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交电子稿吗?
她只问了这么一句。荐瑶则回答说交纸稿也没关系,自己会帮她敲到电脑里。
——我可以写。周五之前交给你们,可以吗?
——也不用那么急。下周一交给我就好了。
结果远江还是周五就交了稿。她把文章写在了从横格本上撕下来的纸上,正反两面,足足有五张。
周五放学之后,我去了荐瑶家,和她一起把远江的稿子敲到了电脑里(具体的做法是我拿着稿子念,她飞速打字),确定没有错字之后,就把它和我们的两篇一起发到了校刊编辑部的邮箱。后来我捧着稿子,荐瑶对着电脑,又把她的文章反复读了好几遍,才隐隐约约明白了她写了些什么。
那大概是篇实验小说吧。
全文没有出现一个人物,只是客观地描写了房间里每样物品位置的变化,根据这些变化,读者能大致想象出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我和荐瑶的意见并没有达成一致。她觉得写的是一起杀人事件,我却觉得更像是一对情侣在殉情。周一去问远江,她说我的猜测是对的。
后来我们三个的文章都登在了校刊上,也有三篇稿件都未被采用的班级。三篇都过稿的就只有我们班。不过,读校刊的人本就寥寥无几,除了荐瑶那个小圈子的人之外,绝少有人注意到了我们的壮举。更何况我们还都用了笔名。
在那以后,远江继续过着她那毫不起眼的生活。
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发现了她每天午休时去图书室的习惯,就连着几天向她搭话,和她一起过去。后来就成了惯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只是想在班里找个能和自己聊聊读书的话题的人。
起初总是我在说,几周下来,远江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至于荐瑶所说的征文比赛,则是再之后的事情了。
深秋的某天早上,上第一节 课之前,荐瑶拿着一本青春文学刊物跑过来找我。她把那本杂志在我桌上摊开,指着一页征文启事给我看,问我要不要参加。我只是喜欢读书,杂志却没怎么买过,不过对这个征文比赛倒是早有耳闻。它好像在我出生之前就存在了。
我还没回答她,朱老师就走了进来,让大家回座位,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宣布。荐瑶赶忙跑回了自己的座位,把那本杂志留在了我的课桌上。
于是,早上第一节 课就被我用来了解中国青春文学的现状了。如我所料,有不少我从未见识过的写法。具体内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有篇写的是两个男生为了一个女生械斗,一死一伤;另一篇写的是小时候在麦子地里玩火,最后把自己烧死了的故事(不知为什么作者在被烧死的几年之后还能写这篇文章)。这就是所谓的青春文学吗——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翻到一篇外国背景的小说,虽然故事很老套,行文风格倒是很像我喜欢看的那些书。
我立刻想到了远江,毕竟她比我更爱读外国小说。
翻完一整本杂志,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不过是个循规蹈矩的优等生,只会写些规规矩矩的议论文。所谓的青春文学也好,青春文学所描述的生活也好,都与我无缘。
在当时的我看来,反倒是上课时一直在读小说的远江,活得比我更叛逆些,因而更接近这本杂志的旨趣。
——不如劝远江参加吧。
课间,把杂志还给荐瑶的时候,我顺便提议道。
“你怎么了?”回过神来,发现荐瑶正盯着我看。“怎么话说到一半就停下来了?”
我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转向她。能看到她背后的操场上那些做着规则运动或无规则运动的绿色的小斑点。那是学校统一的运动服的颜色。
“荐瑶,你和我说实话,”我说,“当时你拿杂志过来找我的时候,是不是想劝我跟你一起参赛?”
她没有回答我,把头深深地垂了下去,两只手紧紧攥住了衣角。
果然是这样。这几个月来,我都一直想向她道歉。“对不起,我当时应该答应你。你跟远江不怎么熟,我们劝她参赛之后,你没法对她提议说一起参加……对不起,我早该注意到这些……”
“不是这么回事。”她稍稍抬起头,但也没有抬到能与我四目相接的程度。“我确实想过和你一起参加,也确实跟她没有熟到那个程度。但是,小荻……你是不是以为自己耽误了我,害我没能参赛?不是这样的。其实我背着你们投了一篇自己还挺满意的小说。你还记不记得有个片子,讲几个女孩在火星上划船的故事,我在班里放过几集,大家都觉得无聊就没放下去……那是我最喜欢的动画。我用里面的角色写了篇小说,投了过去,结果也没能入围。反正落选了,就没跟你们讲。”
原来是这样。
的确,两个人一起参赛,若是都获了奖,那便是童话故事;一个人落选另一个入围,只能算是狗血桥段,两个人全都落选才是现实。
“这倒是挺像你的风格的。”我苦笑着说。
“还好我也落选了,否则真不知道该怎么和远江交代。那段时间每天都在担惊受怕。明知道一点胜算都没有,却总有那么一点侥幸心理……”
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没用了——这话我没法讲出口,也不必讲。我想她一定也明白。
“我觉得远江……”我不愿讲出那个字眼,“和征文的事没有关系。肯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还是等警方的调查结果吧。说不定真是场意外。”
“我是不是很卑劣呢?同学去世了,却只是想着不要有自己的半点责任在里面。”说到这里,荐瑶开始啜泣,“我现在肯定也不是为了她才哭的。只是因为发现自己这么面目可憎……”
“没这回事。”我把手放在荐瑶的头顶上,顺着她头发的纹路轻轻抚摩着,一面说着违心的话,“没什么好自责的,你就是因为同学去世才哭的。”
听我这么说,荐瑶失声痛哭了起来,引得坐在不远处圆桌边的几个女生都往这边看。等她平静下来,我又陪她坐了一会儿,后来校园广播响起,我们就一言不发地听着广播。
广播没有播报远江的死讯,只是在解答着来信里的种种无关痛痒的烦恼,半数以上都是跟朋友吵了架、不知该怎么和好的话题。回想起来,我和远江一次架都没吵过,真能称得上是朋友吗?广播快结束时,放了一首很悲伤的法语歌。平时主持人总会交代结尾的歌是谁为谁点播的什么曲子,今天却没有。
这也许是他为远江选的一首挽歌。
歌放到一半时,我和荐瑶开始往回走,在走廊里险些被一个戴着袖标的值周生撞到。她似乎刚检查完一个班的卫生,正奔向另一个教室。
荐瑶说那首歌是一个动画的片尾曲。回到教室之后,松荑却说是法国作曲家弗雷的《梦醒之后》(Après un rêve)。
我不知道到底该相信谁。
4
放学之后我又去了一趟图书室,却见借书的地方挤满了人,就没凑过去跟姚老师搭话,一个人回家去了。
老实说,我也根本没想好要跟姚老师聊什么,只是单纯地觉得她可能是这所学校里和远江接触得最多的人,说不定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还是算了吧。真正烦恼的事情,烦恼到足以把人逼死的事情,恐怕是对谁都讲不出口的。那些能堂而皇之地写下来、投到广播台寻找帮助的烦恼,就算放着不管也无所谓。去年年底,学校还设了个心理咨询室,周围也有同学去诉过苦。恐怕谈论的也都是些似有若无的小心思……
我想,远江应该什么都没跟姚老师谈起过,一如什么都没告诉我。
说到底,我对荐瑶她们又有多少了解呢?她喜欢看动画,有个兴趣相投的男友,文科成绩很好,自学过一点日语,性格还算爽朗,有点易冲动……我对她的了解也不过就是这些了。至于她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所做的事情、所过的生活,我究竟要从何知道呢?
忽然觉得每个人都离自己很远。像是那颗太阳落下后还执拗地挂在西方天空上的金星一样,永远也无法触及。
一路上胡思乱想着,大脑快要短路了,一到家便一头倒在了床上,根本不想动弹。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被没有结果的思考麻痹了的感情,又一股脑地复活了。我感到一阵恶寒,全身像在痉挛一般颤抖不已。在这九个小时里,悲伤已经体会过了太多次,但唯独这一次是夹杂着愤怒的。
总在书里读到“难以名状的愤怒”之类的表述,实际上愤怒的理由是不难弄明白的。只是很多时候理由都太偏执,也太琐碎,谁都不好意思讲出来,才会用“难以名状”敷衍过去。
我也不愿拆穿自己感到愤怒的缘由。我已经够丑陋的了,不想变得更讨厌自己……
就在我的眼泪停不下来、一颗颗落在枕巾上的时候,妈妈回来了。我没有开灯,她应该不知道我已经到家了。
我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起来,妈妈已经走进了我的房间,替我打开了灯,又往敞开着窗帘的窗边走去。
“我听说了,你们班有同学去世了。”一边拉上窗帘,妈妈说。
她在报社工作,这类消息总能在第一时间知道。
我坐了起来,妈妈也坐到了我旁边,一手抚摩着我的后背。
“那个女生跟你关系很好吗?”
我点了点头。
“应该是场意外,你也不要胡思乱想。”
“已经确定是意外了吗?”
“还没有,只听说没发现遗书。”她说,“她是个怎么样的孩子呢?”
“她很喜欢读书……”
听我这么说,妈妈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像是有些动摇。或许(诚如姚老师所说,)在大人们看来,喜欢读书的人更容易想不开。我抬起头,看了一眼插在书架上的各色书脊,忽然发现妈妈也在往那个方向看。见我注意到了,她赶忙移开了视线。
“她家里管她管得很严。”我又补了一句,仿佛是急着为远江的死找个“读书”之外的理由。
“我今天见到她母亲了。”
“您来学校了?”
“下午过去了一趟,还去教室那边偷偷看了你一眼。”希望我那个时候在认真听讲——回想起来,我这一整天都不曾认真听过课,但也无心在课上做什么别的事情。“我可听说了,你今天早上迟到了。”
妈妈每天都比我走得更早,爸爸总在我去上学之后才起床,本以为睡过头迟到这件事能瞒过他们的……
“对不起,昨天把手机音量调小之后忘记调回来了,没听到闹铃。”我赶忙岔开话题,“她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看起来挺稳重的,虽然很悲伤,还一直在克制。”说到这里,妈妈叹了口气,“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不容易啊。结果出了这种事……”
原来远江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难怪每次提到家长都不说父母而要说“家里”。她居然一次也没跟我提起过。但反过来设想一下,如果我生长在单亲家庭里,会把这件事告诉身边的朋友吗?如果有境况类似的朋友或许会讲吧。我这种性格倒是也很可能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可是,也正是因为我生长在这种环境里才会养成现在的性格……
结果又得出了这个结论,这个今天已经得出了太多次的结论——我可能永远也没法理解她的想法,乃至无法真的理解任何人。
“班上的同学情绪都还好吧?”
“还好。”我说得很敷衍,“大家跟她不怎么熟。她在班上不太说话的。”
“但是,你跟她是朋友?”
“至少我把她当成朋友。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妈妈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努力理解我这句话。我不知道她从中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最后,她点了点头,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留下了一句“你也别想太多了,快期中考试了”,就去做饭了。
是啊,就算好朋友去世了,世界也还在正常运转,谁也不可能因此就免去了上课、写作业和考试的义务。我换上了在家穿的衣服,去洗了把脸,就回到书桌前写起了作业,却发现因为一整天无心听讲,很多题目都做不来。无奈之下,只好又捧起课本看了起来。上课时总在读着“闲书”的远江,是不是每天都会遇到这样的麻烦呢?
后来我跟妈妈两个人吃了晚饭。
爸爸回来得很晚,看样子没听说我的同学出了事。他进门时,我出去跟他打了个招呼。要不是特地过去打个招呼,这一整天可能都见不到面了。可能是因为远江的缘故吧,忽然特别想跟爸爸聊几句。可是他看起来很疲惫,又喝了酒,只跟我说了一声“早点休息,别太累了”,就回主屋去了。
回到房间,心里有些失落。
作业已经写得差不多了,不想读书,也不想睡。我把耳机插在手机上,准备听着音乐写完最后一点作业。里面大多是荐瑶推荐给我的动漫歌曲。我听不懂日语,也没打算听懂歌词。反正只是当成一种背景音乐,能听懂歌词反而会分散注意力吧。我有时也会很好奇,那些一边听着中文歌一边写作业的同学,真的不会分心吗?
按下随机播放键,正好放到的曲子是a far song(后面还跟着一串我看不懂的日文)。我做完了最后一道物理题,它的前奏还没放完。三分钟的前奏之后,一个女声又把前奏的旋律唱了一遍,后面就又只剩下了钢琴声。它倒是挺符合鲁迅对《思旧赋》的评价的。平日只觉得这首歌有些催眠,今天听到它,又不免想到了远江那“只有寥寥几行,刚开头又煞了尾”的人生。
她的文章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我打开抽屉,从一堆用过的笔记本中间翻出了一沓钉在一起的A4纸。那是远江之前为参加征文比赛而写的小说。我替她投寄的时候,多打印了一份,作为纪念。没想到才过了两个月,就要通过重读这篇文章来“纪念”她了……
《哀歌》——也许评委们在读到这个标题时就决定让它落选了吧。
小说由几个小片段组成。故事发生在何时何地,远江没做明确的说明。但从出现了蒸汽火车和女校的设定来看,至少能判断这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故事。也许是民国时的上海,也许是十九世纪末的伦敦或巴黎,也有可能是大正时代的东京——我们总向往着那些时间地点,把它们和“浪漫”画上等号。
主角是两个女孩子,一个叫K,一个叫S。
第一个片段是K赶往火车站,穿过拥挤的人流,找到了正要登上火车的S。全篇都没有出现对她们的外貌描写,只是提到S穿了一件紫红色的外套,提着一个棕色的皮箱。
之后就开始倒叙两人在学校里一起度过的日子。读到她们一起从教室走到图书室的时候,我一度以为S和K是以我们两个为原型的,可是看到后面又觉得是自己太自恋了。她们去图书室不是为了借书,而是躲在角落里观察周围的人都借了什么。她写道,班上看起来最成熟的女生(围绕那个女生还有不少绯闻),从书架上取下了一册插图本朗格童话集;而看起来最道貌岸然的女教师,借的全都是恋爱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