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先逃离这里吧。
想着这些,我快步走出了教室。
班长没再叫住我。其他人也没有。
在报刊阅览室找了个位子坐下之后,才发现带来的那本数学习题集里课上讲过的部分都已经做完了。无奈之下,我去架子上拿了一本合订好的科技类杂志,装作在看。阅览室里也有个班上的同学,正对我指指点点的,她旁边还坐着一个别的班的女生,很专心地在听。看来我的“事迹”很快就要传遍全校了。
我用了一个中午翻完了半年份的杂志,走出阅览室却浑然不记得读到了什么。其间我还收到了荐瑶发来的一条短信,只写了一句“对不起”。我怕被别人看到就删掉了。我想,她也是看中短信能直接删掉这个便利的功能,才会用这种有些过时的方式联络我。
我以前不怎么把手机带到学校来,自从卷进了这桩麻烦,就总把它放在手边。一是为了查看网上的新动向,二是在遭遇什么突发情况时(就像在远江家遭遇的那样)可以立刻求救。
回到教室门口时,还没有打预备铃。
朱老师站在走廊里,见我过来就立刻叫住了我,之后又领着我绕过一个拐角,站到离教室稍远的位置。看样子她并不希望其他同学听到我们的对话。起初她还支支吾吾的,像是不知该从哪里问起。反复斟酌了一番之后,她问我知不知道远江是因为什么才自杀的。
“您不是说那是事故吗?”
她显然被我激怒了,瞪大了眼睛,嘴唇和脖子上的筋都在抽搐,却又竭力压制着怒火。
我只好补了一句,“那天葬礼之后,我去远江家看过她的日记,是她母亲让我看的。”
“这么说……”
“但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对不起远江的事情。”
“什么叫不记得了?”
“我没威胁过她。日记里写的那些事都是骗人的。”
“林远江有什么怨恨你的理由吗?”
“我不知道。我也是看完日记才知道她那么恨我的。恨到临死还要陷害我的程度……”
“我相信你。”
又是这句话。“老师真的相信我吗?”
“你不是那种会欺负人的学生。咱们班上不会有那种学生的。”
是吗?但愿不会有吧,我可不想被人欺负。
就在这时预备铃响了,但她很显然没打算放我走。
“学校这边会替你做出回应的。你不用担心。最近先低调一点吧。网上有人议论什么千万不要回复,有媒体的人找到你也不要乱说话。”
“如果班上有同学议论我呢?”
我这句话显然戳到了她的痛处。我很清楚,不管之后在我身上发生什么事,都很难指望她介入。哪怕全班都孤立我,乃至……
“叶荻,你还没搞清楚状况吗?事情闹成这样了,学校会尽可能保护你的。我们只是希望你能低调一点,不要再惹出什么麻烦了,好吗?”
“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不管你有没有做,就算真的做了……”说到这里,她下意识地抬起了左手,像是要捂住那张失言了的嘴。一不小心说了实话,任是谁都会心虚。“老师相信你,咱们班上肯定没有那种欺负人的学生。”
她话音刚落,上课铃就响了起来。这次她终于不得不放我走了。
坐到椅子上我才想起来,我把那节课要用的课外阅读材料锁在了教室后面的柜子里。可是教英语的付老师已经开始讲课了,同学们都齐刷刷地把阅读材料翻到了他要讲的那一页。今天,他没再因为我没准备好课本而指责我,甚至没往我这边看上一眼。
后来,松荑从后面递了一张纸条给我,上面却一个字也没写,恐怕也是不知该从何问起。我这才意识到有必要跟她解释一下,就写了一行“林远江在说谎”。然后,她又在纸条另一面写了一句“她为什么要说谎?”——又是这个问题。每次向别人澄清,都会被这个问题卡住而无法顺利进行下去。我只好写了一句“也许她很讨厌我”。
然后松荑就再没递纸条过来了。
课间的时候,我去后面的柜子取东西,顺便往松荑那边看了一眼,她注意到了,立刻避开了我的视线。
是啊,我没法说服她,也没法说服任何人。不管这件事如何蹊跷,如何与我给人的印象不相符,只要解决不了“她为什么要说谎”这个难题,我就注定说服不了谁。
看来,事到如今真相早就不重要了。反正也不可能起远江于地下、跟我当面对质。只要找到,或者说编造一个说谎的“缘由”或是怨恨我的“契机”就好了。
也许她妒忌我。远江在母亲的管教下过着不自由的生活,而我却能相对自由地支配时间和金钱来读书、买书,在她看来怕是很值得羡慕的。可是那样的话,她为什么不找荐瑶下手呢?远江在日记里提到过,说荐瑶像是一颗她“不敢直视的太阳”,已经耀眼到这种程度了,若真要妒忌,也应该妒忌她才对……
算了,不要再替她考虑了。姑且像她一样编造一个子虚乌有的故事吧!就用最俗套的理由好了——我们喜欢上了同一个男生。
想出这个“理由”之后的几分钟我一度很兴奋,还环视了一下整个教室,想看看哪个男生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一时的脑热降温之后,我才发觉这个“理由”是何等不堪一击。
——如果真有这种事,远江为什么从未在日记里提到过呢?
远江的母亲迟早会公开日记的全文吧?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我无法替自己开脱。就是因为在日记里找不到任何远江怨恨我的理由,远江对我的种种指控才显得那么无懈可击,旁人也就不会再做什么多余的猜测了。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不可能不懂。虽说日记里也写满了对她的控诉,看到的人免不了要如此解读这起“事件”——远江在母亲的威压之下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我的“背叛”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即便她也会被视作逼死女儿的凶手,她也势必会公开前面那些内容的。
这就是她对我的“复仇”。
和她女儿的做法一样,这是一种自杀式的攻击。
在回家的路上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妈妈一定会责怪我一直瞒着她。她肯定未曾料想到,最早的那篇语焉不详的报道已将矛头指向了我,更不会知道我早就看过了远江的日记。上周一她问我有没有被人欺负时,我一口咬定远江在骗人,当时如果没说出那些话就好了,事到如今至少还能装出一副懵然无知的样子来,或许能蒙混过去。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妈妈一定会对我发脾气的。但这都无所谓。关键在于等她冷静下来之后,会相信我吗……
把钥匙插进锁孔之后,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推门进去。在门口换鞋时我还没有察觉到,走进客厅才发现我把这一切都想得太轻巧了。
坐在沙发上的不止妈妈一个人,爸爸也已经回来了。
起初,爸爸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都是妈妈在问我话。问清了事情的原委之后,紧接着的果然是那个问题,“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就在我吞吞吐吐、不知该怎么回答的时候,爸爸终于开口了:
“这件事应该由我们去和你同学的母亲交涉。如果你早些告诉我们,事情也不会闹到现在这一步的。”
会的,就算你们去交涉,她也不会停手的——不过现在显然不该用这种话顶回去。
“我也没想到她会把远江的日记发到网上……”
“我们今天一整天都在跑这个事情。”爸爸说,“北京那边的媒体已经打过招呼了,他们说不会只听一面之词,也会报道我们这边的说法。但是我们怎么也联系不到你同学的母亲。家里没人,手机也打不通,她单位的人说她已经两个礼拜没去上班了。北京那家报社也说好久没收到她的联络了,还说把日记的扫描件上传到网上也是她自己的行为,跟他们报社没有关系。我们打算明天再去她家看看。”
“对不起……”
“学校那边怎么样?”妈妈问我。
“班上的同学都知道了。”
“没有人欺负你吧?”
我本想说“暂时还没有”,又怕让他们担心,就摇了摇头。
“学校那边也说会尽量把事情压下去。”爸爸说,“如果你同学的母亲再在网上散播什么,我们准备告她诽谤。总之,这件事会过去的。你也不要想太多。”
“我知道了。”
他们又安慰了我几句,然后就放我回房间了。我锁好门,开始换衣服,眼泪忽然怎么也停不住。结果,爸爸到最后也没有问我是不是真的欺负过远江。可是,我也没有勇气问他不问的理由。如果爸爸的回答是“我相信你不会做出那种事”倒是还好,他如果说“即便你真做了也不要承认”,我又是否该感到愤怒呢?至于其他的答案,我更是根本不敢想象。
就这样把这个问题永远地悬置起来吧,权当爸爸妈妈都信任着我。可是即便这么想着,眼泪仍不住地往下掉。我屏住呼吸,不想哭出声来,可是到头来还是弄出了不小的动静。再这样下去会被爸爸妈妈听到的……
我扯开叠好的被子,打算像小时候一样蒙住头痛哭一场,却先听到了敲门声。我扑倒在床上,捂住耳朵,不想应门。
即便捂着耳朵,也能听到敲门声很快就停了。
4
远江的母亲后来陆续在网上公开了日记的全文。不过,班里的同学对这件事的关注,一度被期中考试打断了。我在学校里的处境没有什么变化。回想起来,自己本就不怎么起眼,以往除了松荑和荐瑶,也很少有人主动跟我说话。至于远江,每次都是我主动凑过去找她的。如此看来,我早就适应了这种清净的日子。更何况,老师们也很有默契地不再点到我的名字,上课时也可以放心地开小差了。
需要习惯的就只有两件事而已,一是一个人吃午饭,二是自己坐公交回家。
总之,就算成了班上的透明人,我的生活也没有多少改变。反正班上的透明人也不止我一个。我也是在遭到无视之后才注意到他们的。除了我之外,还有几个同学每天也是一个人吃着午饭,课间、午休和放学之后也都是独来独往。
我之前只注意到了远江,她当时就是这样度过校园生活的。
现在看来,如果没注意到她就好了……
晚上荐瑶偶尔会打电话给我。总听她道歉,我都有些麻木了。她的处境也有些不妙。以往午休时凑在她身边的那个小圈子已经土崩瓦解了,只剩下男友还陪着她。配合大家孤立我的结果就是,放学之后她也只得一个人回家了。
在期中考试结束之后不久,我开始受到秦虹那群人的骚扰。有一天午休自习回来,发现桌上被人用荧光笔写了一行“杀人犯”。比起愤怒,我更觉得哭笑不得。就算要用这种方式“伸张正义”,也麻烦你们做得专业一些,至少去校门口的文具店买支马克笔吧。
后来她们真的买了,而且把字写到了我放在课桌里的课本上。
还有过几次,她们把撕碎的纸屑丢进了我的课桌和书包里。
我之所以知道是她们做的,还是荐瑶在电话里告诉我的。
为了保护课本,我把放在课桌里的所有东西,连同书包,都锁到了教室后面的柜子里,需要用到的时候才取出来。有时候也会闹出乱子,没有把上课所需的材料都备齐。幸好老师绝不会点到我,少拿了什么也无所谓。
再之后,我交上去的英语作业本再没有发下来。我这才想起英语科代表跟秦虹她们是一伙的。我后来再也没交过英语作业,老师也仿佛没有我这个学生一样,一次也没有提醒过我。
值得庆幸的是,语文科代表是荐瑶,否则我的周记本说不定已经被全班同学传阅一遍了。
然而,秦虹她们对我的骚扰升级为欺凌,却是在一次语文小测验之后。
周四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语文。那天语文老师有事请了假,临时改成了作文小测验。翻开从前桌传过来的试卷,我一瞬间感到呼吸有些困难,胸口也在隐隐作痛——
“请以‘信任’为题,写一篇不少于八百字的作文。文体不限,诗歌除外。”
我尽可能不弄出动静地深呼吸了几次,又读了一遍试题。信任——这对我而言尚不是最糟糕的题目。如果考题是“友情”,我或许还会有更激烈的生理反应。可即便如此,我的右手已经开始颤抖了。我拿起笔,想在稿纸第一行写下那个给定的标题,但迟迟无法下笔。好不容易让笔尖碰到纸面,却又一笔滑了出去,幸好只滑到了格子边缘,只消描一描就能变成“信”字的第一笔。
周围的同学大多还在构思,没有动笔开始写。然后我注意到了,秦虹正把目光投向我这边。即便觉察到了我的视线,她也没有立刻把头转过去,而是露出了轻蔑的笑容。
她们应该都很好奇我会怎样写这篇作文——是啊,既然她们认定是我背叛了远江的信任,自然会很想知道我要怎样替自己辩解。
幸好唯有荐瑶是绝不会听命于她们的,我的试卷不至于落到她们手里。
还是集中精神,先把这堂小测验应付过去为好。
我活动了一下手腕,手已经不再抖了。反倒是秦虹那充满恶意的目光让我冷静了下来。不能向她们示弱,就算用陈词滥调来拼凑,也要把这篇作文写完。
然而,那只握着笔的手,就算不再颤抖,也不怎么听我的使唤,擅自就把我的心声写到了试卷上:
“信任只是一种托词。”
我正犹豫着该不该画掉重写,接在后面的话却像无声电影的字幕一样,一句句涌现在脑海里,我只好将它们悉数记了下来。
“没有勇气去确认对方的想法时,大家就会把‘信任’二字挂在嘴边,以自欺欺人。说到底,这不过是胆怯在作祟。可是,多数情况下,即便开口去确认对方的想法,也未必就能听到真实的答案,而且有可能让自己受到伤害。更可怕的是,一旦去追问,就会被认定是‘不够信任对方’,从而破坏了两人之间的关系。”
这真是篇离经叛道的应试作文。若在以往,我可没有勇气在小测验里写下这一类负面的言论,见了这题目,怕是只会论述人与人之间建立信任的重要性,再举些无关痛痒的例子,引几句一知半解的名人名言,最后再反过来说也不能盲目信任别人。可是,经历了远江的事情之后,只怕我是再也写不出那种冠冕堂皇的蠢话了。
“……毕竟,我们不是为了刨根问底而活在世上的,绝少有人愿意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付出代价。恐怕仍有必要继续滥用‘信任’二字,而不去探求别人的真实想法。当然,在自欺欺人的同时,谁也不要入戏太深,也要随时做好遭到背叛的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