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的事情曾对她造成那么大的打击,也是我未曾觉察到的。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我还总在劝她写篇新作,那一定是她最不愿听人提起的话题吧。
读到临近结尾的部分,愤怒一度占据了我的心——“是她母亲逼死了远江”,这个声音一再回荡在我耳边。
可是,读完全文,我的种种悲伤、怀念和愤怒都被一扫而空了,只剩下惊愕与茫然。
我该怎么向远江的母亲解释呢?
“我没有勒索过远江,是你自己逼死了她”——就算我这么说,她也不可能接受吧?
只能先逃走了……
事后再慢慢澄清这个误会吧,至少等大家都冷静下来。
如果被她母亲逼问,现在的我是根本无法回答的。我尝试去思考,但是头脑根本无法运转,空白的脑海里一个字也浮现不出来。而且,我隐隐感到了危险。谁也无法预测一个情绪失控的母亲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试图起身,却被剧烈的眩晕感击倒了,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深吸了几口气,也没能缓过来。这一次,我用两手撑着桌子,总算站了起来,踉跄着走到了门口。
一手撑着门框,我拉动门把手,门却只是稍稍晃动了几下,伴随着细小的磕碰声。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呕吐物一样涌到了我的嗓子眼。我观察着那扇门,这一面只有个新月形的门把手,既没有插销也没有锁孔。
原来如此,远江没有办法把她母亲挡在门外,她母亲却随时都可以把她锁在里面。
就像现在锁住我一样。
我喊了几声“阿姨,你误会了,先把门打开”一类的话,但没有任何回音,看来她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然后,我近乎无意识地把脸凑到门缝处,想试试能不能看到是哪里被锁住了。就在这时,忽然嗅到了一股食物腐烂的臭味正从门外渗进来。
——是煤气。
我总算明白了,她母亲已经打定主意了,要置我于死地。
危险和恐惧让我一瞬间清醒了许多,虽然眩晕感仍挥之不去,眼前的那扇门都开始扭曲了。
我赶忙奔向窗边,打开窗子,将头探到外面,大口呼吸着未被污染的空气。可是,那种恶心的感觉仍盘踞在胸口。这次可能不是身体的原因,而是因为我顺势往下看了一眼,然后想起来了,远江就是从这扇窗子跳下去的。
这就是她母亲的目的吧。想让我也在绝望之中从她女儿自杀的地方跳下去……
这个高度应该没有生还的希望,就算碰巧落到停在楼下的汽车上,怕是也难逃一死。如果我就这样跳下去,她回来之后,只消关上煤气,再打开门,就会变成是我读了日记之后畏罪自杀了。
曾读到过不少以死明志的古代故事,就连不入流的青春小说里也不乏用自杀来证明自身清白的桥段。然而,摆在我面前的现实却是,我若是死在这里,不仅不能清洗污名,反而适足以证明是我害死了远江。
不管是谁,都会把我从相同的位置跳楼视作是一种报应。
我再次回到门边,两手握住门把手,一次次拼尽全力拽动那扇门。
起初还屏着呼吸,到后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手指、手腕、肘部和肩膀都痛得像是要断掉一般,用来固定门把手的螺丝也有些松动了。我盯着那四颗螺丝,很担心门把手会先被我弄断,可是我已经别无办法了,只好把眼睛也闭上了。
最后,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喊了出来。
可能是我喊得太响了,外侧的插销应声断掉时我都没有发觉,直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才发现门已经开了。
我赶忙跑出房间,憋了一口气,冲进就在左手边的厨房,关上了灶台上的两个煤气阀门。回到远江的房间抄起书包之后,忽然想起远江曾在日记里提到,她家的防盗门如果从外面上锁,要从里面打开就必须用到钥匙……
冲刺到防盗门边,试着按下或转动上面的每一个按钮,还是没能打开那扇门。
结果,我只能在这里等远江的母亲回来了吗?为了向我“复仇”,她不惜打开煤气阀门,回来之后也绝不会轻易放过我吧?
如果能在屋里找到防盗门钥匙……
远江的房间里怕是没有,我直接跑进了主屋。虽说是主屋,也并没有比远江的房间大上多少,而且陈设更煞风景。有一张双人床,半张床都被冬天用的厚被子占了去。床头有个小柜子,上面放着座机电话。南墙上开了个通往阳台的小门,挨着墙摆着一张饭桌和两把椅子。一个白色的大衣柜立在西侧,旁边是一台小得可怜的电视,放在一个黑色的电视柜上。
我翻遍了衣柜、床头柜和电视柜的每一个抽屉,都没能找到任何类似钥匙的东西。
绝望之余,我又去远江的房间碰了碰运气,倒是在书桌的抽屉里找到了两把串在一起的钥匙,但一看便知道它们只能打开挂在她自行车上的两把锁。即便如此,我还是拿它们去门边试了一下,如我所料,根本插不进去。
是不是只能报警了……
回到主屋,拿起摆在床头柜上的电话的听筒,我忽然一眼瞥到了那扇通往阳台的门。
站在阳台上,我又朝下看了一眼,这次倒没有什么生理上的不适,可能是因为阳光充足,甚至有些刺眼的缘故,但更重要的是,远江毕竟不是从这里跳下去的。
楼下是片草坪。
在我的右侧就是邻居家的阳台,和远江家的只隔了不到三十厘米的距离。两家的阳台上都没有安装防盗护栏,或许邻里关系还不错。
隔着电话向警方解释,也未必就能让他们相信。眼前的状况,就连置身其中的我自己都觉得太过离奇了,简直像场噩梦,警方真的会相信我的话、过来开锁吗?与其这样,倒不如直接向远江家的邻居说明情况,更何况这个时间邻居家很可能没有人……
我决定从阳台爬到隔壁的人家去。虽然也有掉下去的风险,但事到如今这是摆在我面前唯一的出路了。
书包很碍事,我先把它扔到了隔壁家的阳台上。
然后拿了一把放在餐桌边的椅子过来,踩着它、手扶着晾衣绳,站到了围住阳台的矮墙上。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我松开手,一脚迈到了隔着二三十厘米远的另一面矮墙上。我没敢往下看,只是猛地蹬了一下左脚,整个人都向前一扑,直接摔在了邻居家的阳台上。
阳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我一落地便纷纷飞起,恐怕有不少都落在了我身上。有一阵剧痛从最先着地的右肘处传来。我用左手撑起身体,坐了起来,又抬起右臂——还能活动,虽然痛得要死,但应该只是摔破了皮。起身,捡起书包,又掸了掸身上的土,顺势隔着玻璃朝房间里看了一眼,只见屋子空荡荡的,一件家具都没有,看来现在并没有人住。
这样也好,连解释的功夫都能省去了。
在我心里那根紧绷着的弦总算松开了。我抬起头,看了一眼挂在正南方的太阳,巨大的无力感再次吞没了我。
这一切还是远远没结束,不如说才刚刚开始。误会还根本没有澄清,究竟该如何澄清,我也丝毫没有头绪。远江为什么要留下这样一个弥天大谎,我也全然无法理解……
这几日险些把我压垮的那个念头,如今已经变得像整个世界一般沉重了——我真的一点也不了解远江。读了日记,以为能稍稍走进她的内心世界了,也自以为已经知道了她对我的看法。到头来却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也许她一直恨着我。也许我一直在伤害她却不自知。
可是,如果真的是那样,我真的被她憎恨着,日记里的其他地方也应该有所流露才对……
算了,事到如今,就算能弄清远江的想法,怕是也不能还我清白了。她对我的构陷(这应该称得上是构陷了吧),并没有任何证据,但在远江的母亲看来,她的死就是不动如山的铁证了。
或许能找到谁来证明我上周五中午并没有跟远江在一起。我当时的确没跟她在一起,而是在报刊阅览室自习。可是,在那里自习并不需要登记,那天也没碰上什么班里的同学,真的有人能证明我的清白吗?而在周六,我和远江还见了一面,仍像往常一样谈笑,这也能说明我们周五并未有过冲突,但是谁又会记得两个女生曾共撑一把伞走在雨里呢?
而且,就算真找到了什么“证人”,远江的母亲会相信我吗?当天平的一端放的是女儿的死,就算我在另一端放上陌生人的几句“证词”,又能改变什么呢?
回想起来,从小到大每次遭受什么委屈,我都只知道哭,从没成功地为自己辩解过。这次大概也不例外。
我离开了阳台,那里对此时此刻的我来说太过危险了,也太耀眼。穿过空屋和阴暗的走廊,我来到这户人家的门前。幸好,门上安的是最传统的撞锁,从里面就能打开。
下楼梯的时候,虽然很不情愿,我还是一手扶住了满是污垢和小广告的扶手。我的膝盖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我只是把自己的身体委托给了重力和惯性,把脚滑到台阶边缘,然后指望着它能平稳地落在下一级台阶上。有时能做到,有时却打了滑,但这也无妨,不过是让我一次多下了一两级台阶而已。脚踝碰到台阶边缘时的疼痛,已经无所谓了。
我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充满霉味的楼道。我更不想在这里撞上远江的母亲。
终于,只剩下从一层到单元门口的五级台阶了。
“叶荻同学……”
一个低沉的女声在我耳边响过,然后我的心跳声遮住了来自外界的所有声响。
直到跑出单元门,我才鼓起勇气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有个人影站在通往地下室的门前。在昏暗的光线里,只能辨认出大致的轮廓。
但毫无疑问,站在那里的是远江的母亲。
她并没有朝我走过来,一直都站在阴影里。如果没有刚刚那番经历,我或许会向她解释些什么。但我现在只想赶快逃走——趁着还没有摔倒或是瘫坐在地,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可是,我一时间却无法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只是往后退了几步。
看样子,远江的母亲并不打算追过来。她仍站在阴影里,低声说着些什么。我只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几个词——
“放过你……这双手……”
我又往后退了一步。那低沉得仿佛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仍不断从阴影里传来。
“我女儿……”
2
那天回家之后我就发起了烧,周五也没有去上学。妈妈只觉得我是悲伤过度病倒了。我也没有把在远江家的遭遇告诉妈妈。远江的母亲没有选择向学校揭发我或是向我父母索要赔偿这一类更像“大人”的处理方式,看来是真的想置我于死地。
在床上辗转的这几天,时时会想起她站在阴影里向我发出的警告。虽然只听清了几个词,倒也不难想象她要说的话。真是讽刺,如今,这个逼死了亲生女儿的罪魁祸首,正把我当作“复仇”的对象,而向我“复仇”也俨然成了她活在世上仅存的目标。
思来想去,我只能和荐瑶商量这件事。远江在日记里陷害我这件事已经够荒谬了,说给旁人听,怕是谁也不会相信。即便有谁接受了这件事,又难免像远江的母亲一样,以为真的是我逼死了远江。既有可能相信日记这出闹剧,同时又信任着我的人,怕是只有荐瑶了。
可是,真到了学校,远远看到坐在座位上的荐瑶时,我又迟疑了起来。结果,我还是无法确信她能无条件地相信我告诉她的一切。
这么荒诞的故事,若不是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任是谁都不会相信吧。
午休时间,我一如既往地和松荑一起吃着饭,却因为揣着太多心事而没什么胃口,也一句话都不想说。松荑虽然什么都不知道,却也默契地配合着我的沉默。午休时放动画的惯例还没有恢复,但大家都已经像往常一样说笑了起来。
远江用过的那套如墓碑一般的桌椅,也不知被搬去了哪里。远江坐过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一块被认真擦拭过的地板砖,干净得有些不自然。
就在我准备打消找荐瑶商量的念头时,她忽然来到了我这边,叫我吃好饭去天台找她。她手里握着最新款的手机,护壳和挂链都是我不认识的动漫角色。荐瑶没有提到找我的理由,但她看起来也心事重重地,表情的阴沉程度怕是不亚于抬头看着她的我。
我本想说已经吃完了、和她一起过去,她却没等我开口就快步走出了教室。
莫非远江的母亲跟她说了什么……
我没让她等超过五分钟的时间。
今天也是个大晴天,刺眼的阳光对于每个心情烦懑、焦躁的人来说都像是一种讽刺。的确,天空不可能为一个人的死而一直阴沉下去。我既然害怕见到这明媚的春日,就应该一直躲在拉着窗帘的教室里才对……
荐瑶站在栏杆边,面朝着操场。我一走近,她回过头来,把自己的手机塞给了我。
“你看一下这个。”
我接过手机,见是个微博页面。我不用社交网站,荐瑶倒是在好几个平台上都很出名。
她让我看的是北京一家媒体的账号今天早上发布的一条长微博,已经被转发了上千次。我看了一眼标题,是行加了引号的字——
“我女儿遭到同学勒索,跳楼自杀了”。
我没有点开看内容的勇气,就抬起头来看荐瑶一眼了。只见她低头看着地面。
“日期也好,城市也好,还有死者的年纪,都跟远江的事情吻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远江在日记里陷害了我。”我说。这句话已经在我脑海里演练过无数遍,所以说起来一点磕绊都没有。我本打算找荐瑶商量时就用这句话开头。
“这样啊。”她从我手里接过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又补了一句,“你没点开看啊。”
“葬礼之后我跟她母亲去了她家,看了她的日记。”我想尽量说得平静一些,声音却像是为了响应剧烈的心跳而颤抖了起来。“她母亲险些杀了我……”
“远江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呢?”
“我不知道。但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我相信你。因为我了解你。你不可能对她做出那种事。”说到这里她明显地迟疑了起来。“但是我也了解远江——至少自以为了解她。她也不是会陷害朋友的那种人啊!”
“我也以为自己很了解她。就在一两周之前还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了解她的人。但远江一死,事情全变了。我根本不了解她。她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要说谎……我一点也不明白。说到底我根本就不了解她。”
“这篇报道会登在今天的报纸上,在微博上也一直有人转发。很快学校里的人就会看到了。”
之前我也想过她母亲会不会把事情闹大,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里面写了我的名字吗?”
“用了化名。但是远江只有我们两个朋友啊,会借书给她的就只可能是你了。只要班上的同学看了报道,都会认定是你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