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候我会向他们解释清楚的。放心好了,荐瑶,这件事不会连累到你的。”
“我只是在担心你。我相信你是清白的。但是那些既不了解你也不了解远江的同学会相信谁呢?远江她……都用一死来证明了。他们肯定会相信她的。”
“你愿意相信我就好了。”
“但是我什么也帮不了你……”
“不用帮我。我甚至不属于你们那个小圈子。我跟你只是碰巧坐一趟公交车上下学。”
“叶荻,”我从未听她叫过我的全名,这还是第一次。“你为什么这么冷静呢?你这么冷静,大家都会误会你的,会以为你真的做了那些过分的事情,而且一点悔改的意思都没有……”
“你也开始怀疑我了?”我苦笑着问她。
“我没有……我只是……”她盯着自己的脚尖说道。真是个不擅长对朋友说谎的人。不过这样也好,如果每个人都有说谎的天分,都能随随便便就编造出一个个逼真的谎言,即便那些谎言不是用来伤害谁的,也足以让我失去活下去的勇气了。
我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至今为止我撒过的谎也好,别人对我撒过的谎也好,大抵都是带着善意的,至多也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是啊,翻开日记本的最后几页之前,我都未曾如此真切地感到过来自他人的恶意。所以得知她母亲向媒体公开了那件事,我也能在荐瑶面前表现得这么冷静。毕竟,和初次体会恶意的冲击相比,后来的种种遭遇,哪怕会让我陷入失去生命和名誉的险境,也显得微不足道了起来。
那天之所以会发烧,也是因为恶意而非危险吧。恐怕,我再也不可能像以往那样无条件地信赖他人了。我很难将这改变视为一种“成长”,反而更觉得像是被某种东西玷污了。
就这样,我从远江那里学到了猜疑,从她母亲那里学到了恐惧,而这一切都是我根本不想领教的东西。
如果能在发生这一切之前死掉就好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这只是我的建议,”荐瑶说,“小荻,你最近还是不要来学校为好。先等风头过去……老师和家长一定会理解你的。”
“那样才更会被怀疑吧?如果我不来学校,大家都会认定是我害死了远江,不是吗?”
“我怕会有人伤害你……”
“远江的母亲差点杀我了,这不是玩笑,也不是比喻的说法。她把我锁在远江的房间里,还开了煤气,我从阳台爬到隔壁的人家才逃了出来——是不是听起来很像我编的故事?都是真的。远比她在日记里写的那些事情更真实……”说到这里,我卷起上衣袖子,向她展示了结着痂的右臂。她只看了一眼就迅速移开了视线。“这是爬阳台的时候摔的。这种事都经历过了,我怎么可能怕几个班上的同学呢?没关系的,荐瑶,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如果有人来找我麻烦,不要管我。反正,我们只是碰巧乘一路公交车上下学罢了,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
说完,我就转过身,朝天台门口走去了。
她没有拽住我,也没有跟上来,更没有开口叫我的名字。
只是依稀能听到有啜泣声从我身后传来。
放学之后我去了一趟图书室。并没有打算和姚老师商量,却又不知为什么,很在意她是否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我在教室里等了一会儿,估摸着图书室那边已经没什么人了才过去。
她正好刚把几册精装书递给最后一位借阅者。见我进门,她抬起柜台一侧的木板。“有什么事情进来坐下慢慢聊吧,今天应该不会有人来了。”
我摇了摇头。如果现在跟她过去,我肯定会把憋在心里的所有事情都告诉姚老师的……
“您会相信我说的话吗?”
“我如果说会相信那就是在骗你。”姚老师笑着说,“我跟你又不熟,怎么可能无条件地相信你呢?”
“如果是林远江的话呢?”
“我跟她也没那么熟啊。怎么,发现她的遗书了吗?”
“没有。但是她留下了日记。”
“这样啊。你已经看过了?”
我点了点头。最后一次把头低了下去就没再抬起来。
“我大概能想象是怎么回事了。”她把腰部抵在柜台的边缘处,说道,“你们是好朋友吧?是不是偶尔也会吵架呢?她肯定写了不少你的坏话吧。别太在意,日记就是这种东西,什么冲动的话都会写进去的。大学的时候,我跟一个朋友经常吵嘴,我也在日记里写了很多对她的牢骚话,甚至咒骂过她。她如果也记日记,应该也写了不少跟我有关的气话。真的不必太在意。”
看来姚老师还毫不知情。但我至少确认了一件事——她不会轻信别人,即便她看到了那条报道,也不会无条件地相信远江对我的陷害。这样就可以了。就算那件事情闹到世人皆知,在学校里至少有一个不拿我当杀人凶手的人——哪怕她也并非真的相信我是清白的。
“谢谢姚老师。”虽然你的说教一句都没有说到点子上,但还是要感谢你。“我最近可能还会来找您的。”
“好啊,我这里随时欢迎。不过啊,你这么说可是会让我担心啊。你真没碰上什么麻烦事吗?”
“没有。”真正麻烦的事情可能从现在才开始。
恐怕,不管我做足怎样的心理准备,到那个时候仍会感到措手不及,就像将那个日记本翻到最后的时候一样。
离开图书室之后我去了一趟后院。
我从没跟远江一起来过这边,她却将这里选作我“勒索”她的舞台。
正对着教学楼后门的地方,种着几株蔷薇科植物。可能是上上周末的那场雨把所有花瓣都打落了,现在只剩下些寂寞的空枝。
她为什么要选在这里呢?只是因为这里僻静、罕有人至的缘故吗?可是,那是暴雨来临前的周五,当时枝头还挂满了花瓣,午休时这边不可能一个人也没有才对……
当然,就算有人周五中午来过这里,也不能证明什么。毕竟谁也不会把整个午休都浪费在这里,谁也无法证明我没有在他(她)去了别处之后“威胁”了远江。更何况,过了这么久,谁又会准确记得自己在上上周五的午休时去了哪里、看到了些什么呢?
我怕是真的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就在这时,从操场那边传来了静校的音乐声。那是首令人昏昏欲睡的萨克斯曲。
我穿过教学楼的走廊,准备回家,却见班主任朱老师走在更前面,像是也正要回去。我没追过去,反倒把脚步放得更轻更慢,等她走出校门、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之后,才再次加快了脚步。
回到家时妈妈已经在家了。她靠在沙发上,衣服还没换,手提包也丢在一边。看样子没比我早回来多久。见我进门,她叫我坐到旁边,问了我一句:
“你在学校没被人欺负吧?”
妈妈在报社工作,消息本就比其他人灵通一些。她肯定已经看到了那条报道。可是,她却没有问我是不是欺负了别人,反而问我有没有被欺负……
“没有啊。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
“你们班上前几天去世的那个女生,好像被人欺负了。北京有家媒体做了报道,我们这边可能也要跟进。你不是跟她关系还不错吗?没有跟她一起被欺负吧?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跟我说啊。”
“远江没有被谁欺负。”
“我看报道说她留下了日记……”
“日记也有可能是骗人的。”
“那个女生很爱说谎吗?”
“她偶尔会骗家长说自行车坏了,要点小钱。这算爱说谎吗?其他事情我不太清楚,但她真没被人欺负。这件事真的是她在骗人。”
“她为什么要骗人呢?人都死了……”
是啊,她为什么要骗人呢?
连我都理解不了,“大人”们又怎么可能相信呢?妈妈应该也只是随口一问,根本就没打算深究。反正,“大人”们都不必为理解我们付出任何努力,只要说一句“我已经工作了好几年,理解不了你们这些小女生的心思”就仿佛有了豁免权。
可是……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苦笑了起来。
可是“大人”们是对的。就算去揣测其中的缘由也只是白费功夫。我有种预感,就算到了妈妈的年纪,就算把我的余生都用来推测远江的想法,也不会得出什么“正确答案”。
也许若干年之后(如果我真能活到那个时候),我也会给远江的死亡与恶意都贴上“年少无知”的标签。
“我明天会去你学校一趟。”
“妈妈,这件事能不能交给同事去跑报道呢?您最好不要参与进去。”
“怎么了,忽然这么严肃?我认识你班主任,我去的话会方便些。会给你添麻烦吗?”
我点了点头。
“那我让实习生去吧,反正肯定什么也问不出来。你们班主任肯定会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看来我不如直接问你。”妈妈显然是想开个玩笑,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远江真的没被人欺负。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自杀,又为什么会说谎,但是,日记里的那些话是骗人的。”
“嗯,我相信你。”
妈妈说。她一定是在骗人。
我回到房间之后,锁上了门。
3
那篇报道用了三天的工夫才传遍整个班,到了周五,同学中间已经有了种种猜测。
报道明确说是弄丢了同学的书之后遭到勒索的。我本以为大家会立刻怀疑到我头上,结果反倒是怀疑荐瑶的人更多一些。这也难怪,荐瑶在班里远比我更引人注目,恐怕班上不少人根本不知道我和远江是朋友。当然,指向荐瑶的流言可能都是秦虹那伙人散播的。也是从周五中午开始,她们用电教设备放起了流行歌曲。
荐瑶没有否认班上同学对自己的种种猜测,午休时间躲到了校外,放学后也是立刻就离开了。
事情急转直下是在之后的周一,严格说是周日的深夜。远江的母亲在网上公开了日记的扫描件。最初公开的只有最后一天的日记,而就在那里面,白纸黑字地写出了我的名字。
这一次好像是秦虹那边的人先看到的,一上午全班就都知道了。
那个午休,松荑拿着饭盒去了隔壁班,荐瑶和上周五一样躲了出去。班里的音乐声比周五时更吵闹了,也许是秦虹她们在以这种方式庆祝自己的胜利吧——荐瑶一度和我这个“罪人”走得那么近,现在已经夹着尾巴逃走了,午饭时间再也不会有人和她们争电教设备了。
这样也好,音乐声遮住了同学们对我的种种议论。不过,就算不把头抬起来,我也知道全班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而且绝不是直视的目光。恐怕再也不会有人正眼看我了。
这都是预料之中的结果。
我的饭量一向很小,也不喜欢西红柿,今天却连同讨厌的菜一起,把一整盒饭都吃完了。洗筷子的时候有点想吐,还好忍住了。
不能让她们觉得我在心虚。哪怕逞强,也不能示弱……
回到教室,发现秦虹那群人正凑在班长的座位边。班长是个只是成绩很好、其他方面都很不起眼的女生,正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秦虹她们。远远看过去,她的脸上像是写满了不情愿。紧接着,她起身朝我这边走来了。
原来如此,她们躲在后面、强迫班长来向我问话。
我连忙抄起铅笔盒,又从课桌里随便抽出一本习题册,就在我刚转过身、还没朝门口迈出步子的时候,班长叫住了我。
“叶荻,我有点事想问你……”
她的声音在颤抖,也不敢直视我的眼睛,那副样子活像是在跟一个手持利刃的歹徒对话。
“我要去自习了。”
她继续说了下去,声音愈发小了,好在这时秦虹她们已经调低了音量,否则我真很有可能听不清她后面的话。“你是不是跟林远江吵过架?”
“没有。还没来得及吵架她就死了。”我说得很冷淡,心脏却跳得越来越快,“你还有别的事情吗?没有的话我先去自习了。”
我走出了几步,她又叫住了我。
“叶荻,我们也不愿相信你做了那种事。”
“这样啊。”我转过身,面对着她,“那就不要相信啊。我没有伤害过远江。”
“可是……”
“我没有做那种事的理由吧?欺负她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又不缺那几个钱,反而只有那么两三个朋友。你们也用脑子好好想想,我真的有必要做出这种事吗?”
“但是林远江她……”
“她也没必要说谎——你是想这么说吗?”我想结束这无意义的对话了,“她说谎的理由,只有她自己知道。你们真想知道的话,就去问她吧。”
“我是真的想帮你……”
“是吗?”我往秦虹她们那边看了一眼,只见她们也正往我这边看,还一边议论着什么。“但是派你来问我的人好像不是这么想的。我什么都没做过,对于日记里写的事情也毫不知情——就跟她们这么说吧。就算我说自己才是受害者,你们也不会相信吧?”
她沉默了很久,最后说了一句:“我愿意相信你,但是没有信心说服秦虹她们。”
“我也没有这个信心,所以就这样吧。我要去自习了。”
我转过身,她还站在原地。她说愿意相信我,也只是一句客套话吧。肯定会有愿意相信我的人,也会有人指出日记的记述里那些不合常理的地方,但班长肯定不是那样的人。她对这件事恐怕根本没有自己的看法,也并不关心,只是被秦虹那群人差遣才来问我的,否则的话,怕是根本不想跟我、跟这件事扯上任何关系,连花费些心思去思考它都不情愿。
在这个教室里,像她这样的人才是大多数。
恐怕,即便在教室之外也是如此。
那些在网上习惯性地转发的人,或是当作谈资在饭桌上讲给别人听的人,其中又有多少人会设身处地地为我们考虑呢?反正勒索同学的故事早已经不算新闻了,因为受到欺凌而自杀也早有了先例。这些旁观者看到远江编造的故事,会做出的反应恐怕只是“又出了这种事啊”,而不会去考虑我有没有勒索远江的理由,更不会想到她可能在说谎。就算我的家庭信息、父母的收入全都被公开到了网上,大多数的人也仍会深信我做得出勒索远江的事情来。
是啊,因为我是“现在的女生”,所以“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一种简单易懂的三段论。
够了……
反正用不了多久,任何冷静的分析和那些支持我的话都会被淹没,然后离得远一些的人就会把这件事忘掉了,而我呢,会被周围的人贴上“凶手”的标签然后再也揭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