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嘴,如此聒噪,不怕鸟粪落到嘴里?”张锦岙一声断喝止住手下人的低声哀号。“我跟你们说了,现在不管是被水中的鱼咬死还是被天上的鸟粪毒死,我们都要拼着用自己的身体铺垫道路保赵大人平安出去。”
“不要这样说,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就没有逃不过的灾殃!”赵匡胤将手中的盘龙棍重重往下一戳,满怀豪气地说道。但这番话完全是为了鼓舞大家的勇气。面对眼前的死境,他也只能是祈祷老天保佑。
盘龙棍戳在了水中,插进了泥沙,发出一声奇怪的声响。不是水花溅起的声音,也不是棍头入土的闷响,而是一种金属连续碰撞的声响。不!准确些说应该像是一块奏琴用的弦拨子从钢制鳞甲上轻轻划过的声响。
“啊,盘龙舒鳞!难道真的是老天来帮我了。”赵匡胤剑眉扬展、双目放光,胸气、胆气再次高涨起来,其势透体,如焰升腾。
这赵匡胤为一代开朝帝王,发生在他身上的奇事无数。历史上我们熟知的民间典籍中有两部是将和他有关的东西排在首位的。一部是《百家姓》,其中将赵姓排在第一位,这是因为《百家姓》是北宋初编撰的。另外一部是《典器》,此书将唐至宋末的奇珍异器进行了排位。而宋祖赵匡胤手中的盘龙棍在其中被列为第一位,在九尊日月玺、开片官窑瓷、有凤来仪箫、吉州凸形瓷等绝妙器具之上。
盘龙棍能排众典器之首和赵姓排百家姓之首又有不同,它并非完全是因为赵匡胤的原因,而是它本身具有神妙之处。
首先这盘龙棍的制作材料是世间绝无仅有的,挟有许多神奇的特质,出处来历极为不凡。晋代时,吴地三江王为镇住钱塘江水妖闹水、驱潮冲岸的灾祸,在钱塘北岸立下一根铜铁混铸的盘龙立柱,取名“破潮杵”。为了增加“破潮杵”的震慑力和灵性,当地斩杀犯人也都在此处执行,且将斩杀犯人后的射空血 (3) 喷溅在锁潮柱上。“破潮杵”在隋末时被草莽流寇拉倒,用以铸造兵器。但拉倒的“破潮杵”却在基石下留了一个柱根,柱根直到唐中期才被金华金器名匠查行云挖出,然后与铸造师任坦合作,仿造前世流传下的“破潮杵”的形状,再加以改进和美化,最终制作成一根鎏金盘龙棍。
这根盘龙棍制作得非常精妙,它通体是一条龙盘绕在棍子上,棍头就是龙头,棍尾就是龙尾。这只是外观,更为巧妙的是这龙是条活龙。只要机栝打开,盘绕的龙身立刻能与棍身脱离,同时龙身上的所有鳞片倒竖,变成无数锋利的小刀片,只有龙尾始终连接着棍子。这样盘龙棍整个就变成一根长杆软鞭,棍身是鞭杆,而长长的龙身则是鞭身,龙头则是鞭头。挥舞起来,不单龙头可以像流星锤一样重击敌手,倒竖起的鳞片片片锋利,只要着身便是皮开肉绽、骨碎筋断。
因为这盘龙棍取材为“破潮杵”的柱根,所以积聚了“破潮杵”上吸取的所有精华和灵性。当日月变化时,它的色泽会有所改变。遇到危险时,它会发出龙吟般的“嗡”响示警。而遇有可借势力,预示可奋勇一搏时,那龙身会像兴奋起来了一样,从头至尾舒抖一下鳞片。
忽止静
这棍子做成之后一直都只作为辟邪之物,藏于查家祖祠。后来查家遭遇天火,家业尽毁,其一脉单传的孙子被迫出家为僧,于是将此棍带入了琴架山塔窟寺。多年之后琴架山一带地动塌方,塔窟寺被毁,此棍便不见了踪迹。直到五代时,塔窟寺重建,人们才在天王窟将此棍挖出。但有风水高人说此棍灵性太盛,凶吉不定,龙形难服。一般人家镇不住,佛家静地也不适宜。只能让其用于战场杀戮,磨灭其凶性,修炼其真灵。于是寺中遣人将其抛入驻马峡,任凭天缘机巧为其觅得主人。至于赵匡胤是如何得到这根盘龙棍的,所有正史野史、民间传说都不曾提到过,无须刻意编造。
当赵匡胤将棍子往水中一戳,那棍子便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龙舒鳞长音。这一下提醒了赵匡胤两件事情:一个是从他上岛之后,盘龙棍自始至终都未发出过龙吟示警,这说明自己还未到最为危险的时候;而现在龙身借势舒鳞,这说明自己现在虽然看似陷入绝境,但其实是可以借势反击的。
至于可借之势在哪里赵匡胤并不知道,不过他并不为此着急,因为天注定的事情,该来的终究会来。
此时虎齿毒刺昂和黑婆鸦的争斗已经没有开始那么激烈,黑婆鸦只是三三两两地扑下,而毒刺昂也只是在黑婆鸦扑下时才有几条跃起。但只要有黑婆鸦扑下,不是有毒刺昂被抓起撕碎,就是有黑婆鸦被刺落水中,那种双方都不得手的现象基本没有了。这其实已经到了类似于拼死肉搏的阶段了,不成功便成仁,相比喧闹激烈的场面更加残酷冷血。
“它们这一战其实和我们冒险来岛上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为了食物、为了生存。”赵匡胤发出了一声感慨,“它们的捕食对象都是浅水中的鱼虾。虎齿毒刺昂要是进入了这片苇荡水域,大量浅水里的鱼虾被它们吃掉,那么黑婆鸦的生存和繁殖就会受到威胁。但奇怪的是这里黑婆鸦的数量很多,鸟巢也做得结实精巧,不像常常有毒刺昂来争夺地盘的迹象。除非……”
“除非是有人临时将这些怪鱼放进芦荡。”张锦岙总能八九不离十地揣测出赵匡胤的意思,这也是赵匡胤将他一直留在身边的一个原因。
“对!如果是人为放入的虎齿毒刺昂,那么这水道和芦苇叶也可能是人为设置的。”说到这里,赵匡胤立刻蹲下身来,用手在脚下的泥沙中抠挖了几下。“泥沙下有芦苇的连结根,说明这水道原来也是有芦苇的,是被人为割除的。这是一个利用实际环境改造出的阵局,是玄妙局相与自然环境相互结合出来的。所以我们刚才的想法都错了,这阵局的主索不是其中一个或几个不知形状的芦苇地,而是我们脚下以为是正经路的水道。因为只有这水道可以将所有需要利用的块状芦苇地串接起来。”
“啊,那些鱼过来了!它们加速了!”此时旁边有虎卫再次发出高声哀号。
果然,虎齿毒刺昂离得非常近了,已经可以看到它们张得很大且闪露出两排利齿的嘴巴,还可以看到它们拥挤在一起涌动的身体。这一切不但让人感到恐怖,而且十分恶心。
此刻还有其他更加恶心的东西,那就是鸟粪。黑婆鸦见虎齿毒刺昂加速了,立刻也变得疯狂起来。虽然攻击还是三三两两的状态,但几乎所有鸟儿都盘绕在了空中。这样一来,剧毒鸟粪便如雨点般密集地落下。
不过这次鸟粪没有造成伤害,刚才倒下的虎卫已经提醒了其他人,大家已经撕下衣袍将脸面包裹住。鸟粪全都落在衣服上和斗笠上,散发出的阵阵异臭,让人嗅闻到死亡的气息。
汇聚过来的毒刺昂逼得更加近了,十几个人已经挤在一起,再没有一点避让的空隙。黑婆鸦盘旋的高度更低了,几乎都要撞到下面的人,所以大家只能尽量放低身体,但又不敢蹲到水里,那样的话水里的攻击会直接针对要害。
赵匡胤此刻心中已经在疑惑,盘龙棍给出的预示到底准确不准确。但不管有没有外力的相助、有没有老天帮忙,他都不会轻易弯腰示弱放弃最后一线生机。死是可以的,但绝不能以畏缩的姿态去死。于是赵匡胤决然地举起了盘龙棍,准备加入到鸟与鱼的战团之中。
就在这紧要关头,就在盘龙棍完全举起的那一刻,盘龙棍再次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声响,就像一把锋利的刀片从棍身龙鳞上刮过,就像琴拨大力地拨响了一根高音弦,弦颤声惊。
此时,所有虎齿毒刺昂几乎同时停止了游动,水面跳动的浪花顿时平复下来。而天上盘旋的黑婆鸦一下全飞落到芦苇丛中,只留下大片不停起伏晃动的芦苇,就像是绿色的波浪。
寂静,周围变成了死一般的寂静。但这寂静没有维持多久,紧接着就从远处传来了“隆隆”的响声。随着这响声,渠道上齐膝深的积水在迅速退去,那些虎齿毒刺昂的游动竟然跟不上积水突然退去的流速,很大一部分被芦苇挡住,搁浅在芦苇荡中。而那些黑婆鸦则再次喧闹起来,不过这次的叫声不再是斗禽嚣,而是一种灾难来临前的恐惧声。
“快走!跟着水势走!”赵匡胤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是什么,但利用眼下的时机跑出这片走不出去的芦苇荡应该不会是错误的选择。因为积水最终肯定是要退到河道或大片水域的,只要能跟上退去的水流就肯定能找到暗藏的活道或一江三湖十八山的盘踞点。
“双锋前卫开道,砍开芦苇丛,跟紧了退去的水势。”赵匡胤下令。
身边有三四个使用双刀的虎卫立刻冲到前面,刀花翻飞,砍苇而行。
“后防卫用快机短弩封住空中,防止水鸟袭击。”赵匡胤立刻想到,砍开芦苇丛便会毁了一些黑婆鸦的鸟巢,这样的话很有可能会遭到鸟群的围攻。
不单是四五个虎卫端起背上的快机短弩,就连张锦岙也从皮囊中掏出了大把的五彩飞蝗石,准备对付鸟群的攻击。虽然赵匡胤的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人了,但依旧是个能攻能守、各司其职的团体。由此,可见赵匡胤治军别有一套。
不过这一次赵匡胤的估计却是错了,那些黑婆鸦并没有对他们发起袭击,而是在支撑鸟巢的芦苇被砍断后立刻飞离。这可能是因为它们面对的其他灾难要比鸟巢被毁严重得多,已经无暇顾及这些毁坏它们巢穴的逃命者。
“曲水翻天”的阵法用在此处其实是有些牵强的。原本这阵法是要在多处关键点设置无法毁坏的物体,战场上则设置营盘或队列。这样要么是成功实现阻挡,要么可以顺势变化或重新集结,保住阵势不变。但这里的设置是利用天然的芦苇荡改造而成,平时如果有人想从芦苇地块中直接闯过,可利用黑婆鸦进行阻挡。而一旦失去了黑婆鸦的阻挡,那么被砍破的芦苇地块就成了整个阵法的固缺。而整个阵势只需出现几个固缺之后,与原有的路径接通,那么曲水便成了直水,众多各种形状的圆形地块构成的翻天势便一点作用都没有了,因为被困阵中的人再不会顺着阵势走了。
追着退去的水势果然没有再遇困境,可问题是前方的路又通向哪里?相比之前的情况无路已经不再可怕,无路可以自己踩出条道路来。真正可怕的是脚下明明有路可走,可是却茫然不知这是一条通往死亡的道路。
“好了好了!前面的芦苇矮了,有条面子(长长一排,像墙面一样)的蒿草。那方向肯定有水道,而且是可以行船的大水道。”张锦岱远眺后自信地说道,一向沉稳的他显得很有些兴奋。
可是此时赵匡胤却偏偏停住了脚步,怔怔地站定在那里。他的一双脚立得很稳,已经微陷入泥沙之中。但他的一双手却在颤抖,是因为紧张和恐惧,也是因为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带动着。
无形的力量并非直接带动着赵匡胤的双手,而是先带动着他手里的盘龙棍,双手是因为棍抖才抖的。而此刻那盘龙棍不仅在微微抖动,同时还发出一阵沉闷的“嗡”响。这是盘龙发出的龙吟声,预示着危险的来临。盘龙棍所具灵性不会出错,此刻的确有巨大的危险正在逼近,而且所挟带的威力和凶势是赵匡胤从未遇到过的。
远处隆隆的声响在渐渐变弱,最终演变成连续不断、没有起伏的一声长响。这响声不清脆、不刺耳,但非常清晰。就像猛力地撕扯开一块老粗布,又像用利刃劈斩开人体的皮骨肌筋。
“架更楼!”赵匡胤断喝一声。随着这声命令,手下虎卫立刻聚集叠立,架起三层高的人体更楼。
刚想迈步登上更楼的张锦岱被赵匡胤一把按住,然后他亲自轻纵鹤步登上了更楼的顶端。
双边潮
远处的声音很清晰,远处的情景更加清晰。那是一座巨斧模样的峰头,峰面立削,犹如刃口,直朝着赵匡胤他们所在的方向劈来。但峰头的顶端并不尖锐,而是晶莹的花朵一般,并且在不停更换着花型绽放。刃口两边的刃面更是不可思议,竟然拖拉出看不见尾端的长度,灰沉沉地,就像压住地平线的灰色云层。
顶面上的花朵是浪花,两边的刃面是涌起的水面。
“峰头潮!这是两潮相夹才会出现的水相,其威力势头比单面涌潮更加飙狂凶猛。但这种潮势只听说钱塘江有,长江水域从未听说过。而且……而且这里的潮浪怎么会直奔岛上而来,其势像要将整个岛淹没了。”赵匡胤闯荡天下时见过很多潮涌的情景,其中包括钱塘潮、灌海潮,等等,所以对潮相潮势了解很多,判断也相当准确。
“对了,这里是处于江中心的一个岛子。一边有潮水冲上来,那么另一边呢?”想到这里赵匡胤猛然转头,望向岛子的另一边。
另一边几乎听不到什么声响,但所看到的水势却更加让人心魄激荡。那里同样也有潮水涌起,速度却没有峰头潮快,看着都有些像是停在原地不动。但这边的潮水却很高,而且还在不断地增高。所以虽然没有领头高耸的峰头,却有一大片不断在长高的群山,由一层层潮水不断叠起、叠高的群山。
“山屏潮,这是只有大海里才有可能出现的潮相,怎么也在这里出现了。而且与峰头潮相对而来,这一击一挡,就算是桐木胎、铁固件的船只都很难抵受,桅断船翻皆在顷刻之间。至于某些没有船只又不熟通水性的人,最终结局会有两个——沉入水底喂了鱼,或者泡浮上水面喂了水鸟。而所谓的某些人中,包括自己和仅存的这些手下。”赵匡胤心中已经万分慌乱,因为所见情景已经将其置于一个必死的境地。
“是潮水冲过来了!赵大人,潮水冲过来了!”赵匡胤下面一层架更楼的虎卫也看出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形势。此时此刻,他们的意识中已经没有了生与死的概念,只有对清醒与幻觉的猜疑。
“潮水?啊,不好!中了别人明赶暗引之计。我们先前走错了,应该是往无水的高处走的。”张锦岙听到上面的话,立刻就将前后事情连贯了起来。
“不见得,就算是高处也不一定能躲过这两边的大潮。”赵匡胤心中虽然慌乱,但语气和表情却依旧镇定。“等等!我看到了,前面确实是水道!而且是可以行船的水道!”
赵匡胤后面的话听起来有点像废话,但是他这话一说,所有人都安静了,很明显的恐惧和慌乱也强行按伏下来。因为赵匡胤一向平静的语气里此刻却带有很大程度的兴奋,这兴奋让大家感觉到最后一丝逃生的希望。
“水道中好像有船,再顶高一点,我看看清楚。”
听到赵匡胤的吩咐,下面所有的人立刻都以手替肩,三层人体搭起的更楼全变作以手托举。于是整体高度上升了大半个人高。
“是有船,还不少。这些船都停着不动,难道是等着那潮浪的冲击?芦苇、阵法、曲水翻天!对了!我知道怎么回事了!是在等这潮浪来!”说完这话赵匡胤直接跃下更楼,率先往前奔去。赵匡胤边奔边大声呼喝道:“跟上,抢船,只要赶在潮水到来之前上了船,那就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