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在书里读到类似的文章,恐怕我只会觉得作者在标新立异,行文也很是生涩,通篇都是枯燥的说理,全无实例。想必语文老师看到也会这么想。然而我没法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实例写进去,也不必写,这只是一种宣泄,至多也只是一种整理,本就没打算拿到高分,更不指望能说服谁。
这样就可以了。
我把它放在从松荑手里接过的卷子下面,传给了坐在我前面的男生。然后像往常一样,把书包和上午用过的课本都锁到了柜子里。再次回到座位时,发现松荑已经不见了。她还是每天中午都去隔壁班吃饭。同学们纷纷去放在教室外的箱子那边拿饭,荐瑶则抱着收上来的作文跑出了教室。
教室里马上就要响起音乐声了吧。
我这样想着,也去取了盒饭,回到教室,音乐却迟迟没有响起。
秦虹和她的跟班们正凑在我的座位边,她手里还拿着一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稿纸。我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我刚刚写完的作文。
荐瑶肯定不会把我的作文交给秦虹她们,平时交给小组长的作业也基本都能回到我手里,而这一次,是从后往前传的卷子……
原来如此,坐在我这一列第二排的女生现在就站在秦虹身边,一定是她扣下了我的作文。
我朝座位走去,准备像往常一样无视她们,结果被粗暴地拦了下来。
她们中的两个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推到了椅子上。饭盒里的菜汤洒了一些出来,溅到了其中一个女生的鞋上。她像是为了报复,狠狠地踢了我一脚。
从胫骨传来的剧痛让我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这一次就算我想无视,只怕也做不到了。只是塞纸屑或是用马克笔写下咒骂我的话已经满足不了她们了,她们终于还是对我出手了。
我想挣脱开、跑出教室,却因为肩膀被人死死压住而无法起身。
“我们真的看不下去了。”秦虹说道,又瞥了一眼我那篇作文,“你害死了我们的同学,居然一点悔意也没有,还在作文里嘲笑林远江。”
说着,她大声念出了作文的最后一段话:
“当然,在自欺欺人的同时,谁也不要入戏太深,也要随时做好遭到背叛的心理准备。”
她把那张纸甩在我的课桌上,让它正好摊在了饭盒旁边。
粘到纸上的菜汤一点点晕染开来。
班里那些原本打算无视这场闹剧的同学,也纷纷把头转了过来。我想,听到了这一番话,他们也像秦虹一样,正沉浸在自以为是的义愤之中。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林远江在你们的友情游戏里‘入戏太深’了?她把你当朋友,也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你是这个意思吗?”说到这里,她揪起我的衣领,瞪了我一眼。“你还是想说,林远江会自杀,都是因为没做好被你背叛的‘心理准备’?开什么玩笑!”
我不想和她解释,只希望这一切能快点结束。
“我们都读了她的日记,里面真是三句话离不开你。她那么信任你,你又是怎么对待她的?她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你却……”
“是啊,她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这还不是因为你们都不愿跟她做朋友——你们所有人都当她不存在!”
结果还是说了出来……不,应该说是喊了出来。恐怕身在隔壁班的松荑也能听到我的叫喊声。
这句话,我从很早以前就想质问班里的同学了,今天总算说了出口。是啊,即便远江是个连手机都没有的孤僻的女孩子,你们也不该一直无视她,直到她死了才想起班上有这么一个人,才来为她的死鸣不平!在她活着的时候,当她还在这间教室里与我们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时,你们都为她做过什么呢?
秦虹举起左手,像是准备打我。我不愿示弱,把眼睛睁得更大了,泪水却不住地往外涌。
她忍住了,颤抖着放下了左手,也松开了抓着我的衣领的右手。她全身都在颤抖,呼吸声也变得异常沉重,像是刚刚跑完八百米一样。
“你……”
她的跟班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她,等待着秦虹的下一步指示。那场面就像是一群未开化的土著在等候女祭司的神谕。
“你有什么资格把‘朋友’这个词挂在嘴边!”秦虹在我耳边怒吼道。她的“朋友”们纷纷点头称是,看来谁也无法原谅我玷污这个神圣的字眼。“我来教你怎么和人做朋友吧……”
说着,她拿起我摆在桌上的盒饭,抓了一把已经凉了的米饭,凑到我嘴边。我伸手去挡,结果手也被抓住了。
“朋友要一起吃午饭!”
她把那口饭按在了我的脸颊上。我真的被激怒了,想着如果她再敢这么做,我就一口咬住她的手指。可是,把粘在手上的饭粒在我的袖子上蹭干净了之后,秦虹没再把手伸进饭盒里,而是将饭盒整个端起,连汤带水一并扣在了我头上。
可能是为了不被菜汤溅到,按在我肩膀上的手一时松开了,我站了起来,却因为眼睛被菜汤糊住了,一时什么也看不到,不知该往哪里逃脱,一转眼又被按回到了椅子上。
菜汤顺着脖子流进衣领里、滑过后背的感觉,活像是有什么活物钻进了衣服里。
趁着她们还没来得及抓住我的手腕,我赶忙擦了一把眼睛。这下总算能睁开眼了。
“朋友会上课传纸条……”
秦虹的话音刚落,她的跟班就将一大把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纸屑撒在了我头上。看来平时就是这个女生负责往我的课桌里放纸屑。
“朋友要每天给对方打电话。”
说着,秦虹把手探进我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了我的手机,又将它狠狠地摔在地上。
“朋友还要一起拍照……”
她的另一个跟班拿着自己的手机凑了过来。走过来的时候还不忘一脚将我的手机踢到了更远的地方。然后,她举着手机对准我,拍下了我的丑态。
“让她自己看看。”秦虹指示说。
我看了一眼拿到我面前的手机屏幕,立刻把视线移开了。我现在的样子远比想象的更糟糕。纸屑被菜汤粘住,纷纷挂在我的头发上。褐色的汤水顺着头发流下来,经过眼眶,流过面颊,又从腮部滴到衣领上。我不禁想起了《魔女嘉莉》里女主角被洒了一身猪血的场面,竟从悲惨之中感到了些许的滑稽。
“朋友还要一起写作业。”
我的书包和作业本全都锁进了柜子里。钥匙倒是就在衣服口袋里,但她们显然没动这个心思,只是把我那篇作文撕了个粉碎。新产生的纸屑仍照例扔在了我的头顶上。
之后,秦虹对我下达了最后的判决——
“朋友要一起去厕所。”
听到这里,她的一群跟班忽然手足无措了起来。很显然,每个人都听懂了她的意思,却犹豫着要不要执行。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都清楚,若把这副样子的我拖出教室,一定会把事情闹大的。可是秦虹并没有就此收手的打算。她凑到我耳边,又补了一句: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这话既是对我的威吓,同时也是说给她那群跟班听的。她们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就把我拽了起来。
手臂虽然被她们抓得生疼,却又有一股寒意涌过,怕是已经起满了鸡皮疙瘩。厕所——我一时很难想到比这更可怕的字眼了。秦虹究竟打算对我做什么,我根本就不敢想象。往好处想,至少会帮我冲洗一下头发吧……
事到如今就算讨饶她们也不会放过我了。
我暗下决心,等她们把我拖出教室门,我就大声喊救命,让这一整层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声音从教室前方传来,我抬起头,见是朱老师站在门口。
秦虹她们赶忙把我放开,我顾不得朱老师的阻拦,冲出教室,朝水房奔去。刚一出门,险些撞到一个站在门外的女生,竟然是荐瑶。
看样子是她叫来了朱老师。
冲进水房,我立刻拧开水龙头,把头凑到下面。我肯定把那些正洗着餐具的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但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即便早一秒钟也好,我恨不得立刻摆脱粘在头发上的菜汤与纸屑。看着从我的头发上流过的自来水都变成了铁锈的颜色,我失声痛哭了起来。关上水龙头之后,立刻听到了一阵走向我的脚步声。是荐瑶为我送来了毛巾。
后来朱老师把我带到了办公室,问我需不需要去宿舍楼那边冲个澡,又劝我去医务室那边躺一会儿。还说已经批评了秦虹她们,她们几个正在会议室写检查。
之前我被她们骚扰的时候,一次也没跟朱老师提起过,事到如今也没法谴责她不作为,只好先感谢了她的关心,又告诉她我已经没事了。
正当我站起来准备离开的时候,朱老师忽然说了一句让我始料未及的话:
“我联系了你家长,他们过一会儿会来接你。今天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真的已经没事了。我也没那么娇贵,就是想换件衣服……”
“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学校这边会当成病假处理的,你不用担心。”
“没这个必要吧。”
“作为你的班主任,我觉得还是有这个必要的。”说到这里,她面露难色。“就当是为了班级,好好休息一下吧。”
“老师的意思是我明天也不用来了吗?”
“你可以休息到你觉得恢复过来了为止……真的不用太勉强。学校这边都会算是病假的。你平时成绩也不错,又很自觉,就算在家休息,功课也不会落下的。高二文理分班之后你打算学文吧?”
照她的意思,直到这学期结束我都不用来学校了,而升上高二之后,反正我也会去文科班,不会归她这个物理老师管。现在她只想着先排除掉我这个不安定因素,以求顺利撑到这学期结束。
的确,只要我还坐在教室里,同学们就无法专心学习,说不定哪天又会有人做出类似今天这种事情来。她负责的班级已经出了远江这个自杀的学生,又出了我这么个新闻焦点,再出什么乱子她就真的承担不起了。
真是讽刺啊,我明明是被欺负的一方,却被下达了实质上的停学处分,而对我暴力相向的秦虹她们,只是写篇检讨就没事了。
“朱老师,您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呢?”我说。
“什么事?”
“如果秦虹她们敢欺负方荐瑶的话,就把她们全都开除。”
这显然不是她能做主的事情,但她斟酌了一番之后,还是说了句“好,我答应你”。
就在这个时候,朱老师桌上的电话响了,是传达室打来的,说是我家长已经到了。
“你的书包还在教室里吧,我陪你过去拿一趟。”
“没关系,我自己去就好了。”
“还是让我陪你过去吧。”
她抢先一步起身,走到门口,替我打开了门。我跟在她后面走出办公室,只见荐瑶一个人站在门外。从她身边经过时,我轻声说了句“保重”。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低着头站在原地,也不知道究竟听见了没有。
第四章 为最后一个愿望而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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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迫休学之后,荐瑶几乎每天都来看我。以往她不怎么记课堂笔记,只是在课本上画画重点或是写几句批注,现在为了我却恨不得把老师的每句话都记到本子上。她总是陪我写完作业再回家。如果太晚妈妈会开车送她回去,有时索性就住下了。
恐怕对于荐瑶来说这几乎是一种“赎罪”了。但我并不觉得她有什么亏欠我的地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其他同学,包括松荑在内,倒是一次也没有联系过我。那天妈妈接我回家之后,非说要再去找班主任讨个说法,至少要让秦虹她们登门道个歉。我说不想见到她们,妈妈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每天在家实在无事可做,只好在各个社交网站上闲逛,观察网上的人对远江的事的反应。我能检索到的较早的评论,几乎是一边倒地在谴责我。特别是最后一天的日记被公开之后,不少人都主张将我绳之以法,其中还有几位“法学专家”,给网友们提供了技术上的支持。顺着这个思路,话题很自然地转向了针对“未成年人犯罪”的大讨论,甚至有人发起投票,问大家是否赞成对未成年人采取同样的量刑标准。刚看完这样的社会新闻,怎么会有人不赞同呢?
讨论这件事的另一个方向是“关注校园欺凌”。有好事者将进入新世纪以来的著名校园欺凌事件做了总结,还从中看出了不少规律。而远江的死,适足以证明女生之间的欺凌的比重正逐年增加。很显然,说这些话的人选错了例子,但结论或许是对的吧。只要看看秦虹她们对我做的事情就知道了。
我父母的身份也被曝光了。起初只是有人说我的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是报社的编辑,之后立刻有人给我贴上了“官二代”的标签,还说我父母动用职务之便封锁消息。爸爸只是个副科长,却被传成了局级干部。幸好我住在Z市这种小地方,大家就算拼命夸大,也只能到这个级别了。
针对远江参加的那个征文比赛,网上也有不少讨论。甚至有人根据日记的描述伪造了远江的参赛文章,但是写得很拙劣,底下的留言纷纷表示这样的文章确实不可能入选。后来又有稍微聪明一点的人,质疑那位用户为什么能贴出远江的参赛文,而最后的结论竟然是那是“叶荻的账号”。在来自四面八方的围攻之下,那个账号很快就被注销了。
也有人想蹭这个热点事件来展现一下自己的学识。一时间冒出了好几个“古希腊哲学专家”,分别对《尼各马可伦理学》一书做了介绍,好几篇都是以远江的死来开篇的。其中甚至有一篇出自上海某著名大学的哲学系教授之手。
最让我感到哭笑不得的是,在某个能给图书打分的网站上,有人发起了给我外公的著作打一星的运动。评语清一色都是“我没读过,要怪就怪你外孙女吧”一类的话。外公那几本只印了一两千册的中外交通史论文集,竟会以这种方式再次进入大家的视野,不知他老人家在泉下会做何感想。
因为我的名字出现在了日记里,找到我的种种个人信息也没那么困难。有很多迹象表明,在网上煽风点火的一些“知情人”是我的同学,至少有我们学校的学生在“爆料”。其中一个账号把远江发在校刊上的文章拍照传到了网上,还贴出了我们班教室的照片。说不定这也是秦虹那群人做的好事。幸好我没怎么跟班里的同学交换过手机号(应该只有荐瑶、松荑和远江知道),直到现在还没接到什么骚扰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