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裴盛的刺客已经安置在黄粱居中有半个多月了,每日都是美酒珍馐喂着,美女娇娘陪着,与刚押到此处时相比,已经养得白胖肥嫩了许多。
而从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李景遂便让人每天给他开出一个册子,册子上列出的是官职、银两、田地。他知道天下人碌碌,为的无非就是这三样东西,有了这三样,其他什么都可以想办法得到。特别是做刺客的,对这三样东西的欲望更加强烈。他们往往是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和途径获取到这三样东西,这才冒险通过从事杀人的行当来获取这些。从裴盛被押到这里半个多月,每天开出的册子都是不同的。上面这三样东西的级别和数量在不断变化,在不断提升。李景遂管这叫“软取心”,他相信这一招应该是会有效果的,只是时间长短、筹码大小不同而已。
吃着美酒珍馐,拥着美女娇娘,看着一天天加码付给自己的巨大利益,很少有人能挺过五天的。因为作为被审的刺客而言,他们应该担心某一天开出条件的人会被他无动于衷拒绝合作的态度激怒。那么非但所有的优厚条件会化为乌有,而且还会换来无法承受的肉体伤害和精神折磨。所以虽然每天面对的只是一张写满字的册子,其实对于刺客的心理是有很大压力的。是对他们坚守职责和操守的一种挑战,更是对其人性和欲望的一种缠斗。
所以半个多月来“秦淮雅筑”中看着风平浪静,王爷和刺客之间一团和气,但实际上他们无时无刻不处在一种比拼的状态。他们比拼的是双方对一个分寸的掌握,比拼的是双方对形势和细节的分析揣度,比拼的是双方心理的承受能力和忍耐力。
但是面对所有这一切,裴盛已经挺过了将近二十天,这绝对不是常人的意志可以做到的。这么多天里,裴盛唯一透露的只有自己的名字,其他所有和刺杀有关的、无关的都只字未提。所以就连李景遂也开始从心里佩服裴盛了,因为如果只是不屈服、不合作、不透露和刺杀有关的信息,那么这个刺客只是在耐心、耐力上超乎常人。但是能够连无关的信息也只字不提,那么就不仅仅是耐心、耐力上的超常表现,而且还有警觉性、抑制力、自我控制、自我疏解上的超常表现。这已经是近乎扭曲自己人格、人性的意志层次。
就在这时,太公轩竹门“吱呀”一响,走进一个胡须已经有些斑白但面色红润如童的高大老人来。
李景遂听到竹门响声后,手中鱼竿微微一颤,鱼浮瞬间荡开了几圈涟漪。李景遂知道自己作决定的时候到了,可他还没有完全想好该作怎样的决定。
“王爷,今日如何加码?”那老人声音洪亮,声出气荡,这就算是壮硕的年轻人都无法达到。
“第几日了?”李景遂其实心中清楚知道已经第几日了,但他还是问了一下。
“第十九日了。”
“那刺客状态如何?”李景遂又问,他觉得有些问题的答案可以帮助自己作出最为正确的决定。
“很可怕。”
李景遂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费刑司,你所说的可怕是什么意思?”
这个老人正是刑部总刑司,人称“半吊子”的费全。费全知道自己的回答肯定会让李景遂继续追问,而他也正想说出自己的看法:“我之所以说他可怕,是因为这些时日他越过越自在了,看起来没有丝毫的负担,就像是住在自己家里一样。蔡佛爷也来瞄过几回,就连他都看不出这种状态是刺客矫情做虚,还是真的无心无肺,所以我说他可怕。不过有几点与普通杀者不同的特点可以确定,一是这刺客是经过特别训练的,二是此刺客似乎并非为财而杀。第三点是蔡佛爷辨出的,他说这个刺客虽然看似越来越轻松自在,但一举一动间依旧是以全神全力贯身。也就是说,他还处于刺杀状态,精神意识还没有从刺局中撤出。这一点很奇怪,因为他现在的处境已经没什么人要杀,也杀不了什么人。”
“你这样一说我便清楚了,也就是说,那刺客外部看起来轻松随意了,但其实是在暗中蓄力。我觉得他这样做可能是认为自己有机会逃出,或者可能是觉得会有人来营救他。”李景遂知道“十目佛爷”蔡复庆不会看错,但是明明已经是阶下囚了还处于刺杀的状态,那就只能是这两种可能。
“那不应该呀,从他第一天押到黄粱居,我们就已经清楚地告诉他,这里的所有设置是不可能让他逃出也不可能让人救他出去的。那天我特意提到几个坎行大家的名号和他们在此处做下的机关消息,蔡复庆从刺客表情神态上看出,那些大家名号和绝妙设置他全是知道的,而且同时还看出他表情中有惊容和愁怨,这说明他清楚凭自己的能力是无法闯过这些机关暗器的。”
“那么关键就在营救他的人身上,营救的人可能是有办法和能力闯过那些机关的。”李景遂说完这话后突然怔在那里。
“王爷是说营救他的人会是我们雅筑里的人?”费全到底不是一般人,李景遂因为自己所说的话而意识到一些可能才会怔在那里,而费全竟然也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些其他意思。
“不一定是我们雅筑的人,也可能是可以在我们雅筑自由进出的人。而能在我雅筑自由进出的人寥寥无几,不是朝中重臣就是皇家一族。最想救出刺客的人应该是暗中操纵要用字画刺杀皇上的人,也就是说,这人是在重臣和皇家。难怪皇兄要把这件事情交给我和太子同审,看来背后操纵刺客之人非同小可。”李景遂有些吃惊,因为他之前并不清楚字画诡杀之事,是李璟委派他审讯查实之后才将各种信息加以梳理。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其实是被列为怀疑对象的,另外作为李皇家族成员,他也根本没有将太子李弘冀列为怀疑对象。即便是和费全分析到这一步,他心中其实还是将脑筋在那些外姓的重臣身上转。
“王爷,这些疑问其实只需撬开刺客的嘴巴就全然水落石出了。天也不早了,不能让那刺客有闲暇歇息心力。今日的册子还加不加码?”费全要办的正事还未曾有答复,所以他将话头又拉了回来。
“你刚才不是说此刺客并非为财而杀,那继续加码有用吗?”李景遂反问一句。
“我觉得是很难有作用的,但加不加还得王爷定夺。”
“加码既然没有用,那么我们从今天开始就减码试一试。”李景遂终于决定改用技巧了,因为从种种迹象看,这一轮最终的决战可以开始了。“今日将这十几日来许下的码子减掉三分之一,如果依旧没有反应,那么明日再减三分之一。”
钓鱼的技巧是要在鱼儿吞到香饵吐出钩子的时候提竿,这样才不会脱钩。现在既然鱼儿不吞香饵,那么李景遂便决定逐步去掉香饵,直接露出钩子来钓鱼。这种技巧叫甩鱼,是难度极高的钓鱼方式。
一般而言,看到许下的价码被砍掉比一天天加码给人的压力更大,这就相当于直接将自己已经得到的东西重新剥夺了,而且一下子剥夺了那么多。面对这种剥夺必须尽快有所反应,因为这是实际利益的消失,并且总共只有两次机会。两个三分之一的剥夺之后,再要妥协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另外这还是一个先兆,一个预告。当许给你的实际利益被剥夺完后,接下来便会反过来开始剥夺你原有的了,包括精神、肉体乃至生命。
所以从第一次减码开始,就相当于给了一个宣判,和宣判死刑、绝症是同样的道理。宣判死亡不可怕,进入死亡也不可怕,最为可怕的是等待死亡的过程,那是一段可以让人崩溃发疯的时间。但是裴盛不仅要熬过这段等待死亡的时间,而且还要刻意拒绝一条可以让自己活得很好甚至更好的路子。所以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什么贪利忘义了,而是应不应该拯救自己。
这一次裴盛能挺住吗?
即入宫
裴盛能不能挺住还是个未知数,蜀国成都的王昭远却没能挺住,不,准确地说他连挺都没挺心理防线就彻底崩塌了。孟昶其实才问到他是否知道智禅师的俗家侄女之事,他便已经趴在地上连连磕头,带着哭腔把所有事情都抖了出来。
赵崇柞之所以带着华公公急匆匆回到成都蜀宫之中,是因为蜀皇孟昶一直都在等待关于宝藏皮卷的消息,同时也是为了彻查救助华公公的几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赵崇柞是不问源馆的主持者,各种怪异纠结的刑案都见识过。所以当那女子说出自己是智禅师的俗家侄女,到成都是要投靠王昭远的时候,他就已经确定这件事情要查证清楚易如反掌。
刚刚踏上往成都赶回的道路,赵崇柞就已经派人前往乐山县正觉寺去找智諲。到了正觉寺后立即将智諲严密控制,不得再与外人有所交流,然后将其秘密带到成都。
而当赵崇柞和华公公进到蜀宫之后,他们也把此事立刻向孟昶进行了汇报。华公公始终坚持自己遇险之事是与这几个人有关的,他们是要利用自己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成都,然后有所图谋。至于说与王昭远、智的关系,很有可能是谎言,不过也不排除他们所图谋的事情与王昭远和智是有关联的。于是孟昶传旨,令王昭远火速入宫。
“皇上,微臣该死。皇上你也知道,从前我与智禅师有师徒缘分。现在虽然我在朝中为官,但是那份情义我是不会忘却的,否则还怎么立足世上做有情有信的大丈夫。所以当智諲禅师求我替他安置俗家侄女时,我便想都没想一口应承下来。本来我也只是想着将他侄女暂留我府中,然后替她寻到一个合适的夫家嫁了,我这事情也就了结了。但是智说他俗家侄女艳若天仙,精通音律舞蹈,擅长写词种花,如非皇族之家,那绝对是不能随便嫁了的。于是我想皇上为了蜀国百姓日夜操劳,身边合心意的伺候之人却寥寥无几,不如就将智这侄女想法送入宫中。一则她有了富贵荣华的安顿之处,再则皇上身边多个照顾之人,也可让我们这般为人臣者心中稍安。故此我才斗胆托人造册立户,并将造册插入来年宫选之列。”
王昭远虽然没有治国安邦的文才武略,但是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一套无出其右。再加上能够说出天花的口才和不知肉麻的厚脸皮,所以诉说之中不仅将自己责任全推卸开去,而且还将自己说成个重情重义之人,对孟昶关怀备至、忠心不二。
“王大人,你这样做可是欺君啊!”华公公在旁边阴冷地说了一句。
“可不敢这么说!”王昭远眼泪没出来,唾沫星子却是从咧开的嘴巴里喷洒而出了,“华公公这话太过武断绝情了。我是为了谢师恩、酬君恩,想做成个两全其美的好事。但是迫切间未曾细作思量,所以在做法上不够妥当而已。”
“是不够妥当,皇上后宫中有花蕊夫人淑慧贤德,而你要将一个远途而至不知底细的女子弄入宫中,却不知是何居心。”赵崇柞虽然不赞同华公公将自己遇险之事与那几个人关联上,但是王昭远要将一个女子弄进宫中安置在孟昶身边,他却果断觉得这是针对花蕊夫人的。而花蕊夫人是他和毋昭裔的靠山,王昭远设法针对花蕊夫人那就是想和自己两人斗高下。所以这个时候自己应该落井下石,把王昭远这把算盘砸碎了才能安宁。
还没等王昭远开口辩驳,门口有太监进来传话:“皇上,正觉寺智和尚被赵大人手下带到。”
“正好,王昭远你且到一旁等候,我听听这智和你的说法对不对得上号。”孟昶说完示意下面将智带入大殿。
智和尚进来后便伏地磕头,然后微微抬头扫看殿中的几个人。满脸的茫然和惶恐,这模样一看,就知道到现在他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孟昶再次示意,赵崇柞立刻领会,他上前两步,将华公公出差事赴楚地遭伏遇险,被几个从东南之地远道而来的人救下的事情大概对智说了下。并告知华公公觉得这几人是故意设局救他,借机随他一同入成都另有图谋。
“皇上英明,各位大人睿智,这些事情与贫僧没有丝毫关系呀!如果是要辨别这几人说话真伪,应该去找无脸神仙才对。”智听完赵崇柞的叙说之后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赵崇柞这一回什么都没说,而是将秦笙笙交给他的书信递给智。
“啊!这是我写的书信,赵大人是从何处得到?难道,难道大人刚才说救回华公公的是我俗家侄女秦艳娘和家里亲戚仆人?”智一眼认出自己书写的信件,随即一下就联想到自己到此到底所为何事。这不仅需要智脑筋灵活,而且必须是场面上常常办事的人才可能具备这样的反应。
“那真是你侄女?”华公公冷冷地问道。
“人我没见到,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不过能拿出这书信的肯定是和我侄女艳娘有着关系。”智说话滴水不漏。
“你让你侄女到成都有何企图?”华公公突然厉声尖喝一声,空荡的大殿中响起一阵刺耳的回音。
华公公的尖喝不但惊吓了智,就连孟昶、赵崇柞以及殿上伺候着的太监宫女也因为太过意外而吓了一跳。
孟昶侧脸瞪了华公公一眼,心说这阉奴才是不是因为在外遇险遭受了刺激,所以才会在这皇宫大殿上一惊一乍的。
智的样子是真被吓到了,但说出话来却像没把华公公当回事:“华公公,你可别吓唬我。我这些天心促气急的,皇殿之上你这一喝再把我吓得一口气转不过来,心跳一顿再接不上来。我这一蹬腿虽然显得你威仪无比,但我这话还没能说清,死得岂不冤枉?”从智的语气特点便可知道王昭远的本领是从哪里学的,这僧人都是忠厚本分严守清规的,但是这天天与世人、俗人打交道的僧人无赖起来,那整天躲在宫里的太监真没得比。就这话里头已经隐隐在暗讽华公公比孟昶还要威风。
“不要扯远了,回答我的问题,到底有什么企图?”华公公这次的声音依旧很高,但是大家有了心理准备便不再被惊吓了。只是觉得他那尖厉的嗓音提高之后很是难听,就像有只猫爪在抓挠心尖。
“怎么说呢,说有企图那是真有企图。这世上谁人没有企图,谁人不是奔着荣华富贵、重职高位去的。其实我的企图王大人是知道的,要没有他我这企图也就是一场空梦而已。”这时候便越发显出王昭远是智的徒弟了,这智还没说到实际的内容,就也开始把责任往王昭远身上推了,“我一个出家之人如何能安置一个成年的姑娘,所以只能靠着王大人的关系给我的俗家侄女虚造户册,然后托借一个名门望族的份额选到宫里。王大人,具体是这样操作的吧?”
话说到这里事情已经完全清楚,再纠缠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孟昶此时心中已经在想花蕊夫人的温柔窝了,这大殿空荡荡的,让他总觉得有股驱之不去的寒意。
赵崇柞也觉得可以就此打住了。三方面的言词全都对应上了,王昭远、智最多就是玩些贪小谋私的手段而已。现在最好是孟昶发话,让其废除虚假造册,然后让他们两个带走那几人随便怎么安顿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