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道上的水面差不多有半个小腿高的时候,他们这十几个人又惊飞起一只水鸟。这次的水鸟受惊吓度很小,没有高飞也没有远飞,只是大展开翅膀贴近浅浅的水面掠过很长一段距离,像是在水中寻找些什么,然后轻巧地落在一株粗大的芦苇上,脖子拧转,灵眼四顾,依旧紧盯住浅浅的水下,对赵匡胤他们根本不予理睬。
准确地说,这一次受惊吓的不是那只黑婆鸦,而是黑婆鸦惊吓了赵匡胤他们。因为他们不单看到了同样的水鸟,还看到同样的鸟巢,用红粟叶搭起的鸟巢。而最让他们心惊胆战的是,除了看到鸟巢外,他们还发现旁边十几株被摘掉顶花的芦苇。很明显,这一切显示他们还是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跋涉了那么长的路途竟然只是在转圈。这些勇敢的人顿时混乱、不明所以了。
就连赵匡胤的心中也升腾起一种恐惧感,他走过漠北的狼毒滩,也走过吴越余溪的碧花岭,那都是辨不清方向转圈走不出去的地方。但漠北的狼毒滩是天然环境,只要饮水食物充足,再沿途做下明显的记号就能走出来。余溪的碧花岭是坎子家(专门研究设置机关暗器的门派)设下的坎扣,“叶绿花也绿,一碧无天地”。不过只要辨别得出坎家的“孤色五行律”,找出主索(关键规律或关键部位,一般是整个布局的基础,其他变化都由此延伸而出),也可以从容走出来。
但是此地和那两处都不相同,看着竟然有些像是天然环境与人为设置的双重布局,而且这个布局的主索是什么也无法辨出。因为那么多长着芦苇的地块,全都无法看出实际形状。往往还没能绕着一个地块走全,就已经被迫走上围绕其他地块的路径。所以要想从中找出哪个地块是引导整个局势的主索根本没有可能。
再一个让赵匡胤感到恐惧的原因是脚下水深的变化。不管自己每次走的路径是否相同,最后又回到原地却是可以肯定的事实。但同是原地,脚下积水的深度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水深的变化可能性很多,也许是为了让某些具备杀伤力的东西缘水而来,对自己这帮人进行攻击。这就像坎子家在坎面里放的扣子,就像刺行在兜子里放下的爪子。即便退一步说,就算水里没有东西来攻击自己,一直上升的水位最终也有可能将自己淹死在芦苇荡里。
赵匡胤暗自的斟酌错了一半对了一半。此处布局的主索其实是在积水的路径上而不是在地块上。他到现在都没有将思路从茫茫芦苇荡里抽拔出来,始终纠缠在那些长满芦苇的地块上。但他对缓慢上升水位的分析倒是很准确,这水的用途就相当于“红水阵”里使用的毒水。虽然它里面没有毒,却可以让伤害力比毒水更加凶残的东西从已经足够深的水中游来,对陷入“曲水翻天”里的目标进行攻击。至于是什么样的凶残东西,赵匡胤他们很快就会亲眼见识到,因为那些东西正在向他们逼近。
远远的一声尖利的鸟叫,听声音应该是黑婆鸦。但是这只黑婆鸦是不是刚才那只没人知道,它因何而叫,在哪里叫,同样没有人知道。
“那是什么?”赵匡胤身边有个年轻的虎卫发出一声惊呼,尾音中明显带着哭腔。
大家转头看去,一道晶莹的水线无声地沿着积水的路径缓缓滚来。这水线不高,和平常水面中扔进一块石头荡起的涟漪差不多。但问题是它不是涟漪。水线只有一道,因为很平直,而且在每个可以看得见的岔道中都有出现。
就在此时,芦苇丛中又发出一声黑婆鸦的突兀怪叫。这叫声和刚才远远传来的一声又有不同,它就像一把无形的粗齿锉刀从人的耳朵直插入心脏,让人瞬间收紧了心脏、僵硬了躯体。但这仅仅是开始,随着这只黑婆鸦的叫声响起,芦苇丛中同时扑腾起数百只的黑婆鸦,发出同样让人从耳到心都难受的叫声。在这种叫声的折磨下,人们收紧的心脏重新放松,僵硬的躯体再次松软。只是放松的心脏仿佛失去了跳动的欲望,松软的躯体似乎要放弃一切自身的支撑。
“嗨——”赵匡胤当机立断,挺腰吐气发出一声长喝。这喝叫是为了提聚自己的心神,也是为了让其他人顿醒的。“大家注意了,这鸟叫是‘斗禽嚣’,会乱人的听神、心神,大家舌抵齿,深吸缓吐。但这鸟儿我们刚才已经遇到过,始终没有出现这种情况,所以它们发出‘斗禽嚣’不是针对我们。而应该是发现了它们的天敌或猎物,招呼同伴一起进行攻击。”
幸亏那些鸟叫声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所以在赵匡胤的提醒下,其他人很快恢复了状态。
“那些鸟儿不是针对我们的,它们的天敌或猎物会不会是来对付我们的?”有手下胆战地问赵匡胤。
赵匡胤眉头微抖了下:“很有可能,此处水位的上升已经很是奇怪,而滚动水线的出现更加蹊跷,大家要尽量当心水里面的东西。”说完这话,赵匡胤取下背上背着的长条布囊,抽出他的鎏金盘龙棍。其他人见赵匡胤竟然连盘龙棍都取出来了,心中都清楚事态的严重。于是,大家也都将随身的兵器取出,凝神戒备。
晶莹的水线缓缓滚过赵匡胤他们所在的位置,水中什么都没有。但大家没有就此放松绷紧的神经和筋骨,明显的前兆出现后却未见到危险,只能说明危险离得更近了,而且危险的程度可能会比预计中的更加凶烈。
突然之间,“斗禽嚣”的怪叫声一下就沉寂下来,大群黑婆鸦像是被一起掐住了脖子。整个芦苇荡变得和之前一样寂静。不!比之前更加寂静。静得有些诡异,有些恐怖,有些不可思议。
赵匡胤他们十几个人虽然还如泥塑一般站立原地不动,但是这突然的寂静倒是给了他们确定自己还活着的机会。因为在这寂静中,他们可以听到了自己快速的心跳声,可以听到血管中湍急的血流声,听到握紧武器后手掌骨骼肌肉发出的“咯嘣”声。
诡异的寂静很快就被更加诡异的声响打破,那是一种如同雨打苇叶的声响,但是周围没有一片苇叶出现抖动。苇叶没有动,水面却是喧哗、跳跃起来,没想到活起来的水可以发出和苇叶相近的声响。又有水线移动过来,但这次过来的不是缓慢且无声的水线,而是沸腾起很大一段水面的水花,速度也比之前的水线快好多倍。
现在的水深虽然已经快接近膝盖了,但沸腾的水花仍然是将水底的泥沙翻腾起来。水色被染成了灰黄,让人无法看清水下是什么东西。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这水花是鱼造成的话,那肯定不会是一条鱼,而是一群鱼。还有一点可以推测出来:造成这样水花的鱼不是一般的鱼,因为它们的游动姿势很特别。一般鱼都是左右摆尾往前游动的,绝不会形成这样喧嚣跳动的水花。只有上下扑打鱼尾往前游动的鱼才可能造成这样的热闹场景。
“退,往后退!看有没有地方可以避开这些水花。”张锦岙喊道。
“不行,后面也有水花过来!”“那两边的岔道里也有同样的水花!”这十几个虎卫虽然不是什么江湖高手,但都久经沙场、训练有素。所以刚刚见到诡异的水花便已经自觉地四处寻找躲避的路径。
“看看能否砍开一片芦苇,芦苇根密集的地方水会比较浅,而且有苇根阻挡,水里的东西也不容易接近。”张锦岙又说。
“不能这样做,那样有可能会毁了一两个黑婆鸦的巢窝,到时候鸟群也会将我们当作敌人,水下、天上两面合击,我们更加无法招架。而且就算到了浅水、多根茎的位置也不一定能挡住水下攻击。”赵匡胤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证实了他的判断。
喧嚣的水花出现后才一会儿,就已经距离赵匡胤他们不远了,而且水花是从多条路径岔道一起往他们这边集中,很明显他们这次已经再无躲避之处。
也就在这个时候,沉寂了的鸟群却动了,这趟它们没有叫,但发出的声响同样不小。数百只鸟一起拍动翅膀,那巨大的声响竟然也像雨打苇叶一样,而且苇叶真的动了。在这大力的扇动下,在鸟群扑飞而出的借力下,芦苇荡就像掀起了一片绿色波浪。
水下果然是鱼,也果然不是一般的鱼。鸟群依次掠向水面,用硬喙、利爪对那些鱼发起攻击的瞬间,那些鱼也纷纷现身。它们不是因为遭遇水鸟群的追杀而惊吓得现身,而是在黑婆鸦掠近水面时,从喧哗跳动的水花中跃出,主动向鸟群发起了反攻击。
鸟鱼斗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他们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鱼。这些鱼虽然不大,但是很多,数量应该远远超过鸟群。鱼的样子很丑:很大的脑袋、很大的嘴巴,嘴巴里满是尖利的牙齿;鱼身无鳞,鱼尾为分叉横尾。从这两个特点来看,这些不像鱼而更像豚。
所有的人都被惊住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这是一场鸟与鱼的厮杀,但激烈且惨烈的程度绝不亚于一场血战。
鸟群率先攻击,直扑向水面。水里怪鱼的动作更快,后发先至,而且跃出水面的数量比鸟群要多得多。这是因为怪鱼的身体小,群体密集,不单可以借助拍打起来的水花跃起,而且相互间还可以利用躯体借力。另外,也是由于此处不是大片水面,而是狭窄盘旋的积水小道,鸟群无法一同扑下。同时它们的飞行还受到芦苇荡和小道弯曲度的影响,所以只能轮流掠下。
跃出水面的怪鱼虽然数量众多,但跃出后却不一定能回到水里。黑婆鸦可以在飞行过程中用疾速且灵巧的喙和爪将跃在半空的怪鱼直接抓住,有的甚至能一下抓到两条或更多。
凌空抓住怪鱼的黑婆鸦大多数立刻喙啄、爪抓将怪鱼撕碎,然后带着怪鱼尸体快速飞离水面。
但有些黑婆鸦由于抓啄的位置不好,在怪鱼的大力挣扎下,使得它们不能及时将怪鱼杀死便匆忙飞离,以免遭到水中其他怪鱼的攻击。而那些一下抓住两条甚至更多条鱼的黑婆鸦则更加没有机会杀死自己已经抓捕到的怪鱼。
好多没有及时杀死自己所抓怪鱼的黑婆鸦都未能飞得太高太远,眼见着扑扇了几下翅膀就又重新一头栽下,就连一点滑翔的迹象都没有。
栽在芦苇丛中的,砸断一片苇尖后便一动不动了。直接栽落水面的,那会惹起一团更大的水花。然后鸟的身体在这水花中瞬间不见,连羽毛都不留下一根,只在浑浊灰黄的水面里添加一些红色。就仿佛那水花下有一副铰刃锋利的铰肉盘似的。
至于随着黑婆鸦一同栽下来的那些鱼,不管鸟儿最终落在水中,还是芦苇上,它们倒是都能蹦跶着回到水中。
“啊,那怪鱼在空中杀死了黑婆鸦。”张锦岙最擅长的绝技是打飞蝗石,眼力不同一般人,所以可以将空中发生的一些细节看清楚。“那怪鱼两侧的鱼鳍是弯刺状,被黑婆鸦抓住后挣扎扭动,弯刺便有可能扎入鸟的身体。只要一扎入,那黑婆鸦立刻就往下栽。”
“什么?难道这就是‘虎齿毒刺昂’?”赵匡胤倒吸一口凉气,冒出一身冷汗。
“虎齿毒刺昂”,一种稀有的淡水鱼,元代以后便完全绝迹。《华夏鱼种》《灭绝种类全记录之鱼类》等现代科普书籍中都说此鱼是唐代时外域朝贡带入的品种。虎齿毒刺昂为群居鱼种,身上无鳞,形似豚,繁殖快,性凶,嗜血,喜食肉。从种种特征来看,这应该是中国最早出现的食人鱼。五代后梁时吴国人潘离疏所著《凶事奇闻手辑》中有个“喧水噬人”的故事,说是突然出现一片喧腾的水面,将在水中捞蚬子的乡人瞬间吞噬,只留下血水和白骨。这个故事中出现的喧水很大可能就是大群的“虎齿毒刺昂”。
“注意了,那怪鱼虽然口大齿尖,但真正的杀伤却不在虎齿,而是在毒刺。都看清楚了,就是身体两边的鱼鳍刺。那刺上有毒,是鱼自身肝脏分泌出的‘肝攻脑’。毒性可以让牛马那样的大牲口瞬间倒地毙命。”赵匡胤对此鱼很是了解,因为其弟赵匡义曾经被这种鱼毒害过。赵匡义被一斧之师相救,才没有中毒身亡,但身上留下了十几个齿洞。
“怪鱼的特性是不被攻击时只动嘴不动毒刺,一旦遭遇攻击毒刺就会展开,并且分泌毒液。”赵匡胤又补充一句,但这似乎是句废话。难不成他们真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这怪鱼咬噬,直到自己变成红汤白骨?要真这样的话还不如被毒刺刺中死得痛快。
“赵大人的意思是如果那些怪鱼不攻击我们的话,那么我们千万不要主动去招惹它们。”张锦岙补充了一句,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否能解释赵匡胤的真实意图。
黑婆鸦和虎齿毒刺昂的战斗从激烈、惨烈转为了血腥。黑婆鸦刚开始还抓住虎齿毒刺昂杀死并飞到一边吞食,到后来就变成了直接的杀死。抓住后啄咬撕扯后便直接扔掉,然后飞一圈转过来再次捕捉、杀死。这样没有后续目的的杀戮让黑婆鸦的进攻变得更加简单、直接,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改变,使得被虎齿毒刺昂刺死的鸟儿越来越少了。
但是这样的状况没有维持多久,虎齿毒刺昂随即也改变了状态。它们的游动很明显地变慢了,水面上跳动的水花也没有原来那么激烈了。而且始终有些虎齿毒刺昂浮在水面上游动,水鸟扑下时也不跃起,似乎就静等着被抓、被杀。但这条鱼儿不跃起并不意味着其他的鱼不跃起,当黑婆鸦瞄准水面上浮游的虎齿毒刺昂扑下时,旁边会突然有其他的虎齿毒刺昂跃出,刺击掠近水面的黑婆鸦。
拼死的战斗在继续,战斗的范围离赵匡胤他们所在的位置越来越近。而且没等水中的虎齿毒刺昂游到他们跟前,黑婆鸦的飞行范围就已经将他们这些人笼罩在其中了。
“啪啦”一声响,是有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下来,落在一个虎卫的斗笠上。
“什么东西?!”突然出现的一声响将斗笠下本就紧张到极点的虎卫吓得魂飞魄散。
“没事没事。”反倒是旁边被落物溅脸上的虎卫在安慰他。“没事,就是些鸟粪。鸟儿在愤怒攻击时常常将鸟粪也当做武器,边飞扑而下边拉鸟粪……啊!不对,我眼睛怎么了?我眼睛看不见了!我脸上也没知觉了!啊!啊!”那虎卫话没说完就出现了状况,一双手在脸上乱摸乱抓,最后因为脸上全无知觉,连话都说不出了。
“抓住他的手,别让他摸到嘴里。那黑婆鸦捕食了虎齿毒刺昂,所以粪便中带有剧毒。”赵匡胤眼睛一转,立刻想到应该是这么回事。但他的阻止已经晚了,那虎卫擦拭眼睛沾有些许鸟粪的手已经抹到嘴唇边。所以还没等旁边人抓住他的胳膊,这虎卫就已经直直地倒下,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再不动弹。
“啊,死了,这就死了!”“逃不了了,我们都得死!”赵匡胤的十几个手下已经接近崩溃。水下吃人肉的毒刺鱼已经让他们感觉无路可逃了,现在天上又多出拉毒粪的鸟儿,这可真是到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