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冀熟知兵法战略,只大概看一下,他便知道采用这种战法策略是要在短时间内就拿下南唐控制的金陵。而这种战法策略正是与大周国内粮盐紧缺、军需粮草不足的状况相吻合的。
虽然看出了这种不利状况,但是李弘冀却无法化解。他能做的只有心中的两个愿望和一个切实的自我保护。
一是希望蜀国与大周易货之事能够顺利,并且能确实解决大周目前所处的困境。二是希望大周能有其他化解国内困境的办法,从而放弃对南唐用兵的计划。而自我保护的方法他直接写在了手令上,让淮南道(对大周一线)和永安道(对吴越一线)所有界防营守军撤到就近的州道重镇,加固城防,以城为守。
李弘冀的这种方法是完全正确的。如果判断正确,那么大周最初的攻击途径是要从江湖暗道潜入南唐境发起突袭的。而界防驻军根本都不知道他们从什么地方突破,又如何实现边界防御?所以还不如直接归入州城之中,以城防为依仗,阻止大周快速突破。这样用不了几日,当大周军中的粮草耗尽,他们便会自己退回。至于吴越等国兵马以截断为目的攻击,他们要形成拦截,必须是沿官道拿下沿途的州府重镇,这样才能实现连线式的阻隔。所以对付他们更是应该将界防集结到州城之中,免得外围的小军营被逐块吃掉,而城中的守备力量又不够充足。
在发出这个手令之后,李弘冀又想了想,觉得还应该增加金陵城周边的防卫力量,以免被那两国用一支快队单线突入。而一旦金陵城的皇室被控制,外围所有的固守抵抗都将灰飞烟灭。于是他立刻又下令让崇安大营、宜春大营、广昌大营、修水大营、举水大营、乐安大营各调五千兵马驻扎采石(今马鞍山西南)。这样一旦大周突袭,这三万兵马可以就近由水陆两道直接赶到金陵城,加强金陵的守卫,或者保护李家皇室快速南迁。
李弘冀确实是个难得的统治者人选,他有敏锐的政治嗅觉和军事洞察力,而且能够果敢决策并且立刻付诸实施。但是这次他根据种种迹象而断然调动军队,重新排布军事防卫模式,对南唐来说却不知是福是祸,对他本人来说也不知是福是祸。
韩熙载这些日子心中也一直忐忑,自从他知道李弘冀府中的德总管前往蜀国之后,心里就一直觉得有事情要发生,而且会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最近他在各处州道、驻军安插的暗点连续发来密件,说淮南一带和歙州、信州一带有兵马调动。调动的方式是外驻兵营尽量往州府重镇集结,将原来边界的一线守防改换成以点守防。另外,六大营也各调兵五千往金陵附近集结,现在这三万人马就驻扎在上游距金陵城只几十里的采石。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放弃外防,收缩据守州府重镇,可以快速以点扩面占据局部地域。也可以在各重镇之间以官道构成联防,形成自己可以快速通行的线路,而这线路对别人却可以分段合作阻击。抽调出的三万人马驻扎采石,一旦金陵有事,立刻可以水陆同进,顺水直下快速进逼金陵城。
这种情况让韩熙载感觉到金陵城的岌岌可危。改换的防守方式如果继续延伸过来,就可以从多方向与金陵城形成快速通行线路,在需要时将驻外州道的兵马很快调回金陵城。而三万兵马的威胁则更加直接,金陵城现在内外城所有的防卫力量加起来也不比三万人马多多少。
获知了这些情况,韩熙载并没有马上奏报元宗李璟,因为现象虽然如此,但原因却只是揣测。如果没有弄清真实原因就奏报元宗,那是会引起皇家内乱纷争的。再有,就算是有着什么不能告人的原因,韩熙载仍是希望能够平静地化解此事。南唐提税之后已成众矢之的,万不可再有萧墙之乱让别国乘虚而入。
所以最近这段时间韩熙载让王屋山暗中将夜宴队在金陵附近的力量全安排到城里,一些平时与他交好的兵部要员、城防统领也都事先通气,以防金陵城中有何异变。再有就是周边州府的一些官员和驻军,他也提前提出要求,一旦金陵城中有变,要立刻派兵救援。
但即便做到这地步,韩熙载依旧没有一点把握可以平息可能会发生的大事,也不能保证到时候所有人都来救援并能为元宗誓死而战。因为这一次他要面对的对手是太子李弘冀。
李弘冀是南唐李皇家少有的杰出人才,性格、行事都颇具王者之风。军事战略上也很有手段,年少之时便主守润州、收复常州,破格升柴克宏为前敌主将,大败吴越军队。所以除了吴王、东宫太子的身份外,他还兼领沿东边境道总调度使、淮南道防卫督察使之职。南唐军队这一块有不少将领都信服于他,外派的州道官员也有很多是他的拥戴者。但是元宗李璟虽立他为太子,皇储之位却是要传给李景遂,李弘冀对此肯定不服。而他的辖下和拥戴者们更是蠢蠢欲动,要为李弘冀争个公道。
虽然之前查出的众多信息已经逐渐表明诡秘字画的事情和李弘冀有着关联,但韩熙载一直都认为这应该是他的手下或拥戴者瞒着他所为,所以想尽各种办法要査清真相。这是为了杜绝后患,也是为了替李弘冀脱清干系。
但是当知道太子府德总管去往蜀国后,韩熙载立刻便觉得此中事情并非那么简单,猜测之事很有可能就是李弘冀在亲自操纵。否则他不会让自己最亲信的手下突然赶往蜀国,而且选择的时间正好是南唐特使暗中带着那三幅字画前往蜀国的时候。这只能说明字画中所含秘密极为重大,而且与李弘冀有直接关系。
现在韩熙载很矛盾也很后悔。矛盾是因为他非常想弄清那三幅字画中的真相,但又害怕真相暴露出来。后悔则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发出那封鸽信,让萧俨提前将结果和字画潜送回来。其实到了这个地步有些该知道的差不多已经知道,不该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好。早知道是这种尴尬情形的话,他都不会设法将字画送去蜀国找无脸神仙求解。但世事往往就是这样,你不查到这一步,真相也就不会暴露出来。不知道真相是什么,那你也无法知道到底该不该追查。
如果那字画中的秘密没有暴露,或者德总管及时赶到,让蜀王孟昶制止无脸神仙将画中秘密泄出或将字画扣留在蜀国,再或者德总管采取非常手段将知情者灭口或将字画盗出销毁,那么一场皇室争储的异变便可以消于无形,南唐目前至少还可以暂时保持平稳的现状。
但是一旦字画中的秘密顺利送回南唐,交到元宗李璟的手上,而这秘密又确实证明了是李弘冀暗中忤逆夺位的话,那么为了自己不会顷刻间被治罪贬罚,李弘冀肯定会被迫立刻动手。就现在李弘冀所拥有的实力,以及南唐对太子所辖根本没有任何提防的状态,一旦内乱起来李弘冀应该是占了大多数的先机和胜算。
韩熙载真的很焦虑,他心中的这种不安又不能对任何人说,没有拿到罪证不能说,拿到了罪证更不能说。只能是自己伺机从中周旋,将这件事情平复化解掉,这样才能保住南唐内廷不乱、基业不颓。
为防止再有其他变故,韩熙载下令让各处密探道打听使队到达的位置,预计他们回到金陵的时间。他准备在萧俨他们回来朝见元宗之前将字画取回,并且提醒他们此真相后果的严重性。让他们不要在元宗面前提及字画鉴别之事,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至于其后续事宜他自己会妥善处理。
但是密探道发回的两个密报让他觉得自己已经晚了一步,事情的发展比他预料的要快得多。一个密报是萧俨他们仓促离开成都,并且改变回程路线。还有一个密报是使队在南平境内遇到刺客阻杀,但是使队借助南平九流侯府的力量反将刺客生拿一人。
从第一封密报不难推断出,萧俨他们已经获知字画中的真相,所以才仓促赶回南唐。可能是因为接到自己鸽信提醒或者是他们自己遇到了德总管,于是改变路线以防有对其不利的事情发生。而第二封密报更加明显,是李弘冀或德总管从萧俨他们仓促离开的情况上推断字画中秘密已经被窥破,所以派人下手灭口夺证物。而李弘冀和孟昶暗中交好,所以不给蜀国为难,将刺杀点选在蜀国之外的南平境内。但是不知道其中什么关节出了差错,这次刺杀并不成功,反给使队拿住一个活口。
这两个情况让韩熙载觉得自己必须马上行动,李弘冀所遣刺客做不了的事情自己就替他做了。让夜宴队派高手将萧俨手中的三幅字画偷出,再将那一个被擒的刺客杀死。这样一来物证、人证都没了,即便萧俨向元宗汇报了字画中掩藏的秘密,元宗也无法轻易相信,并不能治罪于李弘冀,最多只能是严加询问和警告。这样的话李弘冀不会因为处境窘迫而立刻逼宫夺位,但他又可以从询问和警告中感觉到自己所为都在元宗的掌控中,之后肯定要收敛许多,不敢再轻举妄动。这其实是最恰到好处的结局,也是韩熙载想看到的结局。
韩熙载真的派出了夜宴队的高手去替李弘冀擦屁股。但是最终的结果却在他的意料之外。夜宴队的那些高手也未能将这事情彻底摆平,他们既没能把字画拿回,也没能把被俘刺客杀死。


第五章 灭佛取财
佛遭难
赵匡胤没等赶回京都便知道太晚了,虽然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周世宗急召自己回京师是什么事情,但他知道如果自己是在京师的话,肯定会阻止周世宗做某些事情。
从刘总寨出来后才走一天,他便在一个小县城里见到了周世宗所下的诏书,其中提到“寺院其无敕额(国家批准的名额、指标)者,并仰停废”,“今后不得创造寺院兰若”,并“禁私变僧尼”。
从唐朝以后,世人信奉佛教者极多,寺庙遍布天下。但是能以国家名义批准建造的寺庙却是寥寥无几,更何况到了五代十国时战争不断、纷乱不息,更没有哪个国家能抽出时间、人力来管理这些寺庙。皇家之中有地位极尊的人是信佛的,才有可能以国家名义指定建造一两座寺庙,其他则多为民间信徒集资所建。所以周世宗所提三点说白了,就是第一要将大周境内百分之九十九的寺庙给拆除了,第二是从此以后就算国家指定的寺庙也不会有了,第三是没有国家政策允许不准再有人出家为僧。这做法其实是逼迫全国百姓再不要信奉佛教,也无途径信佛奉佛,只有国家高级阶层才享有这样的特权。
然后赵匡胤一路上还亲眼见到地方府衙和军队一起出动,强征庙产,拉倒佛像,逼迫僧侣还俗为工为耕,必须躬身劳作才能果腹存身。而这些僧侣很多都是从小就进入寺庙,一直都在奉佛研经做法事。现在突然让他们去种田做工,他们又如何有能力存活下去。另外,那些佛家信徒们因为失去了信仰和寄托也是心慌情愤,处处可见与官家人发生冲突的情况。赵匡胤一路所到之处尽可见哀怨嚎啕,僧怨民恨。
赵匡胤原本受赵普提示,留密折与世宗,让其在万不得已时可用取佛财一策解决周国目前的困境。而且为了此举稳妥,并且不会让笃信佛家的符皇后因此事大受打击,赵匡胤已经筹划好一个大力施压、慢慢挤榨的办法。具体做法是让北伐归来的将士以超度阵亡同伴入驻寺庙。然后可在寺中采用搅乱僧人清修、妨碍信徒进香、破坏佛规戒律等方法暗中逼迫,让寺庙主动捐出钱财。这样的话钱财归了国有,僧侣继续研经拜佛,信徒继续敬奉香资。而且一旦有变故或需要,还可以再次从佛家逼榨些钱财为国所用。
但是现在周世宗的做法与自己的想法大相径庭,完全是杀鸡取卵。不,不仅是杀鸡取卵,而且是抢了别人的鸡杀了,还让别人从此再不吃鸡肉。赵匡胤现在非常担心,担心周国会出现内乱;担心邻国会借此机会突袭周国;还担心有小人故意为祸朝纲,制造出更加难以收拾的局面。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他心中基本确定自己被一路杀兜阻挡,最后被困刘家寨的原因可能就与此事有关。而刘总寨出来后再没遇到一次刺杀,所说的十几处兜子就此终结,这种情形也在证明着赵匡胤这个想法。
心急火燎的赵匡胤一路纵马,往京师汴梁奔去。当他到达京师时,已经有一些临近的州府开始往户部押送收缴来的庙产。虽然在汴梁四门外专门迎他的官员一再催促他紧急进宫见周世宗,但赵匡胤还是决定先到户部的收缴点看一下。既然不该做的事情已经做了,自己再早去两三个时辰见周世宗也已经于事无补了。还不如将正在发生的情况多了解一些,然后及时采取相应的补救措施。
大周的财政制度很严,像这种突然性的财物上缴和特种征收都是要由地方官府派人押送并带有呈报。然后必须有地方户部的文凭以确定数量,还有所在地参与收缴的驻军的军折作为佐证。而且押送运输的人当中还必须有当地百姓代表随行,接受户部入库前的盘问。只要在来源和数量上稍有出入,便立刻会转至吏部或刑部彻查。所以地方上要想借此机会骚扰百姓、巧取豪夺不是没有可能,但没谁敢这么做。因为只要其中一个环节出了岔子被捅出来,那么就会付出身家性命的代价,得不偿失。
临时征缴的情况过去也有过,由于各个环节控制得当,理由充分,额度合适,所以征缴的过程都非常顺利,百姓也没太多怨言。但这次赵匡胤却发现气氛很是不对,运送庙产的那些百姓都满脸怨愤,与押送的官府衙役不断会有口舌冲撞。百姓代表接受户部盘问时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不予配合。
赵匡胤知道出现这种情况很正常,这些百姓中不乏信佛之人,让他们陪着押送灭佛毁庙获取的佛财来上缴,心中肯定是极不情愿。而且这还是在京师之中,地方官府和拆庙取财现场的情况更可想而知。或许有些地方已经出现官民之间的冲突,随着实施的范围扩大,冲突还可能不断升级。但这种情绪的蔓延现在一定要进行控制,一旦军中部分信奉佛家的兵将也怨愤难泄,很有可能就会闹出内乱来。
离开收缴点,赵匡胤还是没有去往宫里进见周世宗,而是顺道在禁军点检府停了下。在这里他没有花费很多时间,因为需要安排的事情早就在他心里筹措好了。
禁军成员的挑选是有比较苛刻的条件的,其中过于迷信于某种宗教的都不予吸纳到禁军之中。设立这种条件也是有道理的,信佛之人轻易不杀生。但作为禁军成员杀伐于沙场之上,不要说杀生,杀人也可能是天天有的事情,所以有这样的顾忌和信条那是万万不能要的。也幸亏当初赵匡胤挑选禁军时考虑到这样的条件,所以现在周世宗采取灭佛取财的极端手段后,至少这十万禁军还是根基稳固的,可以随时调用。
赵匡胤到了禁军都点检府后只安排了几条事宜。第一,由禁军统领都虞侯王审琦、都指挥使石守信协助京师巡城师加强京师城防。第二,由禁军前营总领近京大将军高怀德赴京东大营,协助东南、东北、正东三区的安定。第三,由禁军后卫内城都指挥使李处耘赴京北大营,以防北方区域异动和北汉趁乱进袭。第四,由禁军中军护卫使张令铎赴豫南大营,协助正南、西南安定。第五,由禁军中军指挥使赵彦徽赴甘西道凤灵关,协助正西安定,严防突厥借机入境骚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