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凤山没有说话,他往前小小地迈出两步,轻轻提鼻子嗅闻了一下。他清晰地闻到了一股药味,是从面前的后宫仆妇身上传出的。这是宫中所有后宫仆妇都不会有的现象,蜀宫中的医官都是男性,宫中专职煎药的都是年未及笄的小宫女。一般后宫仆妇连洗药罐、生药炉的活儿都是不让干的。所以整个蜀宫中只会有一个成年女人具备这样的现象,这人就是陪花蕊夫人进宫的阮姑姑。
楼凤山他们想要深入蜀宫,之前肯定对蜀宫中的情况作过详细了解。秦笙笙是以秦艳娘的身份进宫与花蕊夫人争宠的,那么对于花蕊夫人的情况和周围关系也就了解得更加详尽。而作为花蕊夫人身边最为信任的人,阮薏苡的情况特点也全都在楼凤山这几个人的掌握之中。所以不需要更多信息,就凭身上发出的药味楼凤山便能确定自己面对的人是阮薏苡。
知道自己面前是阮薏苡装扮的后宫仆妇后,楼凤山反倒轻松了下来。确定了对方身份,自己也就可以把握应对的方法和尺度。更重要的是确定了来人不是华公公的手下,自己便可以不那么顾忌了。
“害人的事还是杀人的事?”楼凤山索性一句话点破,因为他觉得阮薏苡到这里来,其目的只可能是加害秦艳娘或杀死秦艳娘,替花蕊夫人将已经失去的一半宠爱抢回去。
“难说。不过既然你拦了我,我倒可以告诉你,可能会有杀人的事。因为我会先杀了拦我做事的人。”阮薏苡毫不掩饰眼中流露出的凶狠。
“我不拦你,你能杀得了谁?我若拦你,你确定能杀得了我?”楼凤山也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
既然已经说到要杀死对方了,于是在这一刻中两个人的身体状态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随意变成了严谨,从松弛变成了紧张。虽然他们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但身体散发的无形气势却是翻转跳跃般变化着。
“人体固者骨、肉、皮,人体动者腑、血、气,你固者不固,动者不畅,哪一处都是可以杀身夺命的。甚至我都无需亲自杀你,只做引导便可让你自己杀了自己。”阮薏苡提到了楼凤山的身体概况,感觉很玄乎,让人难以置信。但是楼凤山绝对信,他知道这世上什么人、什么事都可能存在。所以脸上虽然依旧轻蔑,心中却已经谨慎万分。
“西为落阳,阳末阴始,你是女子身属阴,得阴上加阴之相。西为走水,女子身亦为水,水走势失。阴为下,水势趋于下,此处为下门,又于你不利。所以害人也好、杀人也罢,天时地利都不助你,你今日里还是罢手吧。”楼凤山则大体说了下下门处的风水,同样玄乎。他要阮薏苡相信,目前的环境和时间对她都不利。
阮薏苡精研的药理与玄理相合,特别是利用菌炉培出蛊虫之后,对道家玄学更是有了很多了解。所以她心中清楚对方针对自己所说的风水局相是有一定道理的,这其实是从环境特点、时间光线等种种条件上综合了自己的不利因素。但就此离开她又不甘心,所以最好是能将面前拦路的人吓退。
阮薏苡的目光在楼凤山身上慢慢扫过,过程中不放过每一个微小的动作,哪怕是气息的一次起伏和心跳的一次颤动。
“你心脉与血脉不合,每十下左右心脉起伏会出现半下强跳,你左手小指尖间断性的微颤就是因为这个。看这情况应该是在年少时心脉遭受重击受伤所致,成年后虽然靠外加锻炼使得未受伤的心脉能力加强,却未通过用药用针恢复受伤部分的心脉。所以加强的心脉虽然能替代受伤的心脉完成供给需要,但终归是缺了部分功能,所以才会出现身体异象。”
楼凤山心中暗叹一声,这阮薏苡真的不是寻常人。就这么打眼看一下,也不把脉,就能确定自己少年时落下的老伤。自己当年就是因为这一记差点碎了心脉的重击才逃到离恨谷的,在离恨谷中学了“藏腹吸”的吐纳方法才弥补了心脉所受之伤,能够像正常人一样修习刺杀技艺,最终出谷要了对头的性命。但也正因为这个伤只是弥补没能痊愈,所以当时才会学习天谋殿的技艺,以最为聪明、最不费力的方式来杀死对头。
“我只需在你攻击时连躲,当你心脉半下强跳时突然回击。不管这回击是真是假,你都必定会立刻收缩回防。身体突然的收缩和动作方向突然的改变,是会让血脉快速回流,这样陡然增加的压力就不是你那半下心脉强跳能维持的。所以这半下心脉强跳会增加一次,这一下大概是增加在下一轮十次命脉起伏的第四下。而下一轮强跳之时我如法炮制,那么增加一次就远远不够了。因为上一轮的血脉还没能完全理畅,这样在再下一轮的第七下还会增加一次。如此类推,几轮下来你的心脉便完全混乱了。或者为了节省时间,我在两轮之后连续攻你三次强跳处。只需出现一个强跳叠跳,血行和脉跳对冲,脉涨血阻,逆血攻心,非死即残。”
楼凤山知道阮薏苡的说法是成立的,而且是非常精妙的,可以利用自己身体的缺陷来杀死自己。但问题是自己不会让她坚持那么久,而且有必要的话自己还可以专用以攻为守、以命换命的招数,那么阮薏苡的说法就毫无用处了。
“说得好,但未必做得成。你身后有一树,风水中叫‘枪抵背’,于你不利。而我这边有两根拴马柱,柱上有螭龙盘顶,这在风水中叫‘双龙护门’,于你不利。你立身处为路,我立身处为阶,风水上你为水绕我为山靠,绕不逆靠,于你不利。”
楼凤山所说全是针对阮薏苡的风水局相,而且这风水局相中却是暗含了技击的道理在。阮薏苡虽然精通医术药理,也多少知道些与药理相合的玄学理论,但风水却是不懂。虽然用异药将自己的身体潜能提升出来,变得身轻如燕、力量过人,但真正的技击术却是不会。所以对楼凤山的话她显得有些茫然。
“‘枪抵背’,可以挡住你的连躲,所以等不到你反击可能就已经折在我手下。‘双龙护门’,不仅是护门,还可护住我,就算你能撑到我心脉强跳半下时,我也不必收缩回防,而是可以顺势利用这两根石柱与你周旋。绕不逆靠,是说地势上我在上手你在下手,你反击的话需要更大的力量和速度才行。如果只是虚击或无力的反击,还不至于让我血脉回流。”
楼凤山预料到自己的说法对方不一定听得懂,所以紧跟着补充说明了一下。阮薏苡这一回完全听懂了,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的确不是太好,之前的想法并不一定能实现。
一吻杀
阮薏苡不需要听懂太多,她只管出招,只管想尽办法冲进瑞馥宫就行。
“你右臂用得多,腋弯筋结,牵扯半边脖颈和右胸。而左臂不常用,腋弯柔活。这样就使得你气息半盛半衰,臂动半急半缓。且急者无力,缓者无速。所以你若攻我,我只需以麻呛药粉为引,便能让你吸能尽入、呼不尽出,气息紊乱噎胸,臂动难定进退。气息处于难呼难吸状态你又如何能攻?所以我仍是可以等到心脉强动的反击机会。”阮薏苡又从楼凤山气息入手,并且准备用麻呛药粉抢攻。
“你衣着后宫仆妇装,行拙、形秽,从风水上讲就是‘水行难’‘藏晦气’。水行难,则淤泥积,这从你的长大罗裙可以看出,其状臃肿拖沓,影响脚下行动。所以你躲也不顺,攻也不利,我即便气息难调也可应付。‘藏晦气’是指你拢袖太大,衣襟宽松,这对于后宫仆妇做活儿倒是方便轻松,大袖还可以掩鼻、擦汗。但是对于你来说却反而影响撒布麻呛药粉,我估计你撒五分就得留二分,不是拢在袖中就是弥于宽松衣襟。我乱气息,你也难避。”楼凤山再解说阮薏苡的衣着风水,针锋相对抓住她的破绽处。
“你嘴唇微青为肾水过盈,下阶攻我,落步时小腹会有微酸微麻感,此时我只需要用药签刺你气元(也就是丹田),你便会四肢血脉凝滞,僵木难动,粪便失禁。”
“你额头横皱,嘴角外撇,这在面相小风水上叫‘雌虎难产’,其意为心无把握、进退两难之格局。也就是说,你心中根本没有对付我的自信,而我则可以利用你出招时的犹豫一举拿你。”
“胯微侧,脖微拧,颌微抬,气长出。这是得意自信之状,心门微开,神意不守,可突袭!”阮薏苡说完这话一下冲出。她不懂技击之法,但她也没想把面前这个瘦小老头怎么样,只是想将他推到一边自己好冲进瑞馥宫。而只要进了瑞馥宫,她一路跑下来随便找个合适的地方将蛊下了那是没人能发现的。
楼凤山根本没有想到阮薏苡会突袭,他觉得两个人一番口战下来,自己已经是控制住局面了。但是即便阮薏苡采取突袭,那又怎么逃得过楼凤山的手段。刚刚也就是口战,完全是理想化、理论化的说道,真的付诸行动,很多内容阮薏苡都是说得出做不到的。但是楼凤山不一样,他说出的不但能做到,甚至在做的时候还有灵机一动的变化。
不过毕竟是在内宫中,对方又是个女的,自己还不能太招摇,以免被人看到将自己身怀绝技的事情传到华公公耳朵里。所以楼凤山只用了最简单的一招——拉,单手揪拧住了阮薏苡一只拢袖的袖角,将她紧紧拉住。
“你身体内风水以案压朝、直对凌崖。还是不要往前去了,去了就是失足之恨、有悔难回。”楼凤山一边拉住阮薏苡一边嘴里还在唠叨。
阮薏苡用异药激发自己身体的潜能后,身轻如燕、力量过人,所以被楼凤山拉住衣袖后她一边使劲回拉一边快速地围着楼凤山转圈,试图摆脱楼凤山。于是两人一时间就如同现代花样滑冰中的那样,男女选手单手相拉,然后女选手斜身,以男选手为中心快速旋转。
这样的旋转并没有僵持多少时间,因为楼凤山真的灵机一动变化了招数。本来是以他为中心的旋转,但他这个中心突然动了,而且抢在阮薏苡旋转方向的前面,这样一来就将阮薏苡被拉住的那只手臂背到了她的身后。
不过阮薏苡的身体并没有立马停止,旋转的惯性让她背着手整个撞入了楼凤山的怀里。而这状态也是楼凤山想好的,他可以很轻松地就捉住阮薏苡的另一只手将她双手都背过来彻底制住。这样一来他们两个争斗的整个过程就是拉扯下衣袖,然后将她手臂反背。这是男子与女子争斗时常常会出现的状态,所以就算什么人看到了也说不出什么来,更联想不到什么技击术、刺杀术。
可是楼凤山怎么都没有想到,阮薏苡也会有灵机一动的变化,而且这变化对楼凤山绝对具有杀伤力。只不过这杀伤力目前楼凤山只有表面上的感觉,过一段时间后他才能体会得更深。
就在阮薏苡旋转着撞入楼凤山的怀里时,也就是楼凤山正在捉住她另一只手臂时,阮薏苡回头一下吻住了楼凤山的双唇。这一下太快太突然,然后两个人的脸也确实离得太近了些,所以只注意抓手臂的楼凤山连一点躲让的反应都不曾有,就这样实实在在地被吻到了。而且楼凤山还真切地感觉到阮薏苡的舌尖钻开自己双唇,滑溜溜地钻进了自己嘴里。
楼凤山不再想捉住什么手臂了,而是手脚混乱地一下将阮薏苡推开。那张已经皱了皮的老脸瞬间像充了血,脚下连退两步,在门槛上绊了个踉跄。
而那阮薏苡却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整整衣服转身离开了,没再强行进入瑞馥宫。虽然离开了,但阮薏苡却没白来,她还是得到些结果,只是这结果真的出乎所有人意料。
那一吻是杀人杀心的一吻,就在唇粘舌挑之间,从未杀过人的阮薏苡给真正的刺客楼凤山种下了蛊。所以阮薏苡退走了,回去了,她已经用不着再拼死拼活地缠斗。现在开始只需耐心等待蛊虫成熟,然后就可以对楼凤山大施手段,从身到心将其控制。到那时自己再来瑞馥宫楼凤山非但不敢再拦她,还要卑躬屈膝地将她迎进去。或者她自己根本就不用再来了,只需让楼凤山代替自己将蛊下给秦艳娘。
蜀宫中阮薏苡的刺杀,在一场医术与风水的对决后,最终以一吻而暂告终结。而大周皇宫中的一个刺局此时才刚刚布局,并且应该不会在短时间内结束。
和阮薏苡的刺杀相比,大周皇宫内的刺局可没有这么简单、粗劣,整个布局设计和过程步骤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其运用的刺杀技法更是诡异莫测、妙到毫巅。这个刺局最终的结果如能达到刺客初衷,那么只需动了大周的一个人,就能推动天下大局势的进展和变化。
大周朝中左谏议大夫兼东京留守副使王朴,精通易学天象,周世宗将其从一个民间术士一路重用到这等高位,这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他曾给周世宗推算过三十年的运程命理,所以周世宗才会有“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的宏图大志。
这天晚上王朴正在书房中拆阅来往信函,突然觉得心中惊颤,胸腹翻腾,六神无主。世间有重大事件发生前王朴才会有如此反应,于是他急急地登上斗楼察看天象、星相。发现中天混厚,东星群亮烁贼光,奼女星群略显昏淡,伏牛星群如有烟绕。这是民有怨、内有乱,御外、宫主皆不利之象。
民有怨迹象其实早就有了。大周物价飞涨、粮盐奇缺,百姓惶惶不安。接着周世宗灭佛取财,扼绝信仰寄托,百姓心中更是愤愤难平。所以在灭佛取财之后,百姓与官家争端已经络绎不断。这本就需要用温抚政策经过很长时间才能平复的不稳民情,偏偏还未等丝毫缓和,周世宗又兴兵伐蜀。为了保证军需应用的供给,户部虽未提高税费,却是临时另立了许多名目,从百姓头上强征民资、民粮。于是民间负担再次陡增,关系越发激化。如果对蜀之战不能短时间结束,民有怨之后的内有乱肯定在所难免。
而一旦国内有乱,不管是对蜀的战场上,还是面对北汉、大辽、南唐的边关守防,都会处于不利局面。而后宫中心性慈善、向佛拒战的符皇后如果知道了这些情况后,她本就羸弱的身体肯定更多不利。这就真的应了御外、宫主皆不利。
但是要想采用某种方法将整个天象预示都给化解了,王朴觉得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真要是都化解了的话,那真得算逆天之举,出此策、行此事之人肯定是要遭天谴的。
思来想去,王朴最终觉得只能以其中一个损害最小的不利来扭转整个天逆势。损害最小的方面,权衡下来就只有符皇后,所以王朴决定索性将天象预兆的所有事情都让她知道。然后符皇后是以书信劝阻周世宗息兵回朝也好,或者由符皇后亲自出面安抚百姓也好,就算不能完全解决将会出现的不利,至少也会对眼下情形有所缓解。
第二天在朝房由宰相范质主持群臣早议之时,果然有人提出了另立名目征取民资民粮的事情。说因为不堪重负,民间已经有多人被逼自杀,数次出现百姓抬尸围攻府衙的事件。但是虽然有人提出此事,却没人能解决问题。翻来覆去还是加以安抚和派兵镇压两种建议,而这两种建议如果可以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话,那么也就不用在此处提出这类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