖,疤痕分开,面容十分恐怖。阅人无数的狄公轻轻放下惊堂木,心中泛起一片涟漪——这夫人虽然外貌惨淡,气质却冰清贞静。
县丞高岚极为不耐烦,连忙安排两个衙役将老人架起,要将其架出衙门。
狄公怒道:“停!为何将告状之人赶出衙门?”
高岚凑到狄公耳边:“狄公,这疯婆子来了县衙数次,说有天大的案件要呈给老爷,可是每次下官都没见到她的诉状。问她问题,她也口齿不清,说话语无伦次。下官心想,她怕是犯了心疯。”
狄公冷笑一声,并未答话。他仔细端详堂下跪着的老妇人。这女人虽然面容可怖,但神态自若,古井般的眼睛中透出一股磐石般的坚毅。狄公站起,吩咐衙役李贵取来一把椅子,亲自将老妇人扶到椅子前坐下。“老夫人,你有何冤屈,尽管告诉本官,本官定为你做主。”
老妇人激动地流下热泪。她站起身给狄公叩拜,全身抽动。“民妇徐周氏,今年四十一岁,长安万年县人。我来是为家主王银新——”老妇人悲痛过度,轻声抽咽起来。
狄公诧异,这徐周氏看起来老态龙钟,年龄却只有四十一岁,这得是多沉重的经历才能将她压榨至如此形容?狄公暗暗叹息,命李贵将徐周氏扶回座椅上,并递给她一杯香茗。“徐夫人,无须着急,你且缓缓道来。”
徐夫人喝了一口浓茶方才回过神色,将状纸递给狄公。这状纸虽然焦黄不堪,已然有了岁月,但状纸上面的瘦金楷体刚劲有力,明显出自内里行家之手。
阅读完状纸,又听完徐夫人断断续续的解释,狄公终于明白了此案的来龙去脉。这案卷上写的是十八年前徐夫人的家主王银新一家百余口被害始末。狄公当即在大堂上呆住,半晌没有说话,周遭百姓议论出声。高岚扯了扯狄公的衣袖,狄公方才回过神来。如此惊天案件,狄公知道这案子在万年县衙必定有卷宗,所以他命令县丞高岚前去查找,没想到高岚竟在大堂上左右推诿,不愿前去。狄公发怒后,高岚才勉强和元芳一起去了档案馆,将卷宗取了来。
狄公看到盛放卷宗的公文箱上满是灰土霉迹,上面写着“长安府万年县王氏灭门案”,落款的确写着十八年前的日期。狄公质问县丞:“十八年来,难道没有一个县令调查此案?”
高岚皱眉道:“大人,此案乃陈年旧案,早已经过了追溯期。并且王家人都已死绝,没了苦主。上头下的命令,将案卷封存。八年前,县衙按例要销毁这些卷宗,被京兆尹沐大人按住了,所以留了下来。要不然,您连这份卷宗都看不到。谁也不曾想,王家人今天又出现了。”
狄公心里愕然。这惊天灭门案,十八年来竟然无人过问,还被束之高阁。庶民之事从来无小事,更何况是惊天灭门案?!狄公用衣袖抹去簿册上的灰尘,展开案卷细细研读了一遍,上面的记录和徐老太所诉几无差别。
案卷中记载,这王家乃是丝绸行业的翘楚,虽不是长安城的豪门望族,却也是万年县第一富户。户主王银新有一个庶出的妹妹被选入宫中,但王银新并未倚势敛财,而是靠自己的兢兢业业和奋发图强慢慢积累财富。他重信守义,持家有方,将生意做得兴隆发达。他有一子一女,长子王辉也是勤俭之人。他继承父亲家业,励精图治,使家族生意更上一层楼,产业愈发庞大,还育有两子。王银新的女儿王蕊则在十六岁时嫁入长安城一户破落的名门世家。这户人家虽是世代书香之第,但家道中殂,经济吃紧,不得已便应承了这桩婚事。王蕊在嫁给这户人家男主人的长子两年后,并未生得一男半女。
正所谓人有旦夕祸福,在王银新含饴弄孙之际,儿子王辉在转运丝绸时,在半道竟然遭遇匪徒。王辉和铺子里的伙计哪里是凶恶土匪的对手,在与黑帮匪徒恶战时,王辉不幸被害,被残忍的匪徒吊死,并被割下头颅,所运丝绸和钱财更是被洗劫一空。在案牍中,狄公看到,从作案手法和现场遗留武器来看,飞龙会和这番盗抢有着直接的关联。
王银新痛失唯一的儿子,悲痛自然难以言表。而儿媳曹氏和王辉更是相濡以沫,伉俪情深。她悲痛过度,在给公公做了一顿可口的饭菜后便上吊自尽,撒手人寰,留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儿子。贤惠的儿媳逝去,王银新遭受的打击甚至大过儿子的横死。他忍住晚年丧子的巨大悲痛,变卖了家中几乎所有的丝绸产业,接连办了儿子和儿媳的丧事。对于那些跟着儿子被飞龙会所害的伙计们,他拿出血本补偿了他们的遗孀。自此,王家产业十停丢掉九停。再加上王银新的妹妹在宫中失宠,得了暴病而亡,王家可谓雪上加霜。那年流年不利,王银新的最后一份古董产业也被官府无故查抄,还莫名被官府重罚。王银新被迫变卖了祖宅,几乎到了流落街头的境地。
嫁出去的王蕊听到兄嫂逝世的噩耗,发慌起来,一面联系娘家亲朋好友资助,一面乞求夫君动用官府关系,为了两家的血缘情谊,出手资助王银新,希冀度过这泼天之祸。但不知为何,王蕊的夫君并未做出任何举动,只是任由王家滑入深渊。
由于王银新平时乐善好施,多周济王氏族人,所以见他遭受如此大的变故,王氏族人都全力资助。王银新还有两个孙子可以传承香火,所以老人又挺着年迈身躯重新出山。还好王银新在行业内名声斐然,朋友也多有相助,王家生意死灰复燃,渐渐缓过气来。王银新一面照顾、管教两个孙子,一面独立支撑王家的门庭。
王银新呕心沥血,终日劳累,终于有所回报。在王蕊的帮助下,王银新在万年县重新置办了一处房产,和两个孙子安居此地,失散的家仆们也渐渐回到老主人家中。他们憧憬着平静的生活。谁知道,刚刚过上几天安稳日子,王银新一家再次遭到飞龙会洗劫。在一片火光血影中,王银新、两个孙子、儿媳曹氏的父母及姐弟,还有几十名家仆,悉数被害。行凶后,匪徒还一把火点燃了宅子,将它烧成一片瓦砾。院里着火之人互相施救,却皆没入火中,哀号不止。场面血腥,惨不忍睹。听到这惨绝噩耗后,王银新的女儿王蕊在自己家中悬梁自尽。
长安城内发生如此杀人放火巨案,长安府辖下的万年县衙不敢怠慢,很快便缉拿了飞龙会的九名匪徒。这些人也很快被砍头示众,众怨稍平。但根据匪首的供词,这桩巨案的真正匪首并未被缉拿归案。而此次徐夫人所告之人,正是飞龙会的匪首——吴孝天。据徐夫人的控词来看,吴孝天正是将王家灭门的幕后黑手。
狄公闭上眼睛,心中暗暗掂量这桩悬案的分量。天子脚下,这些匪徒竟然肆无忌惮,光天化日之下袭杀王银新,灭其家人,之后竟然又逃出法网!这实在让人禁不住拍案而起,又让人颇为忌惮。
狄公沉重地摇了摇头。除了一些王氏远亲,王家人早已死绝。十八年后的现在,这桩巨案的线索、证据更是匮乏,已然成了无头公案。想要勘破,谈何容易?再加上吴孝天背后所站之人,狄公不禁思忖连连。
狄公将案卷合上,问道:“徐夫人,你不是王家人?”
徐夫人以棍击地面,语调激昂:“我夫君和王辉是挚友,在转运丝绸的路上被匪徒一起害死了。家母听到消息后绝望自杀。民妇的小叔子要把我卖到窑子中,是王银新老爷找到我小叔子,当时王老爷的生意刚刚起色,硬是花了五百两银子,从我小叔子手中买下我,把我接到家中当成亲生女儿养育。”徐夫人眼中的热泪滚滚流出,“他曾对我说:‘你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夫君,不能再让你失去家庭。’飞龙会纵火之日,我恰巧在店中当值,由此躲过一劫。”
徐夫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她亢声控诉:“狄大人,杀害我家主人一家的凶手就是飞龙会。他们犯下此等滔天罪恶,却并没受到真正的惩罚。十八年来,飞龙会仍然横行于天子脚下,作恶多端!”
狄公知道飞龙会身后背景惊人,另有五大高手助阵,更是如虎添翼,一般人绝不敢惹。就是官府,遇到他们也会尽量避开。关于飞龙会的五大高手,元芳尚在探查中。元芳曾经见过其中四人,分别为龙爪、虎烈、蟒吞、朱雀。最后一人也是最神秘的一个——盈蛇,连元芳也从未见过。狄公更知道,天子脚下,王室、大臣等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如果接下这张状纸,不管哪股相关势力随便动动手指头,都可以将他一个小小的县令碾得粉身碎骨。
狄公问道:“徐夫人,如果这状纸所述真实,唯独缺乏指证飞龙会吴孝天为罪魁的证据。”
徐夫人朗声说道:“狄大人,只要大人收下我的状纸,民妇就会将我保存多年的证据呈上。”
狄公没注意到,站在右侧的县丞高岚已是急赤白脸,脸上滴下汗来。他再次凑到狄公耳边,语气已不是劝告,而是警告:“狄大人,接下此状,你我性命、妻小不保!”
狄公陷入两难之中,关于吴孝天背后的势力,狄公很清楚。他知道一旦自己接下这诉状,前方的断案之路必定凶险万分。但是,他二十余年的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这万千生活如蝼蚁的百姓吗?如果他望而生畏,贪生怕死,作为区区大丈夫,作为七尺高的血性男儿,又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狄公猛然睁开眼睛,看着堂下百姓的期盼眼神,他眼中发出无比坚定的光来。他狄仁杰本来就是为民而生、为民而死的。再说,即使要死,也要把这些毫无人性的罪恶势力一起拉入地狱。
狄公睥视高岚一眼,之后将目光转向徐夫人。狄公对瘦弱的徐夫人点点头说:“徐夫人,你的状子本官接了。”
“啊——”高岚后退几步,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狄公向徐夫人许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无论飞龙会背后的黑暗势力是谁,他定会将幕后黑手挖出,还世间以正义,还王家和徐夫人以迟到的正义。
徐夫人全身战栗,痛哭流涕,热泪像断线珠子般落下。她的嘴唇上下龛合,良久才发出声来:“……狄大人……谢谢您……我现在就去……将证据取来。狄大人,民妇恳请您护送我将证据取回。”
狄公指着元芳说:“这是我的亲随干办李元芳。有他护送,你尽管放心。”
元芳扶着徐夫人离开大堂,狄公望着二人离开的身影,脸上现出一丝愁容。随即他猛地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道:“退堂!”
直到傍晚时分,元芳和徐夫人才回到内厅。徐夫人从贴身口袋中掏出一块黄色绸缎交给狄公,“大人,这就是王家灭门案的证据!”
狄公接过绸缎,那绸缎手感柔滑,一看就是用宫中上好蚕丝制成的绫锦。狄公的心扑腾扑腾直跳。他不安地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四个冰冷的字:除恶务尽。笔迹虽然内秀,但隐藏不住雄浑和杀气,其力更是直透纸背,如银钩铁划,似要斩下一个人的头颅来。
狄公倒吸一口凉气,皱紧了双眉。
这块绫锦似乎勾起了徐夫人的满腔悲愤,她扭曲、苍白的脸异常吓人。“大人,在大堂上民妇不敢明言,诉状中更不敢申明。大人,飞龙会只是打手,而这副手书的作者才是幕后黑手!我就是要上告此人,望青天大老爷给民妇主持正义!”
过了良久,狄公问道:“徐夫人,王银新的女儿王蕊嫁给了哪户人家?”
这个问题仿佛一记晴天霹雳,让徐夫人脸色苍白。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仿佛在吞咽一辈子经历的痛苦、冤屈。她泪如雨下,嘴唇上下打战,过了好长时间才吐出一个字:“为——为——”
徐夫人过于激动,竟然晕厥。
狄公亲自将徐夫人安置于后院,并叫来医师诊治。一切安排妥当后,狄公、元芳和高岚来到前厅。
狄公看了眼惴惴不安的高岚和元芳,问道:“高大人,元芳,你们怎么看这个案件?”
元芳刚翻完卷宗,忙道:“大人,王银新的儿子王辉被吊死后又被割下头颅,王银新和他的两个孙子,还有家人、仆役,前后等百余人都被害死,又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王银新的女儿也上吊自尽——这案子惨绝人寰,人神共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