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去
已然是春色铺满江岸时节,柳垂花红、苇青江蓝。但这大好的景色柴荣和赵匡胤却无心欣赏,而是亲至江口乘渡的小埠头,焦急地等着一条小船。这条小船带回来的消息将决定他们此番淮南之战的最终结果。
而两人中赵匡胤的心情明显比柴荣更加焦急难安。因为这个消息的成与不成除了对淮南之战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外,对他自身的前途地位也是有决定性影响的。
不久前他们刚刚得报,南唐将南岸江阴、江都、润州、芜湖、池州几处水军聚集到一处,数百条战船在鹦鹉洲扎下水寨,其意图很明显,是要选择瓜步以东宽阔的水面与大周水军决一胜负。
虽然这样的意图显示出南唐已经没有什么杰出的军事人才,特别是运作水军的将领,但是这样简单直接的硬碰硬打法却不是大周所愿意的。因为即便一场硬仗之后自己能够险胜,最终还是会落得再无足够水上力量来达到霸江目的的下场。大周水军能够这么短时间内发展起来,主要是缴获了南唐淮河水军的船只,还有自己制造的一百多条楼舰。要是与南唐将这些力量拼光,再难有个淮河水军让他们来缴获了。而大周目前国力窘迫,南唐提税造成的不良影响还未曾消除,再也无力大量建造战船。所以对于大周来说这一战不仅要胜,而且要胜得直接无损。
“如今又是一个决定大局成败的关键时刻,但此次对我大周而言却是落了下手。南唐水军势大,我大周水军迎击不妥,不迎击更不妥。我不后悔未曾在半片淮南收入囊中时即止用兵,但是到了这地步再要被逼退回,失去已有所获,终究是有些懊丧。”周世宗话里其实有责怪赵匡胤当初坚持要将淮南全数拿下的意思,这话赵匡胤听了心中很难自在,忐忑无措间只能低头不语。
“现在要我大周水军完歼南唐水军,而且自己无甚折损,大周、吴越、南平三国水军加在一处也略逊南唐,能胜已属不易。若要完胜且无甚折损,至少还须一股强于我三国水军的力量相助。斟酌一下所有可能,恐怕也只有老天能助我们了。九重将军,不知你如何认为?”周世宗很少表现出这样的低落状态,由此可见一向自信狂横的他这次也真的觉得完全没有办法了,而且他很明显是要将这低落和无奈的罪责让赵匡胤承担。
“老天?老天!”赵匡胤从周世宗的话里想到了什么,“皇上,你还记得张锦岱藏身江中洲时曾发来一份信件,说是一个绿衣蒙面人对他说的话。”
“对!我记得。那信件中提到大周如果有朝一日要征南唐,必须要有强大水军。我就是在这话提示下才在大梁汴水赶造楼舰的。”
“而这楼舰按那绿衣人所说是起大作用的,而后张锦岱又按那人所说火烧江中洲灭了润州水军,再有借皮化形重创兰陵围、江都两部水军也是依那人之计而行。”赵匡胤将最近的获胜之事与那绿衣蒙面人转达过来的话一一对应。
“没错,但这和现在的状况又有何关系?”
“我记得信里有一句‘借相是借皮,借地也是借皮,顺手而为不必专门劳心费力是最好的’。这借地也是借皮,前面几件事情中我们都未曾借地,这一回莫非我们是要借地而为?这样才能不专门劳心费力地将南唐水军之势给化解了。”
“借地,那应该借哪处地界?”周世宗皱紧眉头问道。
赵匡胤眼珠微微转动一下,然后散发出极为坚定的光芒:“江中洲,还是江中洲!”
一条小船轻轻靠上埠头,小船轻轻碰撞埠头的响声把赵匡胤从回想中惊醒。他抬头看去,只见小船船棚帘子一掀,从里面跳出船夫打扮的张锦岱。
“怎么样?怎么样?”赵匡胤急赶几步超过周世宗,边走边大声地问张锦岱。
“行了,芦苇长出来了、长出来了!”
赵虞候府的客院,齐君元已经在里面待了两个多月。从一开始侯无卯便觉得齐君元很有定性,其实他自己每天都觉得很是无聊,但齐君元却可以常常将自己放入某种冥想状态。而当两个多月渐渐过去之后,侯无卯越来越觉得齐君元不仅是有定性,而且在骨子里有一种巨大的坚忍,一种可以对自己无比残酷的坚忍。一个人在这么长时间里可以始终保持一种没有变化的闲暇自如态度,那么他暗含的力量将是非常可怕的。
齐君元没有觉得自己可怕,而是越来越感到害怕。这么长时间的静思冥想中,他将自己从瀖州开始直到现在的经历反复梳理了上百遍。每一遍他都有新的发现,每一遍他都有新的想法。秦笙笙、王炎霸、范啸天、哑巴、唐三娘等等这些有所安排或无可奈何与他搅在一起的谷生谷客,在这反复梳理的过程中不停转换着身份角色。原来很多疏忽掉的细节动作,似乎都在说明他们有着更深程度、不为人知的身份和目的。而随着梳理的更加细致,齐君元的思路开始从这些人身上扩展开去。于是他发现了更多出现在自己周围看似寻常,但现在想来却存在很多细节异常的人。这些人有的只是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有的只是一个同堂而坐的食客,有的只是店里店外招呼的小二……
更让齐君元感到害怕的不是人而是事情,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也将天下近来发生的局势变化梳理了一下。对应自己的经历,他发现很多自己参与和见到的事情隐隐之中都与一些正在发生的局势变化有着密切关系。比如瀖州不成功的刺杀,导致顾子敬力推南唐加税,再导致大周粮盐价格暴涨。然后周蜀边境放开易货交易,导致蜀国牲口疫情,再导致大周趁蜀国疫情兵马不足伐蜀夺四州。而这仅仅只是一条线而已,另外的宝藏皮卷争夺、烟重津刺杀等等事情都是可以牵出关系线来的,而且每条线上还可以拉出许多分支。就像许多小溪小河最终汇聚成大江大潮,推动多国局势乃至天下局势的运转。
人就是这样,在获知的同时也会意识到自己未知面的增加。面对这样的未知面,妥善的做法是远离它,冒险的做法是打破它。而齐君元现在既无法逃离,更无法打破。不过齐君元却有第三种做法,既是逃离又是打破的做法,那就是意外。让自己出意外,让别人觉得自己出了意外。而这可能才是齐君元真正的可怕之处。
赵虞候府其中一个客院的火是半夜烧起来的,火势很猛。但是这火很快就被赵虞候府里的巡夜家丁发现,于是一路大呼小叫地赶过来救火。
火最早是从齐君元睡觉的北屋开始烧的,西屋里的侯无卯其实比那些家丁更早发现了火光。但是侯无卯没有进北屋,因为这火他觉得蹊跷,也因为他最近觉得齐君元这人可怕。所以此时火里要么已经没有人了,要么是在等着什么人进去,比如说自己。侯无卯没有多想,他果断离开,以免与那些家丁以及旁边院落爬起来救火的人撞上。
侯无卯的决定是正确的,齐君元没有走,走了的话那就不叫意外了。他真的是在等人进去,进去一个可以替代自己的人。
“快!谁去看看赵普赵参事在不在里面?”有人在喊。
“这么大的火怎么进去呀?再说这里很长时间没人住了,赵参事怎么可能在里面。”
“赵参事前段时间刚刚任凤驾监护使回来了,怎么不可能住在里面。快!进去看看!”
齐君元在房间里听到外面对话,他是个优秀的刺客,而一个优秀的刺客肯定是要将许多情况掌握清楚之后才会策划刺局的。所以无论是上次刺杀尤姬,还是回到东京继续放黑婆鸦刺杀符皇后,他都不可避免地将一个人的情况摸得很清楚,这人就是一路负责保护符皇后回到东京的赵普。赵普原名程普,是江湖谋术门派善学院出身,被赵匡胤欣赏交好并安置于禁军谋策处,与赵家上下关系极为亲近。因为被赵匡胤父亲认作义子,赐赵姓,所以现在人们叫他赵普,只在很少的时候和场合才会被叫回原名程普。
“这里竟然是赵普在东京城居住的地方?”知道这情况后齐君元心中一阵狂跳,蒙着捂口布的脸上一阵变色。
从侯无卯所露的口风可知,居住在这个院子里的人应该是知道此处被当作了他们的临时落脚点,并且很有可能也是离恨谷的洗影儿。那么之前可以成功刺杀尤姬肯定是和他有着某种关系。现在刺杀符皇后全然不知进展是不是也和他有关系?而且他作为监护使是可以轻易接近到符皇后的,为什么不让他实施刺活儿?反而让几乎没有任何机会的唐三娘和自己这些人去舍命刺杀,这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保证他的身份不会有一丝暴露的可能吗?那么他应该有比刺杀符皇后更加重要的刺活儿,他的刺标会是谁呢?
正在思索间,有人披着湿棉被冲了进来。齐君元立刻收回疑虑重重的思绪,快速出手。随后换了家丁衣服的齐君元披着湿棉被蒙着捂口布冲了出去,留下一具尸体在火中渐渐被烧得无法辨认。
齐君元趁着救火的混乱顺利脱身而出,然后迅速往东而行。离赵虞候府最近的城墙是东城墙,齐君元准备由此越墙而出从此洗影匿踪。此时是午夜时分,城墙之上肯定有守城巡夜的官兵。但是这些官兵又怎么可能察觉到齐君元的行踪?
到了东城墙脚下,齐君元没有登墙阶(人上城墙的阶梯,古时城墙内侧每隔一段就有一个,便于守御城墙)走,也没有从上马坡(古时可让马登上城墙的坡道,也作大型守城器具运输用)走,他准备直接利用钩子和犀筋索攀上城墙。
但是今夜真的有些奇怪,那城墙上始终有两点灯火来回巡弋,根本不被不远处赵虞候府的火光吸引。而更为奇怪的是,那两点灯火巡弋的节奏始终与齐君元寻找点位的节奏相合。齐君元每次选定一个合适的攀援点后,那两点灯火便差不多也到了此处。
几次之后,齐君元失去了耐心,他决定强行突破。虽然在城墙顶上留下两个官兵尸体很容易让离恨谷的人联想到自己设局潜走。但是要不强行而行,不及时远离东京城匿去踪迹,那么不仅之前设的局全部泡汤,而且还将自己企图摆脱离恨谷的意图完全表明。接下来这东京城里暗藏的洗影儿和度衡庐的高手很快就会锁定自己,那样便从此天下再无藏身处了。
也许真是老天怜惜齐君元,就在此时城墙上的两点灯火不见了。于是齐君元迅速动作,抛钩挂墙垛,如蜘蛛般顺犀筋索悄然上了城墙。
登上墙顶的那一刻他猛然间浑身冰凉,那凉意就像是有一根冰刺从头顶插入,然后穿透脊椎。这凉意是惊出的、是吓出的。惊吓他的是两个人,此刻正坐在城墙外侧墙垛上正笑吟吟看着他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笑佛一样的庖天下,还有一个是不大会笑的郁风行。但不管会笑的还是不会笑的此刻都在笑,而且都是齐君元之前和他们在一起时从未见过的异样笑容。
“你不能走,真的不能走。这里的事情还没完,说不定还会有更重要的刺活儿要做。”庖天下将笑容稍微收敛了下说道。
“你得留下,没你不行。只要此处再没活儿了,我们保证让你走。”郁风行则完全收敛了笑容,这表情让齐君元觉得他说的话更可信些。
可是东京城里还能有什么刺活儿?难道唐三娘毒杀符皇后未能成功,还需要再行刺局?
战瓜步
大周水军与南唐水军在瓜步对阵,展开了一场双方开战以来最为激烈也最为力量均衡的厮杀。呐喊声、惊叫声、船体的破碎声、垂死的哀号声在长江之上绵绵不绝。江水之中血红缕缕,残旗片片,碎木、箭矢、旗杆成堆成堆地在江水中起伏。
两个时辰之后,大周水军右翼盟军吴越水军的阵脚首先松动,又坚持了半个时辰后,开始快速沿江往下游退逃。这也难怪,不是打的自己家的仗,力气出了、血也流了就已经够意思了,没必要一定把身家性命替人家全拼光在这里。
吴越的战船是海船,舷高舱阔,江中厮杀移动辗转并不灵活。但这种船桅高帆阔,顺流直线而行时却要比江船快许多。所以他们顺流一撤,南唐战船根本追不上。不过吴越水军撤出之后,却是在周军整体阵形上让出了一个空当,南唐水军立刻占据了周军右翼,从侧面直逼大周水军的中营帅船。
这样一来,周军中营相当于两侧受敌,而且南唐水军是从左侧绕过了周军最强悍、战斗力最强的排头楼舰,护卫中营帅船的小型战船根本无法与南唐水军先头战船抗衡。为防止被南唐军侧击包抄,大周水军的中营只能趁南唐水军才摆出包抄侧击之势时便也快速后撤,避免将软肋递给人家痛揍。
中营一退,整个左营的上百条船便完全暴露在南唐水军的围攻中了。他们三面受敌,疲于抵抗。好在不是完全被围,东北方向还有一个缺口。于是整个船队边打边退,朝着东北方向逃去。
南唐水军肯定不会就此放过这一百多条船,如此大好的机会,要是不把大周咬下一块肉来,这场大战便等于白打了。而且这一次要是真能灭了大周这百十条船的话,一个是可以鼓舞南唐士气,再一个对于水军力量有限的大周会是实实在在的一次沉重打击,整个战局的转机或许就此出现。
大周的水军逃得并不快,逃跑过程中还要应付三面的攻击确实也快不起来。所以虽然持续坚定地往东北方向逃跑,实际形势却是被南唐水军渐渐围拢,唯一的缺口正渐渐缩小。
当前面出现沙洲陆地时,南唐水军已经确定这一百多条大周战船无处可逃了。因为那沙洲陆地正好是在东北方向上,将周军唯一可以退逃的缺口完全挡住。
南唐帅船上升起旗号,传达的指令很明确:“注意两侧防御,防止大周其他水军前来救援。集中三面力量,将这百十条战船逼到沙洲边尽数歼灭。”
接到指令后,南唐水军各部都全力以赴,利用沙洲将大周那些船尽数围困住了。
“那是个什么沙洲呀?”有个年轻的南唐兵卒在问旁边的老舵手。
“那个呀,啊,那不就是江中洲嘛。”老舵手突然觉得心中有种强烈的不安。
一个时辰之后,南唐水军损失过半。没有受损的船要么搁浅在江中洲上,要么被冲到了长江的岸边上。但是还没等他们从惊魂中稍有恢复,大周中营战船和吴越战船已经沿两岸往上游再度杀来。于是又有许多船只被俘或被打沉。
借皮化形,这一回赵匡胤他们借的是地。江中洲是块很神奇的江中沙地,它有生命力极强的芦苇,即便冬末之时被火烧尽,但春天到来它们仍然再度发芽生长。这块神奇的江中沙地还有每年三次的双边潮,可荡尽洲上所有杂乱之物,恢复江中洲的清静自然。
但是只要那芦苇还能长出,那么芦苇做成的“曲水翻天”阵形也就仍然在,必然在。这些阵形就仿佛峰头潮和山屏潮的克星,可以在大潮大浪中将一些本来根本无法留存的东西给留下来,比如说大周那百十条战船。
当张锦岱从江中洲回来告知洲上芦苇已经重新长出后,摧毁南唐水军的计划也确定了下来。赵匡胤那一回勇闯江中洲,不仅和一江三湖十八山达成了交易,而且还在此处得到两种稀有奇特的毒物。更重要的,他还询问并记住了江中洲每年三次双边潮出现的时间。所以他们决定在瓜步与南唐摆开阵势对仗,然后故意让吴越惧战退出。接下来的局面肯定是南唐水军突入并侧击大周中营,那么中营也可以顺理成章地为自保而后撤。最终留下左营的百十条船作为诱饵,将南唐水军尽数诱向江中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