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想在齐君元的脑子里展开:首先是要将桌上的胡椒面倒在袖子里,然后站起身顺着柜台往外走。如果酒店中坐镇的两个高手对自己起疑心要拦住自己的话,可以将柜台上的一排酒坛顺手砸向他们。柜台靠门口那端有个温酒的炉子,上面放着大盆沸腾着的开水和一些正在开水中温热的酒壶。如果外面巡行的高手听到打斗声过来堵截的话,可以将这盆热水连同酒壶踢翻出去开路。暗器好挡,这开水却不好挡,连烫带砸之下,冲开一个口子应该没有问题。
柜台最外侧是收账的位置,冲出店去的时候可以顺手把算盘带走。冲出店后,应该以最快的速度跑过街面,进到对面的巷子里去。在过街的时候可以将拆散的算盘珠子撒在身后,让后面追赶的人脚下打滑,起到阻挡一下的作用。
对面巷子口的一侧有个茶水摊,架了个布棚子。进巷子口时可以随手将布棚拉塌,遮住巷子口。后面追赶的人看不清里面情形是不敢贸然跟着冲进去的,这就又多出一些脱身的时间。
进到巷子里,可将袖子中的胡椒面扬起。巷子里空间小,无风,扬起的胡椒面会滞留空中好一会儿。等后面的人掀开布棚冲进巷子后,呼吸间肯定会受到胡椒面的刺激。而如此紧张的状态下突然被异味刺激,他们肯定会以为是毒料,这样就又会停止追赶先自查自保,这就又可以争取到时间了。
如果这样还不能摆脱的话,接下来齐君元就只能直接在巷子里布设子牙钩、崩花钩、灰银扁弦等杀伤力极大的武器。虽然这些武器过后肯定会被夜宴队的一些高手认出,并由此确定自己的来历。但是为了脱身,只能是冒着暴露的危险使用这些武器来有效阻止后面的追击。
全考虑周全了,接下来就是去做,趁着现有的条件未曾发生变化前去做,一步步准确到位地去做。当然,最好是什么都不用做,最好刚才自己所有的想法和打算都是杞人忧天。
齐君元很认真地把面和肉吃完,然后很认真地将两枚铜钱放在桌上。而当他正准备很认真地将桌上的胡椒面儿罐拢入袖子时,一个很意外的人出现在了店门口,说出几句很意外的话。于是整个酒店里的食客都纷纷议论起来、喧哗起来。
军占街
这个意外出现的人样子像个破落户,他急匆匆地跑到店门口,用一种故作神秘却又想让大家都能注意到他的音量宣布了一件事情:“有人要刺齐王!你们知道吗?有人要刺齐王!”
听到这话后,齐君元如同被一记重锤击在胸口,一口气久久地堵在喉咙不能舒缓。出事了!刺活儿又漏底儿了!是谁漏的底?不对!如果要漏底也不该采用这种方式啊,漏底儿的人完全可以将自己几个人前来南唐刺杀李景遂的消息悄悄传递过去,这样对方不但能可靠防范,而且还可以设下兜子将自己这几个人锁住或灭了。
亮声儿(江湖术语,喊叫、言语传递的意思)漏底,而且当众亮声儿的漏底儿。这样做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真的有人正在对齐王行刺局,但是被人发现了。而发现的人急切间想要制止这个刺局,那么采取这种当众亮声儿的方式是最直接、最快速的。
那么会是谁正在做刺齐王的刺局?齐君元首先就想到了六指,然后就是唐三娘。六指可能赶在自己之前看到了李景遂护卫模式并不严密,或者是正好今天不够严密,所以想抓住这个机会下手把刺活儿做了。唐三娘下午出来“点漪”之后便再没见到,会不会遇到什么巧合的事情混入了吴王府,又很巧合地可以接近到前来赴宴的刺标李景遂,所以想就此顺便将刺活儿做了。
可是又不对,如果是急切要制止刺局,那应该沿街奔跑大喊才是,或者直接奔到吴王府门口去告警,这样虚虚掩掩地又装神秘又想说的又有什么必要。而且六指是个非常谨慎、非常守规矩的人,这在烟重津刺局中就可以看出来。在没有自己的指示下,他绝不会莽撞行事的。唐三娘的几率就更小了,世上没有那么多连续的巧合之事,就算真有了这些巧合,按照唐三娘的性格,她反而会怀疑其中有诈,所以她也是不会独自抢先行刺局的。
那么这人到底是在玩什么花样?“拍水惊鱼”吗?是要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和其他几个来刺杀齐王的人感到惊恐,然后在慌乱中做出错误的反应和举动,那样就会成为被拍打水面吓得惊慌窜逃而最终撞入网中的鱼儿。
如果现在齐君元知道这沿街之上的店铺门口,还有人们聚集之处,都有这样一个人在传达同样信息的话,他会更加摸不着头脑。
齐君元偷偷看了下之前坐镇的两个高手,再瞄一眼门口等待下一拨巡行的高手,这些人在听到这消息之后都显出一种紧张来。好像他们等待的就是这件事情,至少也是与之相关的事。
酒店中的食客们开始时议论纷纷,然后声音渐渐变大,变成一片喧哗。但这喧哗才开始,就被外面街上更大的喧哗给压了下去。街上的喧哗声很整齐,是许多脚步一起跑动的声音,也是许多甲胄一起抖动的声音。
这又是什么意外情况?齐君元的心再次紧缩。
大家纷纷跑到门口和窗口去看,原来有内卫营左锋虎翼军以三纵列的队形从店门口跑过,并且一直跑进了樟树街。虎翼军的人很多,三纵列的队形不仅将整条樟树街占满,而且还绵延出街尾,将这一段的街面也占住了大半。
街上的行人不准走了,店铺里的人不准出来。虎翼军刚站定,两边的两列便立刻散开做这些事情。而中间的一列则始终紧握兵刃,严密警戒,以防有意外发生。这情形和在瀖州行刺局后,军卒和巡卫控制整条街有些相似。但是那些之前被安排了巡行的高手却并不买这些兵卒的账,虽然也一样让到路边,却是和兵卒们挤在一起,而且占据的都是街边视野最好、行动最方便的位置。
“怎么回事?我还要回家呢。”“是查找刺客吧,刚才那人不是说有人要刺杀齐王吗?”“对了,那人呢?那说有人刺齐王的人怎么不见了?”虎翼军控街,食客们也慌乱了。
这些兵卒又是哪里来的?他们很明显和前面到的高手不是一路的。是刺活儿漏底惹来了两路人马的严查和防护吗?不像,那些高手只是巡行、坐镇和潜伏,而且占住的位置都并非刺客会选择出刺的位置。这些高手不会连瀖州的巡街铁甲卫都不如,所以他们不是来查找刺客、阻止刺局的。虎翼军占住了街面,但只是樟树街和往外延续的一段,而且只是控制住行人不动,并不真的盘查、搜身,否则那些高手都带着家伙呢,一查之后肯定全露相儿。所以他们很像是在装样子,或者是故意摆出架势给什么人震慑。但是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齐君元都知道自己目前是走不了的,而且时间越长自己会越危险。
吴王府外笼罩着一种莫名的恐慌气氛,让人感觉很压抑、很怪异。而此时吴王府内的情形则更加压抑和怪异,那已经不是笼罩在一种恐慌气氛之中,而是每个人心中都有各自的恐慌。
韩熙载和王屋山赶到吴王府其实不算晚,按常理说这时候应该才是奉茶闲聊的时候,最起码再过半个时辰才能落座开席。但是一听手下人报传韩熙载和王屋山的轿子已经进府后,李弘冀便立刻让手下在奇骏堂开席。等韩熙载和王屋山进到奇骏堂和大家寒暄落座时,食八珍已经全摆好了,色八珍也都在齐齐地给主人和座上客们施礼。
李弘冀今天的确失去了些该有的沉稳,这倒不是因为对刑审之事耿耿于怀,而是因为今天五路特使同至金陵。
这几个特使包括德总管都是很早之前就从蜀国出发的,最早的一个竟然是在两个月前,蜀国刚刚疫情流行之际。但是很巧的是,这五个特使在前来金陵的路上都有意外发生,有人是突发莫名疾病,有人是不小心跌摔导致筋骨错位不能动弹,还有人莫名地与人冲突,竟然被关在一个小县城的牢狱中好长时间。而最为精明机智的德总管,竟然是误走楚地,在山岭森林间迷了路。而且除了迷路的德总管外,其他几个特使发生事情后,就连身边随行的几个人也相继出事,总是无法派出一个可信得力的人替自己先回来。同样很巧的是,他们在最近都相继病愈体复,官司得以脱身,迷途获得指点,然后很巧地在同一天内回到了金陵吴王府。这冥冥之中似乎是老天爷安排好的,不过除了老天爷其实还有一些人也可以通过各种手段进行这样的安排。
早在几个月之前孟昶就已经发信联络,想寻求李弘冀的支持。但是李弘冀到现在才收到这些密信,此时大周已经兵进蜀境了,更为难的是自己现在还不能直接调动军队了。虽然李弘冀自己手下有一部分直接统领的军队,另外凭着他的威信和私交,也可以借调到数量不会太多的一些兵将,但这些兵马合在一起也很难对大周造成什么威胁。反而有可能因为与大的布局脱节,被大周军队轻易围困、吞灭。
李弘冀是个守信之人,所以他心中焦急。急于给蜀国援手,急于了结刺客的案子。只有了结案子才有可能重新得到直接调动南唐军队的权力,也只有拥有了这权力,才有可能帮助蜀国摆脱眼下的危机。
韩熙载根本没在意一些细节,因为他的性格本就随意不羁,再者他也知道今天晚上的宴席本来就不是一个坐得稳、吃得下的宴席,客套方面的不周到其实正是预示着有事情会发生。而他情愿有更多的不周到出现,却不愿意真的有事情发生。
而此刻李景遂心中其实也希望早早开席,然后最好天没黑就能散了席,这样没什么废话说,也就扯不上刑审的事情了。
所有的恐慌应该是从色八珍的第二支曲子开始的。这色八珍果然是奇妙之人,八人都有独特的嗓音,又有各自娴熟的乐器。她们各自的嗓音特点和八种乐器的特色编曲填词,让八种嗓音融合,然后再与八种乐器声融合,变化成一种绝无仅有的天籁之音(这可能是中国最早的和声演唱)。所以才开嗓第一曲,便让在座众人如痴如醉,暂时忘记了心中烦忧、焦虑之事。
但就在色八珍调弦清嗓准备再来第二曲的时候,番羊从门外走了进来,走到李景遂身边弯腰低语了几句。李景遂顿时脸色突变,手中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显得非常震惊和惶恐。
也就在这个时候,李弘冀的心腹手下天机军师汪伯定也走了进来,口绽一声清亮喝声,一下将色八珍刚刚奏起的乐声给震停:“不好了!外面在纷纷传言,说有人要刺杀齐王!”
汪伯定这句话一说,整个奇骏堂中变得鸦雀无声。谁都不说话,谁都在等着别人说话,这就像是技击术中高手的后发制人。
很尴尬的沉默,但是李弘冀打破了这沉默。并非他不是高手,恰恰因为他是高手,这种情形下如果他不说话会显得场面更加奇怪,而他早就准备好的剧情也就演不下去了。是的,这是一场戏,是由李弘冀和汪伯定、德总管以及其他一些得力的手下共同设计的一场戏。
当李景遂替费全婉拒赴宴之事后,李弘冀虽然没说什么,心中却是对李景遂这样做的意图一眼窥破。负责刑审的两人只有蔡复庆一个人前来,那么就算自己当众拉下脸来逼迫威胁,他只需要将所有事情都推给费全就可以应对自如。当时李弘冀急着要离开秦淮雅筑,就没有多想此事,只求抓住个借口赶紧回府见那五路密使。而等到见了五路密使之后,他才知道逼迫出刑审的全部口供、赶紧了结这桩拖得太久的案子是多么重要。只有案子结了,真正的内幕查清了,那么自己才有可能重新掌握调动大军的特权,也才有可能及时用兵给予蜀国援手。
李弘冀将此事和大家商量,天机军师汪伯定突发奇想:“既然太子觉得所有口供齐王是知道的,那何不连着齐王一起逼迫呢?”
“逼迫齐王?”
“对!现在的情形是这样的,连同太子在内的主审四人,只有齐王有可能知道全部口供。”
“不是可能知道,而是肯定知道。但他就是慢慢拖延,以显示此案如何艰难,最后等父皇着急过问时,他再以自己发现的角度说出真相,以显示其睿智过人。”李弘冀对自己的想法很肯定,“但是我这边拖不起了,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拿回直接调军的权力。”李弘冀真的很着急,前段时间他怕大周突袭南唐淮南地区抢夺秋粮,所以采取了收缩防御的策略。但现在事实表明大周那样做只是虚张声势,实际力量都调至西南对蜀国下手了。此时只需南唐在淮南与大周交界处布兵,大周肯定就会有所顾忌,怕后院失火从而放弃继续攻打蜀国。当初有权时李弘冀采取了收缩防御的策略,现在没权了却要想再改换一个完全相反的部署,即便是行公文通过兵部的话也很难有说服他们的合适理由。万一谁再将这部署告知了李璟,很有可能会被认为是另有所图。
“趁着今晚夜宴,我们安排人在城里散布有人要刺杀齐王的消息。然后便咬死了是因为齐王从刺客口中得到了什么重要口供,所以别人才要刺杀他灭口。这样就可以从关心他保护他的角度将口供都逼迫出来。”
“这主意好,然后将虎翼军调过来占街,把吴王府周围都控制住。就说内卫营也得到消息,前来查找刺客、保护齐王。这样就能逼迫齐王说出全部口供,明天一早太子拿着这些口供直接去皇上处交差。”德总管也说出了自己的建议。
“虎翼军占街?那有什么用,齐王又怎么会怕了虎翼军啊。”李弘冀是将帅胸怀,很少会想到一些奸诈的伎俩,所以觉得这有些多此一举。
“非也非也,德总管此计绝妙,这会是对齐王最大的逼迫。”汪伯定马上否定了李弘冀的看法,“那时候我们已经将刺杀齐王的假消息传得满城皆知,齐王应该会想到,从刺杀的消息传出开始,他不管在哪里死、怎么死都可以说成是刺客所为,而且和正在被刑审的刺客口供有很大关系。这种情况下他肯定会考虑自己能否走出虎翼军的包围。”
所以今天当奇骏堂中一片沉默的时候,李弘冀的戏开场了:“又是刺客,又是刺杀,而且这次是针对皇叔而来,怎么会这样?”
“是呀!怎么会这样?”李景遂是真的恐慌,因为刚刚番羊对他耳语时不但告诉他街上传言有人要刺杀他,而且还告诉他更早之前已经发现有意图叵测、行为诡异之人在吴王府门前转悠。
逼迫宴
李景遂虽然恐慌,但他却没有失去思考的能力。要刺杀自己的人可以选择很多地方,比如自己来吴王府的路上,从吴王府回去的路上,那时候天色全黑应该更容易下手。还有平常自己上下朝的路上,刑部的附近等等,又何必偏偏在吴王府大门口转悠呢?这些刺客不是傻子,他们难道不知道今天吴王府门口不仅仅有吴王府的护卫保镖,而且会聚集李景遂和其他高官的护卫保镖。所以这答案可能只有太子自己知道。
“占街了,左锋虎翼军得到有人要刺杀齐王的消息,赶过来保护齐王,将吴王府周围道路、街巷都占住了。齐王只管放宽了心喝酒听曲。”这时候德总管也跑了进来,传递了一个看似让人放心其实却是让气氛更加凝重、让恐慌进一步升级的信息。所以色八珍的乐声并没有响起,在座的所有人依旧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