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瑶的圈子里不缺男生,她也有个正在交往的男友,两个人凑在一起整天只说些动漫的话题。平时吃午饭时,对这方面感兴趣的同学也都会凑到她们旁边,一边吃饭一边品评投映在幕布上的片子,不仅声音很大,还用了不少我们这些圈外人听不懂的“黑话”,因此也招了一些人的反感。喜欢流行歌曲的那群人往往会戴上耳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把饭吃完。也有那么五六个女生会凑到生活委员秦虹的座位边,像是要和荐瑶她们叫板一样,高声谈论着明星们的八卦。
远江在这个时候总是捧着一本书,看几行书,扒一口饭。吃过饭,收拾好,就坐在原位等我过去找她。我和松荑吃饭时话很多,所以吃得很慢,总要让远江等上很久。
这些习以为常的风景,今天一概见不到了。没有人打开电教设备,闲聊的人也把声音压到了最低。或许过几天就会恢复原状了。只是远江坐过的位子,怕是要一直空下去了。
隐隐约约能听到一阵高亢的弦乐声从隔壁班的方向传来,仔细听的话还能发现有钢琴的伴奏。整个年级的艺术特长生几乎都聚在四班,他们会放着高雅的小提琴曲作为用餐时的背景音乐倒也不足为奇。
真是首欢快的曲子啊。
尽管离得有些远,传到我耳边就只剩下了游丝一般若有若无的音量,我还是能感到每个音符都在愉快地跃动着,像一道道喷涌而出的泉水,又像是扑扇着翅膀飞向天际的云雀。如果在今天之外的日子听到,我也许会爱上这首曲子吧。
……但不是今天。
今天是个不宜有音乐的日子,不管那音乐是用来掩饰悲伤的,还是用来宣泄悲伤的。
“这是什么曲子?”我问松荑。也并不是那么想知道,说不定过一会儿就把答案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我还是问了一句,权当是为了打破沉默。
“贝多芬的小提琴奏鸣曲……”
“克鲁采?”我想起远江前不久借过一本俄国小说就叫这个《克鲁采奏鸣曲》,她说标题是首贝多芬的小提琴曲。
“不是克鲁采。”学过十年小提琴的松荑自然知道答案。“是《春天》。”
一听到“春天”这个词,就像吸进了一阵花粉一样,鼻子忽然开始泛酸,眼泪也涌了上来。原来悲伤竟然是和花粉差不多的东西。但我只能忍住,生怕这突如其来的悲伤会传染给松荑。
松荑和远江并没有那么要好。早上那些为她的死而啜泣的女生,怕是也没跟远江说过几句话。班上和远江接触比较多的,应该就只有我和荐瑶了。
我往荐瑶的座位那边看了一眼,只见她和男友并排坐在一起吃着饭,两人正一言不发地共用着一副耳机。平日聚在他们身边的那群人,此时都乖乖地留在自己的座位上。
“我不太喜欢这首曲子。旋律是很好,但是有点华而不实了。”松荑说,“春天真的是这样的吗?”
听她这么一说,我下意识地往窗户那边看了一眼,却因为拉着窗帘的缘故,什么也看不到。
“不是这种感觉吗?”
“至少不全是这样的。”说到这里,她放下筷子,抬起头,做了一次深呼吸,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像是终于鼓起了巨大的勇气,问了一句,“远江她,为什么会自杀呢?”
“真的是自杀吗?”
“真的是自杀吧。”她又把头垂了下去,“一个高中生从自家窗户摔了下去,难道还会是意外吗?”
“但是老师们都说……”
“学校怕承担责任,当然会这么说。”
松荑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我还是无法接受。毕竟远江出事的几小时之前才刚刚和我见过面,当时还看不出她有任何负面情绪。她在学校里,虽然没有几个朋友,至少也并未受过什么排挤。远江真的有什么忽然想不开的理由吗?
总不会是因为征文的事情吧?应该不会。刚开学就出了结果,都过了那么久,不可能事到如今才有反应……
就在这个时候,本来就已经很安静的教室里一瞬间陷入了死寂——班主任朱老师从前门走了进来。
她径直走向了位于第一列最后的远江的座位,弯下腰查看着桌斗,从里面取出了三本书,拿着书从教室的后门离开了。
那应该是远江从图书室借来的书。她在去世的几小时前把我的书还给了我,却没有把从学校图书室借来的书还回去……
我放下筷子,起身追了出去。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这个时候松荑喊一声我的名字,或是伸手拽住我的衣角,我一定会停下脚步。但她没有。或许她反倒明白我必须追出去的理由。
“朱老师……”
我在走廊里叫住了她。她回过头来,一脸不解地看着我。
“我刚去找过图书室的姚老师,她说林远江还有三本书没还。我觉得可能在课桌里。还真让我找到了。正准备给姚老师送过去。”她说着,惊讶的表情从她的脸上慢慢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疲倦。“你还有什么事吗?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
见我摇了摇头,她失望地叹了口气。
“都是些闲书。外国人写的。”
从朱老师手里接过那三本书之后,我看了一眼书脊——一本太宰治的《阴火》、一本克莱斯特的《O侯爵夫人》,还有一本海明威的《伊甸园》。我又见《阴火》里夹着一张票据,抽出来一看是打印的借阅记录。
这三本书是她上上周五中午借的,不知道有没有读完。
“这些书你看过吗?都写了些什么?”
“没有。”很遗憾,我一本也没看过,克莱斯特这个作家还是第一次听说。“远江应该也还没来得及看吧。”
朱老师伸出手,示意我把书还给她。
“我跟您一起过去一趟吧。”我说。
“那这样好了,你帮我拿过去吧。我还有点别的事情。”说到这里,她的眉头蹙在了一起。“林远江的家长快要来了。”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话鼓励她,相信也没有哪个班主任想被自己的学生鼓励,只好点了点头。
看着朱老师枯瘦的背影,又掂量了一下手里的书,我明白了一件事。假如远江真的是自杀的,把这些书不问内容、一并称为“闲书”的朱老师,肯定无法理解她寻死的理由。
老实说,我也没有自信能弄明白。
或许正因为是这样,大家才更愿意相信那是一场意外。
我来得太早了,其他学生应该还没吃完饭,图书室里空无一人。
姚老师从我手里接过那三本书之后,隔着柜台问了一句“朱老师有没有问起这三本书都写了什么”。
“问了。可惜我都没看过。”
“你能替她过来还书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如果她来问我,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这几本书有什么问题吗?”
“跟内容没关系,就是,”她向我凑过身来,在我耳边低声说道,“这三个作者都死于自杀。”
说完,她就转身把那三本书放到了小推车上。
“老师觉得这能暗示什么吗?”
“那倒没有。我只是担心,有人会把所有责任都推给这些书,说林远江是看了这些东西之后才想不开的……”
朱老师若是知道了或许真的会这么想吧,这消息若传了出去,社会上总也少不了这样的舆论。也许学校的图书室也会受到冲击,被认定有荼毒青少年之嫌的书会被清理出去,最坏的结果莫过于被彻底关闭——这应该是姚老师最担心的。但我转念又感到了些许愤怒:远江死了,姚老师最关心的却只是自己的工作不要受到影响,这又与朱老师她们有什么区别呢?
“对于每个人来说,无非只有四种可能性。或是为自己而活着,或是为别人而活着,或是为自己而死,或是为别人而死,这是所有人都必须面对的选择。这些书,只是把所有选项都揭示出来而已,真正的选择权还是在每个人自己手里。”
“老师为什么要说这些话给我听呢?”
“我怕因为这件事,你也会变成讨厌‘闲书’的那种人。”
“我不会那么想的。对于远江来说,读书是她生活里唯一的乐趣了。”
“这样啊。”姚老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几乎每天都来,我也早就注意到她了。每次把书递给她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她很开心。借到自己想读的东西,总该有那么一点兴奋的感觉吧。就算不写在脸上,眼睛里也会流露出一些……但我在她身上看不到这种感觉。也许是来得太频繁已经麻木了。她来我这里借书,更像是一种习惯。她会跟你说读书的感想吗?”
“会说一些。比如说对主角的看法之类的。”
“她有没有说过喜欢哪位作家?”
这倒真是把我问住了。远江涉猎很广,稍稍有点名的外国作家的书都会借来看看,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偏好。
“为什么要问这个呢?”
“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她停顿了一下,“我以为你们会更要好一些。”
我和她只是一天说不上几句话的朋友——我本应该这么回答她,却只是说了一句“我回去了”,就转身朝门外走去了。
姚老师的话让我感到不快。
或许我最害怕被人戳穿的就是这一点:其实我一点也不了解远江。而我已经是班上和她走得最近的人了。得知她的死讯时,恐怕也正是这一点给了我最沉重的一击——是啊,我真的一点也不了解她,浑然不知她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或许我已经隐隐感到了什么,只是不敢面对。没有自己的手机,又一直拜托我和荐瑶替她把写好的文章敲到电脑里,恐怕在家里也不能使用电脑。周末从补习班回家,也不能在外面闲逛超过十五分钟的时间。她也从不把在学校图书室借的书带回家,恐怕是因为她父母不赞成她看这些东西。
因为她的死,我才不得不去想象她的生活。之前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在逃避,一心以为不该去触碰她的隐私,因为那可能是一碰就疼的伤口。
原来如此,所以她才会说自己像个小学生——我终于明白了那句话背后的意思。为什么没有早点注意到呢?
她或许只是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才……
不知不觉,我已经回到了教室。我只吃了几口的那盒饭还摆在松荑的桌上。松荑却不知去了哪里。我赶忙把饭盒盖上,拿到了教室门外的塑料箱里,又用纸巾擦了一遍她的课桌。
就在我把椅子转回原位的时候,有人把手放在了我的课桌上。
我抬起头,见是荐瑶。
荐瑶是和我一起放学回家的朋友。入学之后不久,我就发现她跟我乘同一班巴士上下学,她家比我家离学校近一站。早上有时也能遇到,不过就算上了同一辆车,也很可能被人群阻隔,说不上话。放学时还没到晚高峰,一起回去时还总能碰到并排的座位。
她往往会把午休时间都献给动画和男友,绝少在这个时间来找我搭话。我朝她男友那边瞥了一眼,只见他正戴着耳机翻看一本杂志。荐瑶的男友是个住宿生,所以我才能跟她一起回家。
“有点事情想问你。”荐瑶说。
坐在我前面的男生是秦虹那一派的,似乎很反感日本动画,荐瑶她们放动画的时候他总是很自觉地戴上耳机。今天他没在听歌,默默地写着作业。听到荐瑶开口,他回过头来瞪了她一眼,目光很不友善。
荐瑶也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又抓起我的手腕,往门外走去,直到把我领到走廊过道正中央才松开手。
“去天台吧。”她提议说。
我点了点头。
3
虽说是天台,却并不在屋顶上,实际上只是二层最南边的一片平台而已。但大家都这么称呼它。三层也有个类似的平台,却因为在背阴处而很少有人去。教学楼屋顶上那个字面意义的天台,学生是不能上去的。听说是安放某些设备的地方。
荐瑶把我领到的这片平台上,摆了几张圆桌,又各配了四把椅子,午休时这里总被离这里最近的班级的人霸占着。我和荐瑶对于抢到座位这件事本就没抱什么希望,很自觉地坐在了靠栏杆的水泥台子上,背对着温室和操场。
操场上可能正进行着什么比赛,欢呼声不绝于耳。
“今天不能跟你一起回家了。”荐瑶说,“放学之后要先去一趟医院。”
“哪里不舒服吗?”
她摇了摇头。“外婆住院了。”
“严重吗?”
“老毛病了。每年都要住进去几次。大家早就习惯了。”
“这样啊。”我说,“希望你外婆能早日康复。”
荐瑶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起了正题,“远江她……为什么会死呢?”
连她的死是自杀还是意外都还下不了结论的我——或许根本就是不敢下这个结论——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见我不开口,荐瑶又说了下去。
“会不会是我们的错呢?”
“我们?”
“嗯,我们。”荐瑶转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是不是因为我们硬要她去参加那个征文,她才会……”
“也不至于吧,都过去一个多月了,怎么可能事到如今才……”
这一次,总算没有泪水涌出来,取而代之的是回忆。
我会和远江成为朋友,最初只是因为要帮荐瑶一个忙。当时校刊向高一新生征稿,却没有收到什么稿件,就把每个班的语文科代表都叫去开了个会,要求每个班至少征到三篇文章,限期两周。这件事班主任也知道了。虽说是与成绩无关的事情,却也关乎班级的荣誉(印出来的时候要是唯独少了哪个班的文章,不免难堪)。这个时候荐瑶已经写了一篇介绍动漫歌曲的短文,又问我要了一篇读书笔记,最后一篇却怎么也凑不出。荐瑶倒是很聪明,在周一收了同学们交的周记之后,没有立刻交到语文老师那里去,而是利用一节数学课、一节地理课,把三十几本周记简单翻了一遍,结果就很自然地注意到了远江。
其他人的周记写的大多是身边的琐事,或是记了些无关紧要的感想,唯独远江写的东西,有些不知所云,时而是世界名著片段一样的场景描写,或是几段海明威式的没头没尾的对话,再就是些短小的格言——在只会写应试作文和流水账的我辈看来,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文学”吧。
去和远江搭话的时候,荐瑶拽上了我,当然只是为了壮胆。毕竟,我们都没有和她说过话,甚至也很少有她和别人聊天的印象。荐瑶最开始跟我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甚至没想起她的长相,也不清楚她坐在哪里。
那天午休时,我跟着荐瑶一起去求远江写篇稿子。当时她正读着一本很厚的书。我们和她搭话后,她合上了书,却没有抬起头来看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