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客厅,一进门是条过道,厕所在离门不远处,厨房则在视线的尽头。过道稍宽出来一点的地方放着冰箱和洗衣机。白色的石灰墙,离地面约一米高以下的部分刷了斑驳的绿漆。墙上什么也没有挂。快到厨房的位置,左右各开了一扇门,看来这是一套两居室。
“不用换鞋。”远江的母亲说。
她自己也没有换。
我被领到了背阴的房间。从陈设来看,这应该是远江住的地方——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套桌椅,墙上只挂了日历,没有书架,也没有什么电子设备。书桌上有一盏黑色的台灯,还有一排课本和活页夹靠墙摆放着。
只有一本蓝色的活页夹躺在桌上,颜色、尺寸和其他活页夹并无不同。远江的母亲让我坐在书桌前的转椅上,说要去给我倒水就先出去了。我坐下之后,才发现平躺着的活页夹颜色较其他的略深,但也只是不细看就不会发现的差别。
她母亲回来了,在桌上放了一杯温水。
“这是远江的日记。”她指着摆在我面前的那本活页夹说。
我正要翻开它的硬壳,远江的母亲又退到了门边。
“我一会儿去买点菜,中午就在家里吃点东西吧。下午我开车送你回去。”
“没关系,我坐公交车去学校好了。不用麻烦您了。”
“总之在这儿吃完饭再走吧。”
这么厚的一本活页夹,一时半会儿怕是也看不完。看来只能在这里吃午饭了。见我点头答应,她走出了房间,替我关上了门,像是先到朝阳的那间屋子去了。
终于,我翻开了那本活页夹,第一页是初三数学的笔记,第二页也是,但这只是远江的一种伪装工作。从第三页起,就密密麻麻地记满了她每天的生活。
我又随手往后翻了几页,见有些活页纸上只记了五六行就另换了一页。恐怕她平时总将尚未记满正反两面的活页纸夹在什么地方藏起来(所以几乎每张纸正中间都有一道折痕),有时忘了将上一张纸藏在了哪里,只好另拿了一张,后来无意间找到了那张还没写满的纸,就按时间顺序插了进去。应该也有些日记到最后也没再找到。
我深吸了一口气,翻回到日记的第一页,读了起来。


第二章 为一个孩子不要夭折而祈祷
9月17日 周六
连着读了几篇日记体小说,忽然也想记一点什么。买了这个活页夹,颜色和之前买的不太一样,但应该不会暴露。可是真拿起笔,又发现无事可记。每天只是坐在教室里盼着天黑,或是躺在床上等着天亮,就只是这样。想让日子快点过完。想找到能加快时间流动的方法。曾见一位法国作家说古希腊人不知道小说和香烟这两样让时间加速流动的方法。也许他是对的。但我们这些“小孩子”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呢?吸烟被抓到会被学校开除吧?整天看小说也会被当成怪人。可是真的太难熬了。
总会遇到没有书可读的日子。这种时候又该做些什么来打发时间呢?以往总是把时间花在写周记上面。那个老女人若是推门进来了,也好交代。毕竟是学校留的作业。但周记写太多字,只怕要引起语文老师的注意,继而被班主任知道,然后想不让那个老女人知道也难了。所以总是写三页撕两页,撕到最后一个本子不剩几张纸了。初中时有些班级不收周记,我很担心高中遇上那样的语文老师。现在倒是不必担心这个了。记日记吧。不为拿给谁看,也不为留给几年之后的自己,只为了打发时间。
9月18日 周日
哪里都没去。一整天都在家。那个老女人也在家。下周末还是找本薄一点的书夹在课本里带回来好了。可是太薄的书立刻就看完了,终不能帮我挨过整个周末。
还是写点什么吧。好羡慕那些日记体小说的主人公,有这么多可记的事情。这和书信体小说的主人公又不太一样。健谈的人我见过很多,对着别人能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书信体小说的主角们大抵都是这种人吧。但日记体小说的主人公却不是在向别人倾诉,而是自言自语,结果还写了那么多话。若在街上遇上个不停自言自语的人,任是谁都会觉得那是个疯子。为什么在日记里“下笔不能自休”就能被原谅呢?只是因为没有发出声音来,不会打扰别人吗?
回想起来,我初中时也试过给人写信,却不知该寄给谁,总是把写好的信塞到信封里,不贴邮票就扔到街边的邮筒里去。当时还真是写过不少大胆的句子,希望没有被哪个好事的邮递员拆开看过。我写过几封求救的信。说自己被父亲虐待,时常想死,恨不得赶快逃离这个家——反正我也没有父亲,这种东西写起来一点负罪感也没有。也写过恐吓别人的内容,想象着是写给班上一个女生的,当然也并不存在这样一个人。我说自己看到了她和男老师在学校后院接吻,还在她课桌里翻出了那个老师写给她的情书。如果不想被告发,就要对我言听计从……
是啊,情书我也写过。这是我最大的误算。写完的情书还没来得及“寄出去”就被那个老女人发现了。她非逼我说出对方是谁。“这只是我写着玩的”这种话更难说出口,无奈之下,我只好随口说了个男生的名字。之所以选他只是因为那个名字很好记。其实我根本想不起他的长相。正巧那段时间我的成绩不太理想,这件事闹得很大,那个老女人甚至想让我换个班,怕我真跟那个男生擦出什么火花来。后来她一忙,也就不了了之了。从那以后,这种没有收件人的信我就再没写过了。
日记应该是安全的,混在课堂笔记里就不会被发现。
9月19日 周一
读了两本德国小说。没什么情节所以读得很快。作者真是个自恋的人啊。我想,也会有人读完之后很感动。也许是我太冷血。想看点故事性更强的东西。如果只是内心戏,只要闭上眼睛就能读到了,又何必去借书呢?更不必冒险在课堂上翻看。
9月20日 周二
午休时班上有人吵了起来,不知是因为什么。两边都有帮腔的人。好快啊,开学没几周就都交到了朋友——也树了敌。吵架的其中一方是语文科代表在牵头。入学教育的时候,班主任也问过我愿不愿做这个职务,我推掉了。后来才选了她。如果做了语文科代表,就能读到班上其他人的周记了吧?我倒是也没什么兴趣。反正肯定都写得很糟糕。
9月21日 周三
今天才知道昨天他们是为了午休时放动画还是放歌而吵了起来。初中时班上也有喜欢看日本动画的同学,同时也有人说那些同学是“汉奸”。看动画的同学偶尔还会读一些封面很花哨的小说,另一群人就只知道去网吧、打篮球。看来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会对“故事”感兴趣,另一种人则不会。比起没有故事的流行歌曲,我还是想投动画一票。
9月22日 周四
有点失望。原来也有这种没有“故事”的动画。虽然班上也有人笑得前仰后合,我却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从明天起还是一边翻书一边吃饭吧。
9月23日 周五
班会时说到了下周五的运动会。项目大多没人报名,都是班委在指派。有两个女生摊上了跑八百米的任务,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还好我看起来就不是擅长运动的类型,谁也不会点到我。平时在小说里很少见到喜欢运动的人,就算有,也大多不是什么正面角色。这又是为什么呢?
9月24日 周六
这周开始上补习班了。就在家附近。没遇上什么现在的同学,倒是在走廊里看到了初中同学。我也没去搭话。像我这样穿着校服的实在是少数派。衣柜里没什么能穿出去的衣服。对于自己的品味也没有信心。对那个老女人就更没有了。果然还是校服最安全。
9月25日 周日
昨天刚写到服装的话题,今天那个老女人就带我去买衣服了。店员很烦人,推荐了很多那个老女人看不上的款式。之前听班上的女生聊起过买衣服的话题,好像有很多秘诀。比如说白色的上衣搭配碎花的裙子一定不会出错。但反过来说,会那么打扮的人,大多是循规蹈矩的性格。说这番话的女生,总在膝头摊开一本时尚杂志,上周还被老师没收了一本。可能在她眼里,白上衣和碎花裙已经是最土的搭配了。可是我若在街上见到那样打扮的人,肯定会误以为那就是时尚潮流吧。不知道她看到那个老女人替我选的衣服又会做何感想。
9月26日 周一
翻了几页上周借的《歌德谈话录》,不怎么有趣。中午就还回去了。像这样把别人的言论逐条记下来的做法,倒是挺让人羡慕的。若能交个能说会道的朋友,每天就不用担心无事可记了。但是交不到吧。要是能在班上最有趣的女生身上安个窃听器就好了。她在午休的时候、放学的路上、晚上在家给同学打电话的时候,都会说出不少值得记下来的句子吧。即便都是些无意义的闲谈也好。反正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9月27日 周二
又偷听了几句班上女生的闲谈。这次她们说的是恋爱的话题。有个女生抱怨男友太小气,另一个说高中生都没什么钱,不如找个大学生做男友。她还设计了一整套结识大学男生的妙策。说是可以放学后潜入大学的教室里旁听,顺便和大学生搭话,请对方教自己功课……看来她们也是很寂寞的人,脑子里也满是些二流言情小说的桥段。虽然她们不喜欢读书,却都是些渴望“故事”的人。
9月28日 周三
久违地借了一本诗集。译文出于多人之手,质量参差不齐。有几首为了押韵用了很多不上台面的口语。想来原文不是这样的。放学后把书还了回去,到现在只记得一首托马斯·格雷的《墓畔挽歌》。悼念了一位年轻的死者——他的人生也好,死亡也好,都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故事”,既无趣又不值得纪念。今天骑车回家、等红灯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我就这样被车撞死了,我的生与死是否都是毫无意义的。后来绿灯亮了,就没有再想下去。
9月29日 周四
明明想读故事,却总在借些故事性不强的外国小说,说到底只是自尊心在作怪吗?可是,班上的女生争相传阅的书,图书馆是借不到的。流行小说要从很早之前预约才能借到手。反正也只是打发时间,读什么都无所谓。当然,最好是看了能有些感想的书,至少,晚上能把感想记到日记里,再帮我打发些时间。但这样的书太少了。如果我再敏感些,再容易被打动一些,或许就能对每本书都写下些感言了。结果还是我自己的问题。
9月30日 周五
和自己无关的运动会。可以放心地坐在一旁读书。昨天特地去借了本超过六百页的巨著。被指派去跑八百米的女生里,有一个临阵脱逃了,另一个倒是规规矩矩地跑完了全程,虽然也没拿到什么名次。谁也不会责怪那个临阵脱逃的女生。另一个女生在跑的时候,她的几个死党一直跟她高声谈笑,还时不时往跑道那边投以轻蔑的目光。我想,班上的女生应该会更认同临阵脱逃的做法吧——“换作是我,也不会费这个劲去跑的”。大家应该都是这么想的。男生若是逞强一点,可能会有人觉得是“帅气”。太逞强的女生就只能被反感了。跑完全程的那个女生回来的时候班长带了个头、全班一起给她鼓了掌。但我很清楚,从心底赞赏她的做法的人应该一个也没有。
10月1日 周六
长假,哪里也去不成,也没有可看的书。昨天那本书还差一百页没看完。它太厚了,带回家不知道能藏在哪里。还是算了。最近开始尝试自己编些故事,大多很老套,要么就是不成片断。写进周记里,老师也只会给几句暧昧的评语。比如说希望我能写点“你这个年纪才能写出来的东西”,不要一味模仿别人。还劝我“好好观察生活”。我倒是真想好好观察呢。
10月2日 周日
作业写得差不多了。不会的题都随便糊弄了个答案。要是能交到朋友的话,就能抄她的作业了吧。可是,被问起“为什么要和我做朋友”的时候,回答说只是为了抄作业,对方会不会跟我绝交呢?但说到底,比这更龌龊的理由尚有许多,只是绝少有人说穿罢了。
10月3日 周一
今天开始到七号要上补习班。这样也好。可以到河边散散步。中午有个补习班上的女生向我搭话了,问我要不要一起吃午饭。我姑且答应了。那也是个怪人,吃饭时一句话也不想和我说,坐在我旁边听起了音乐,把半边耳机塞给了我。是个男人唱的。我听不出是日语还是韩语。从食堂回到教室,她给我看了她的手机桌面,是个染过发的男人,鼻梁很高。她说这是她“老公”。我随口问了一句“是你男朋友吗”。她很吃惊,说我居然不知道某某某。后来就不怎么理我了,自己听起了歌。希望她明天不要再来向我搭话了。
10月4日 周二
难得补习了一次语文,可惜是我最讨厌的现代文阅读。我已经习惯了一小时翻六七十页书。只看个大概,不深究细节。如今再让我这么仔细地读一篇一千来字的短文,反倒很不适应,总是一眼就扫到了结尾。看来那个老女人是对的,读闲书对提高语文成绩一点帮助也没有——或许还有害。那个女生果然没再来找我。午休之后就不知去了哪里,看样子是翘掉了下午的课。说不定是找她“老公”去了。
10月5日 周三
我也试着翘了一次课,去附近的市图书馆转了转。那里也能借到不少外国小说。可惜要办张读者卡,还是算了吧。被那个老女人发现就不妙了。
10月6日 周四
讨厌下雨,也不擅长打伞。走到教室身上都湿了。下午雨停了之后又闷热了起来。今天补习了作文,用一节课的时间写了一篇。题目是杜甫的一句诗“用心霜雪间,不必条蔓绿”。这显然是个不必练习的题目。毕竟高考是六月,肯定比今天更热,不会有哪个命题者忍心让考生顶着酷暑去吟咏霜雪。倒不失为一句好诗,要是能在考题之外的地方遇到它就好了。
10月7日 周五
临睡本想写点日记,忽然发现有一样作业忘了写,一边挨着骂,随手应付了一下。那个老女人总算去睡了。我也没有写东西的心情了。
10月8日 周六
倒休上课,图书室却没有开。姚老师又在偷懒。读完了那本书的最后一百页,死了不少人。剩下的时间就在发呆。
10月9日 周日
姚老师来上班了,一问才知道是去旅游了。她送了一张押花书签给我。说是今天来借书的人都有份,送完为止。
10月10日 周一
午休的时候,有两个女生来找我搭话了。一个是语文科代表,也就是主张午休时要放动画的那个人。另一个就是运动会时跑八百米的女生。幸好都是我认识的人。她们问我愿不愿意给校刊写篇稿子。我答应了。反正只要用个笔名也不会有人知道是我。正巧假期里多写了几篇周记,被我从本子上撕了去。那几页纸现在就放在课桌里,立刻就能交稿。可那样做未免要让她们起疑心。于是我说周五给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