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我很喜欢的片段是夜里,K穿过宿舍楼的走廊去S的房间找她。她们吹灭了蜡烛,一起看着窗外的夜色,听着虫鸣,想象着睡莲和月见草盛开的样子,背诵着丁尼生的诗句:“夏夜里含芳的露珠/从群星的怀抱间滑落”。
可惜好景不长,有一天,在晨祷之后,班主任忽然告诉大家S要举家迁到别的城市去了,一周之后就要动身。K质问S为什么没有早些告诉自己,S说她一直在逃避,不敢面对这件事……她们大吵了一架,回到房间,抱着各自的枕头痛哭着。
离别的日子一天天近了,两个人却赌气不和对方说话。终于,到了不得不远行的那天。同学们都站在校门口,或是呼喊着,或是在哭泣,S也每走几步就回过头来,向同学们挥手告别。但她最挂念的却是没来为自己送行的K。这个时候,K正站在窗前,听着远处送别S的呼喊声越来越微弱,她知道是S已经走远了,同学们也准备回到宿舍来了。就在这个时候,K听到了敲门声,推门进来的是严厉的舍监。K被她打过手心,一直很怕她。
舍监问K为什么不去送S,K以为对方在责怪自己,支支吾吾不敢回答,膝盖也开始发抖。
但舍监并没有继续逼问她,而是讲起了一个故事。
“我在你们这个年纪,很喜欢采集植物,尤其是春天开在学校后山的那些不知名的小花。采完之后,我把它们都夹在了一本以为再也不会翻开看的书里,想让它们变成干花,永远留在那里。后来我渐渐把这件事忘了,直到最近,忽然有天心血来潮,想再读一遍那本书,却不记得里面还夹着四十年前采来的标本。一翻开书,干花全都碎了。”
K不明白舍监讲这个故事的用意,却从中感到了莫大的悲伤,啜泣了起来。
“也许你以为可以把记忆都封存起来,不再碰触。但是,你迟早有一天会翻开那本书的。到那个时候,所有美好的记忆都会变成一种折磨。”舍监说,“你会心碎的。”
听完这番话,那些和S一起创造的回忆顷刻之间占据了K的脑海,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她顾不上和舍监道谢,奔出了房间,跑过走廊的时候险些撞上送行回来的同学们……
然后就有了小说开头的那一幕。在站台上,她们原谅了对方。开车前,S站在车厢的门后面,对K说了一句“到那边之后我会给你写信的”,全文至此便戛然而止了。
我周围没有人能写出这样的文章。荐瑶参赛的那篇我没见过,其他的同人小说她倒是给我看过一些,大多是短句,且往往写一句话就换一行,角色的对话里夹杂着大量不正经的语气词,文学性的描写更是一次也没出现过。相比之下,读惯了外国小说的我,更喜欢远江的文风。其他人或许会反感?我不清楚。可是,重读了之后,又觉得多少有些单薄。就像午休时松荑对《春天》的评论那样,远江的文字有些唯美过头了。在她笔下,连悲伤和争吵也都像是经过了提纯、萃取,而有了些诗化的味道。矛盾的解决也未免太轻易了,而矛盾产生的原因又未免太矫情。也许这就是落选的原因吧。远江的小说,注定只能被同样十五岁的女生理解、赞许,而评委却一定都是些成人。
恐怕,相比那些描写打架斗殴或怀孕堕胎的青春文学,这一类唯美的故事更接近于我们所处的现实——因为我们的现实也不过就是在课业之余抱着一本小说、做些异代春闺的美梦罢了。可是大人们又怎么会明白呢?
把那沓A4纸放回抽屉里之后,我忽然开始确信远江是自杀的。没有什么确切的理由或证据。也许我只是不愿接受,写出这样干净、纯粹的文章的人,竟有可能死于一场滑稽的意外。
我只是一厢情愿地想给她的死赋予什么意义。
没有什么比无意义的死更让人悲伤了。
5
周四上午,我和荐瑶一起参加了远江的葬礼。在这个火化已成惯例的时代,“葬礼”也早已成了个徒有虚名的字眼。
朱老师也来了。她跟我们坐一辆车过来的。昨天午休快结束的时候,她在班里通知说远江会在今天火化,班上的同学可自愿去参加她的葬礼,问谁想去,学校会根据人数租车。结果只有我和荐瑶举了手。
我很清楚,荐瑶只是为了陪我才来的——她见只有我举手才举了手。而我又是因为什么,才觉得自己有义务来送远江走完最后一程呢?
坐车过来的时候,我和荐瑶坐在后排,她一直抓着我的手。起初我以为她是在担心我,结果一直有汗从她手心冒出来,我才明白她比我更不安。一问才知道,荐瑶从未到过火葬场。我不知道该向她道歉还是道谢,只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直到我的手心也渗出了汗水才不得不松开。
——远江太可怜了。整个班上只有我们两个来送她。她说。
——是啊。
我有些晕车,把玻璃窗稍稍摇了下来,路面的噪音也一下子涌进了车厢里。我们不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的景色变得越来越荒凉。我们在驶向郊外,仿佛是在朝死亡进发。
我会和远江成为朋友,起初是因为陪荐瑶去向她约稿。而我跟荐瑶成为朋友,又是因为家住得近,碰巧坐了同一趟巴士。至于松荑(昨天她因为自己没有举手,心里很愧疚,为此还哭了),我会跟她成为朋友也不过是因为坐得近,每天一起吃午饭、一起去厕所。结果,我在班上的三个朋友里,两个都是因为家或者座位离得近这一类理由才熟识起来的。唯有远江,后来是我主动向她搭了话……
我还真是个随波逐流的人啊。
远远地,我看到了矗立在村舍之间的几根巨大的烟囱。那一定是我们的目的地了。
天很晴,没有什么云彩,那一道道灰白色的烟很是醒目。我在两年前来过这里一次,知道有些炉子是供家属焚烧遗物和花圈、纸钱用的,升起的烟也更黑一些。
车驶进了火葬场的大门,我赶忙把车窗摇了上去。隔着车窗,能看到四个身着礼服的人在抬棺材,后面跟着十几个送葬的亲友,每个人都低着头,像是抬不起腿来一样,用鞋底摩擦着地面,艰难地向焚化炉所在的方向走去。朝他们迎面走来的则是另一队人马。领头的中年男人抱着一个骨灰盒,不知是要安放到哪里去。
我也看到了花圈和纸糊的车马。透过车窗玻璃看到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我也并不希望这色彩太鲜活。不知为什么,这些献给死者的东西大多是鲜艳到有些刺眼的颜色。也许是为了中和凝重的气氛?还是有什么别的理由……
车停了。我们下车之后被带到了一个小房间里。
远江的母亲在棺材边迎接了我们。朱老师先过去问候了一番,和她握了手。然后是我们。“阿姨,节哀顺变,保重身体”,我们说着套话,鼻子却不由得泛起了酸。她和我们握了手。直到她松开我的手,去握荐瑶的时候,我才看清楚她的容貌。
她长得和远江有些像,特别是嘴唇的轮廓。眼睛却不怎么像,远江的要更大,也更明亮一些,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她的眼睛哭肿了、无法完全睁开的缘故。她的眼角处生着很深的皱纹,脸颊和眉头都深深地陷了下去,不知是平日的操劳使然,还是来自这几日的打击。
在她眼里,我看到的并不只是悲恸,也不是心如死灰的空无,而是一种我形容不出的执拗的感情。这样的眼神我从未在别的眼睛里见过。的确,我也是第一次遇到痛失爱女的母亲。
那大概是怨恨吧——对这个蛮不讲理的世界的怨恨,恨不得与之同归于尽的绝望情绪。我没有读过《圣经》,只在别的书里看到过约伯的故事。或许,被夺走了一切的约伯在荒野里呼喊的时候,也正是这样的眼神。
然后我们依次从远江的棺材边走过,和她做最后的告别。
远江是坠楼而死的,我不敢想象她的死状。此时,她躺在棺中,遗体显然化过妆,丝毫看不出外伤的痕迹。这恐怕是她平生第一次以化过妆的样子出现在别人面前。我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她本可以成为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丝毫也不输给那些在课上偷偷补妆的同学。然而即便在我的印象里,她也只是个毫不起眼的文学少女。尽管远江不戴眼镜,她却用比镜片更厚重的东西遮住了自己的阵容——氛围、气场,大约就是这样的东西。也许那是她的保护色,藉此让自己免于打扰,可以专心读她喜欢的书。但也有可能,她只是不擅长把自己的“真容”展示给别人看,并不是真想一直逃避下去……
事到如今,这一切的答案都无从得知了。关于她的一切,注定要被永远埋葬在火焰里。
我看着她面无表情的睡脸,轻声说了一句“晚安”。
到场的人,比我想象的更少一些,也没见到像是她父亲的人。我们围在远江的棺材边,每个人都一言不发,只是哭泣。直到有工作人员过来将棺材盖上、抬走。
火化没有用多少时间。工作人员敲碎骨头的场面我和荐瑶都没敢看。我们抱在一起躲到了一边。即便是这样,听到碾碎大块骨头的声音,仍免不了心惊肉跳,涕泗难禁。回过神来,远江的遗骨已被收到了那个红褐色的小匣子里,再也见不到了。
把骨灰寄放好,我们一行人朝停车场走去。
天上还是一片云也没有。微风在吹。有人已经开始闲聊了起来。我和荐瑶还有朱老师走在最后面,紧跟着远江的母亲。
到了停车场,远江的母亲把来参加葬礼的客人一个个送走,终于轮到了我们。学校雇来的司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站在车边抽着烟。
就在这个时候,远江的母亲忽然开口了,却不是感谢的客套话,而是对着我和荐瑶问了一句:“你们两个谁跟我女儿比较要好?”
我和荐瑶对视了一下之后,回答说是自己。她母亲朝我走了过来。
“能不能再稍稍占用你一点时间。有样东西想让你看一下。”她微微低着头,没有直视我的眼睛,又补了一句,“早上出来得太急,我忘了带过来,能不能跟我回一趟家?我还想向你了解一下我女儿在学校里的事情……”
“我倒是无所谓。”说着,我朝朱老师看了一眼,只见她点了点头。于是我转过身和荐瑶道了声别:“你先和朱老师回学校吧。”
“到时候我开车送你回学校。”远江的母亲对我说,“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
送走了荐瑶她们,我坐上了远江的母亲开来的车。那是辆银灰色的旧款马自达,喷漆有些已经剥落了,车窗上的污垢也像是早就与玻璃融为了一体。在我的印象里,小时候有个亲戚开的也是这款车,早在四五年前就报废了。上路之后,我们一再被两边的车超过。除了汽车性能所限,这或许也与远江的母亲没把心思都放在开车上面有关。
她问了我一些和远江有关的问题,我也如实回答了她。当她听到我说远江在课上一直读着小说,并没有表现出有多意外,可能之前朱老师已经告诉她了。她也问起了校刊和征文的事情。这倒让我吃了一惊。我本以为这些事远江都瞒着她。校刊的事情也就罢了,参加征文应该是我们三个之间的秘密才对……
不过我的疑窦很快就解开了。
“我女儿在日记里写了很多你的事情。我想让你也看一下。”
“这不太合适吧?”
“我觉得她应该也很想让你看到。真的写了很多你的事情。这几个月的日记几乎每天都会提到你。”远江的母亲说,“她应该不希望被我看到,才特地藏得很深。”
“女儿应该都不希望日记被家长看到。”
“是啊。我年轻的时候也总把日记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有时候自己都忘了藏在哪儿了,只好换个本子。”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像是要打断自己无谓的回忆。“她非要把日记藏起来我也能理解。上面提到我的地方就没什么好话……我真是个失败的母亲。”
“远江的日记一直记到了出事那天吗?”
“只记到了之前一天。她喜欢夜里记日记……可能那天还没来得及。”
“当时阿姨已经睡了?”
“睡了。不过很快就醒过来了。也不可能不醒过来。后来就再也没睡过。”她朝副驾驶席这边看了一眼,补了一句,“别担心,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睡,不觉得疲劳就不算疲劳驾驶吧?”
“您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呢?”她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若在别的场合被这么问起,我肯定会被激怒的。当然,即便心里有一万个不满,我应该也会强装笑颜作答。是啊,我就是这样的人——今天也不例外,变得更加讨厌自己了。和昨天一样,和升上高中之后的每一天都一样。
但今天我并没有感到愤怒,只是想到没有父亲的远江若被人这么问起,只怕会更加生气,结果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的悲怀又翻涌了起来。
我几乎是以哭腔回答了这个问题。
“爸爸是公务员,妈妈是报社的编辑。”
“远江肯定很羡慕你的家庭。”
恐怕真是这样没错。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也没法再问她母亲是做什么工作的了,又想不出什么别的可说的话,只好默默低下了头。
“你为什么愿意跟我女儿做朋友呢?班上肯定还有更有趣的孩子吧?我女儿那么阴沉……”
“没有这回事。远江是个很有趣的人,读过很多我没听说过的书,知道很多我感兴趣的事情,文章也写得很好。她不像您说的那么阴沉,也会跟我说……笑……”
真讨厌,还以为今天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可以放心地说这些话了。结果又变成了这样。
过一会儿真要读日记,不知要掉多少眼泪,希望不会弄脏远江的日记本。
“是吗?她在我面前已经好几年没笑过了。”
我们断断续续地聊着,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到了小区门口,那也是我每周六和远江告别的地方。养育了她的这个破旧的小区,我一次也没有踏进去过……我还没来得及发更多的感慨,车就已经开进了小区。穿过一段两楼间只能容一辆车通过的道路之后,远江的母亲最终把车停到了一幢公寓楼下的空地上。附近能看到几辆轿车,从方方正正的轮廓来判断,应该也都是早些年流行过的款式。整座小区的时间就像是停止了一样。
我看着脚下铺着六角形地砖的地面,忽然感到一阵眩晕,紧接着是恶寒。我不知道远江是不是从这一边的窗户摔下来的。也许我脚下的地砖上曾溅满了她的血,现在将电视剧里常出现的鲁米诺试剂喷到地上仍会起反应……
我赶忙跑进门洞,远江的母亲也很快跟了过来。一进楼道,我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霉味。外婆家也是老楼,常年都是这样的味道。她把我领到了五层,打开了左边的那扇防盗门,招呼我先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