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熙载的脚步转移了方向,没有继续走向后寝洗浴更衣,而是去往了书房。夜宴队在各处的密探点分布是以金陵为中心的线形辐射状,密报的回传也是单线直回。其中任意一个探点得到了有用消息,马上顺着这条线的上段各点接力往回传,而后面的点就不需要再另外呈上密报了。这样就算是针对一个国家或一个区域,有这样三四条由许多密探点连接而成的线路也就够了。所以即便是某个国家发生了很重要的大事,最多也就三四件密报同时传回。但是现在一下出现了十几件,这会是哪里发生了大事?又会是怎样的大事?
此刻韩熙载突然想到了李弘冀,今天他在秦淮雅筑中竟然连续有五个手下赶来找他。而且和那些手下低声耳语之后,他就一直处于焦急不安的状态。而最后像他那般心胸如海天的人终于还是没能耐得住,找个由头提前走了,可见手下前来告知的事情是极为重要的。如果不是军国大事,那就是和他切身利益有关系的事情。这样想来,自己收到的这些密报会不会和李弘冀的不安有着什么关联?
走进书房时,王屋山正坐在他的金丝楠高背官帽椅上看那些密报。从王屋山凝重的表情来看,她对这些密报中的内容并不能完全理解。
韩熙载没有说话,而是走到书桌边直接拿起密报来看。十几件密报一一看过后,他知道为什么会一下子出现这么多件密报了,也知道为何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间隔中一起报进府来。因为这些密报都是金陵周边距离很近的密探点报来的。密探点是以线形辐射状延伸开的,那么越靠近金陵,密探点也就越密集。而金陵是南唐中心,既要防外敌也要防内鬼,密探点密集也是需要的。
“你怎么看这些密报?”韩熙载问王屋山。
“我排了一下,虽然都是说蜀国有人来南唐的密报,但是从线路和位置的区分上可以看出,至少有四路。然后加上从蜀国回来的德总管,总共就是五路。”
十几件密报都是报的蜀国密使的事情,这倒不是那些蜀国密使特别好认,而是因为各密探点特别是金陵周边的密探点对带有蜀国迹象的人特别留意。韩熙载知道吴王府的德总管秘密前往了蜀国,然后萧俨、顾子敬在烟重津遭遇截杀。而他想替李弘冀消除后患,保住南唐不出内乱、国稳民安,于是派出的夜宴队秘密行事想夺回字画、截杀被俘刺客,但是都没成功。于是他只能转而注意李弘冀的动向,让密探点严查蜀国的秘密来人,以便可以在李弘冀有什么异动之前提前制止他。
“这些人的最终去向都是太子的吴王府吗?”
“接到第一件密报之后我就派人出去查了,的确都是去了吴王府。就是那德总管也是连家都没回,带着随从和东西直接回的吴王府。”王屋山回道,可见她并非只是坐在这里看看密报这么悠闲。
“这就对上了,今天在秦淮雅筑中,先后有五个太子的手下前来找他,应该就是通报的这件事情。前几天在朝上听兵部禀报的军情,说大周已经兵入蜀境,我想这五路密使齐到金陵,很有可能是孟昶想要太子想办法出兵夹击大周,助西蜀脱困。”韩熙载这是很正常的想法。
“不一定,周军虽入蜀境,但大战未始,蜀军未败,还未到疾驰求援的时候。而且就算疾驰求援,有必要用五路密使吗?那不反而显得招摇,密使不秘了。”王屋山毕竟是研究这些密报很长时间了,所以想法更有深度。
“那你觉得这些密使回来是为了什么事情?”
“根据我们已经掌握的信息,太子和蜀皇孟昶之间关系非比寻常,所以联手对抗其他各国的盟约应该早就定下。大周攻入蜀境,不用孟昶疾驰求援,太子能力许可之下也会调动兵马威胁大周,助蜀国脱困。而据我所知最近兵部确实下令调动了几个大营。”
“这事情我知道,调动的军令的确是根据太子的公文下的。但是所有调动都重在防御,并没有要援手蜀国的迹象。”韩熙载说道。
“这可能正是问题关键。太子原来是直接掌控大军的,现在却只能以公文协助统辖。这状况是从审理刺客的案子之后开始的,像太子那般胸有韬略之人,如何看不出皇上已是对他起疑。”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说正因为太子现在看出自己状况不好,于是只调兵防御,并不对大周摆出威胁态势。这样做是为了和孟昶讲条件,让他替自己消了眼前的祸殃,摆脱目前状况。”韩熙载只需稍稍一点便想到了问题所在,“可是孟昶那边又能如何替他摆脱目前状况呢?”
王屋山微微一笑:“这事情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试想下,如果齐王李景遂被什么人刺杀了,那么太子就成了唯一皇命正传的继承人,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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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你是说从蜀国来的那些人都是刺客?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太子前些日子阻止齐王继续利诱被俘刺客,中断了他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有可能即将见效的审讯。然后自己带军刑官对被俘刺客用刑十几天,却一无所获。这会不会是在拖延时间,等待刺杀齐王的蜀国刺客前来。”
“为什么不会?刺杀齐王,他绝对是不能用自己人的。而江湖中雇佣的人又不可靠,只有让孟昶从蜀国派刺客来是最为妥当的。因为他们之间有盟约,可以讲条件。”王屋山是刺行中的魁首之一,所以很当然地往刺局方面想。
“可是太子在刑审一无所获的情况下,却是主动找齐王,要他手下的费全和蔡复庆去进行刑审。”韩熙载还是觉得很难想通。
“那是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蜀国的人快到了,所以主动从齐王身边将费全和蔡复庆调出。这两人是齐王身边数一数二的高手,审案是其次,主要还负责齐王安全。特别是蔡复庆,十目佛爷,没有他看不出的刺局布置。”
“啊!”韩熙载像是恍然大悟,又像是感觉惊讶,“今晚太子在府中设宴,齐王、冯大人和我都会去,而且他还特别邀请了费全和蔡复庆。后来齐王推脱,只让蔡复庆前去,就费全在秦淮雅筑继续刑审刺客。你觉得这里面会有什么用意吗?不会在吴王府中就对齐王下手吧?”
“不会,当然不会,否则就算刺杀了齐王他也脱不了干系。但是不对齐王下手,却挡不住对蔡复庆下手。要刺齐王,先刺佛爷,这是正路子。一个人在赴宴之后死去,说法可以很多。相克的菜品,对特定某些人有害的食材,厨师用了变质材料诱发了个别人原有的疾病等等。”
“不啰嗦了。马上挑几个得力的门徒,再从门客中挑几个高手,晚上跟着我一起去吴王府赴宴。我不管今晚谁会死,那齐王是绝对不能死在吴王府的,否则太子就完了,南唐前景也危险了。”
说完这话,韩熙载连衣服都不换了,重新往门口轿厅走去。他要尽早赶到吴王府,在任何事都没有发生之前赶到吴王府。因为眼下这事态,或许只有他才有足够的实力不让其扩大。
齐君元还是晚了,当他转进樟树街的路口时,李景遂和冯延巳的轿子刚刚进了吴王府大门。但是既然已经转进了樟树街,再要回头走就会显得有些反常,导致别人注意。齐君元是个和别人照过面都不会让别人记住的人,这主要取决于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每一个反应都是最正常最普通的,和平常人没有一点不同。另外他也真的是想看看吴王府大门处的情形,那也许可以给他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再有他想知道六指在不在这条街上,这一路赶过来他都没有看到六指,也不知道六指是否察看到李景遂的护卫模式是怎样的。
吴王府门前真的看不到什么,就只有两个看着挺悠闲的守门家丁。如果不是门上挂匾写着“吴王府”(李弘冀历任吴王,后被封太子),如果不是那两个家丁一看就是目光如电、身手敏捷的练家子,齐君元还真看不出这里就是太子的居处。
齐君元在经过门前时毫不避讳地转头往里看了看,这是很自然、很正常的举动,一般百姓经过吴王府都会往里看两眼。
从大门往里看,只能看到轿厅。吴王府的轿厅不算大,里面停了几乘轿子,再加上还未曾被吴王府家丁另行安置、暂时仍在轿厅里面歇息的轿夫们,所以整个轿厅显得有些拥挤和混乱。
齐君元的目光扫视非常迅速,这是一个优秀刺客最起码的能力,一眼之下就应该区分出里面正常的和不正常的情形。正因为如此,本来已经转回头的齐君元再次把头转向了吴王府的大门里面,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很不正常的情形。
一个人,一个背上背着一个又长又大的包袱的人,一个穿着打扮很像吐蕃国中某个异族部落的人,正微低着头站在轿厅的门口,那样子像是正在考虑自己是该进去还是该退出来,进去的话自己的大包袱该放在哪里,或者索性也一起背进去。
齐君元虽然离得远,但还是看出了这人的衣着很是老旧,最外面的羊皮短袄都已经泛起了油光。所背包袱的布面也泛着油光,而且看得出这包袱的分量不轻,应该是一些很有分量的东西在里面。
就在这时,那人背上的包袱似乎微微抖动了下。于是那人猛然转身回头,一对雪狐般闪烁着金黄色光的眼睛迅速在可见范围中搜索。他应该是感觉到了些什么,或者是他包袱里的抖动告知了他些什么,所以才会让他如此警觉。
齐君元此时还没有来得及回转过头去,但幸运的是,在异族人回头的瞬间他正好走过从里往大门外看的可见范围,所以那异族人没有看到他。而他却是在最后的一刹那隐约瞄到了那双带着妖气、带着兽性的金黄眼睛,并且由这样一双眼睛以及那人的反应知道,这是要找自己。那个异族人在背对的状态下可以发现自己在刻意地审视他,凭借的到底是什么手段,莫非真的是妖术、魔法?
齐君元加快了脚步,而他的心跳比他的脚步还要急促。就在刚才那金黄色眼睛转过来的一刹那,一种直透心底的危险提醒了他,让他在突然之间觉察到自己这一回确实太冒进了,没有了以往做刺活儿时的沉稳和缜密。出现这种情况有可能是因为来自太多方面的压力迫使的,也有可能是自己从广信脱身之后再没有遇到任何艰难的侥幸心理导致的。
其实这时候回过来想想真的很可怕,自己是来刺杀齐王李景遂的,单是齐王手下就有“半吊子、一佛爷、十银皮、三十六风僮”。而自己现在竟然为了瞄清齐王的护卫模式,追到了吴王府的门口来了。这门口不单是有齐王的手下高手,还有更多护卫太子的高手,另外其他赴宴的高官皇族也应该会带着不少技艺高超的护卫。自己一个心怀杀人目的的刺客,应该远离这种地方才对,怎么脑子一热还往近前凑?这大门口一走便被人觉察到了,要是脚步、动作再稍迟疑些,说不定就被当场围在那里了。
齐君元走过吴王府大门差不多百步的样子,里面的黄眼异族人也已经走了出来,他门前左右看了一眼,最终竟然准确地将两眼妖光落在了齐君元的背影上。不过他并没有追出来,因为他的职责不是追踪、追捕危险的人,而是要保护齐王李景遂,任何一个人对吴王府心怀叵测他都管不着。更何况这个暗中审视自己的人有可能正是要自己追过去,故意诱骗自己擅离保护齐王的职守。
具备魔法般能力的人极少,能如此全身心坚守职责的人也不多。但这人可以,因为他是十银皮番羊。
齐君元走出樟树街的街尾后本来马上就准备回长干寺的,但是他怕六指会和自己一样也跑到吴王府门口转悠。要是被别人察觉并坠上尾儿,就会把灭顶的危机带到长干寺。所以齐君元放缓了脚步,改变了方向,走进了街尾一家酒馆,在酒馆最靠里面的一张桌子边坐下。这桌子虽然最靠里面,却是正对着酒店的正门面。可以透过一排敞开的栅板门将街上很大一片范围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一碗面,一盘肉,齐君元没有喝酒。做刺活儿的过程中他滴酒不沾,除了必须要以饮酒作为掩护。因为他怕酒会影响自己的构思,会影响自己对意境的判断。
面才吃一口,肉才吃一块,齐君元便再难有心情把剩下的都吃完了。不是面不好也不是肉不香,而是因为有两乘绿锦小轿从店门口经过,进了樟树街,往吴王府而去。
轿子移动迅速、不颠不晃,可见抬轿的人不是一般人。而几个随着轿子同行的步行者和骑马人,个个都眼闪精光,气、势、形融合自然,显然都是非同一般的高手。他们这几人行走的排列看着很散乱随意,但始终保持着不变的速度和距离。齐君元看出这是“鼋出浪”的兜形,具有很强的防卫性和反击力。
如果只是这两乘轿子、几个人从门口过去,那其实是和齐君元根本不搭界的事情。他不用紧张害怕,只管安心将面前的面和肉吃完就是,因为他现在的的确确是个很平常的食客。问题是两乘轿的后面还有人,很多的人,很多很厉害的高手。这些人开始应该都是紧跟在行进速度极快的轿子后面的,但刚到街尾,他们立刻就像遇到堤坝的水流,放缓了脚步,四散开来。有的继续往前,以缓慢悠闲的样子走进了樟树街。有的往旁边的小路、巷弄中走去,很快都不见了,也不知道躲到哪一个檐头屋角下去了。还有的就近进了周围的店铺,和平常食客一样,点菜喝酒品茶。唯一的区别是这些人要么携带了各种形状的布包,要么腰腹间鼓鼓囊囊,这些应该都是暗藏的武器。
齐君元不知道这些人来自哪里,来此的目的,更不知道这些人的出现和自己有没有关系。眼前出现的情况和他在瀖州城时的很像,所以他才会紧张、才会害怕。莫非自己前来刺杀李景遂的活儿又被什么人漏了底儿?之前发觉自己被高手坠尾儿了,接着在吴王府大门前又被一个妖怪般的异族人察觉,现在周围又出现了这么些人,种种迹象似乎都在证实着他的担忧。
也有两个高手进了酒馆,在离着齐君元不远的窗口边坐下。他们也点了一些简单酒菜,浅浅地嘬着酒,慢慢地吃着菜。但是都不说话,只是不停地看窗外,像是在等待什么。
还有好几个高手就在店门口,他们像闲人一样东转转西看看。等前面刚才缓慢走入樟树街的人差不多走过一半距离时,他们才又前后拉开些距离,闲逛般地走入樟树街。
“巡行、坐镇、暗伏。”齐君元暗中做出了判断。这些人分作三拨,各有各的行动方式。但目的却是一样的,等待某个人的出现或某件事情的发生。
“就算和自己没关系,那也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如果和自己有关系,那就更要赶紧离开这里。”齐君元这次暗中作出的是决定。
于是齐君元继续埋头吃面吃肉,但眼睛却偷偷地将店里店外一切自己能用的东西都瞄过一遍。因为来的这些人真的是和自己有关系的话,自己一动便会完全暴露,接下来就需要强冲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