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语文科代表说征文的初审结果快要公布了,会登在新的一期杂志上。午休时和她还有α一起去了趟附近的书报亭,还没有进货。我没抱任何期待,反倒是她们两个看起来比我更迫切地想知道结果。
2月25日 周六
补习班附近的书报亭进了那本杂志,翻开简单确认了一下,入围名单上果然没有我的名字。没钱买,把杂志放了回去。α和语文科代表应该也看到了吧。如果我有手机的话,说不定已经收到了她们的联络。就先这样吧,周一去学校时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着她们一脸遗憾地跑来告诉我这个结果。
2月27日 周一
果然一大早语文科代表就拿着那本杂志过来找我了,α也说了几句鼓励我的话。本就没期待能入围,自然也不觉得沮丧。可是,利用上课时间读了几篇刊登出来的“优秀入围作品”之后,又不免难过了起来。我并不觉得那些文章比我写得差,也不想承认她们写得更好,因为根本就不是一个类型。我从一开始就弄错了方向。原来如此。原来评委期待看到的是这样的来稿。附在一篇文章末尾的评语里出现了这样的字眼——“真实的青春”。看到这行字我简直要吐了。我忽然明白了,这是一场我注定会输掉的比赛,却不是输在文字上面,而是输给了“她们的人生”。那篇文章里提到的事情,独自旅行、交男友、去看演唱会,哪怕是深夜给朋友打电话哭诉,都是我绝不可能在这个年纪体验到的。如果评委们认定这就是“青春”,我就绝无可能比这些亲历过的同龄人写得更“真实”。我那些向壁虚构的情节,飘忽不定的背景,故作优雅的行文,都从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最近真是什么都不想写了。周记就交几段摘抄应付过去吧。日记似乎也不必记了,反正说到底也没有什么可记的事情。就这样吧。
3月30日 周四
有一个多月没再记日记了。回想起来,这一个月里也没什么值得记上一笔的事情。我后来也想通了。会花钱买那本杂志的,肯定不是我这种人。杂志的编辑与读者之间自然有着他们的默契与常识,我的生活也好,文章也好,都不可能引起他们的共鸣,因而注定会是这个结果。我的读者有α一个人就够了。今天她又问我有没有什么新的构思,再写些什么拿给她看吧……话虽如此,我却一点思路也没有。
3月31日 周五
昨天α问起了借给我的那三本书。我把那本《尼各马可伦理学》带到了学校,却忘记拿给她了。到头来只看了有关“友爱”的部分。说不定是亚里士多德显灵了,让我又把书背回了家里,想以这种方式强迫我读完……算了,就算他托梦给我,我也不想再看下去了。
4月1日 周六
我没法原谅那个老女人——有这种念头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但这次真的绝对无法原谅!太过分了!她撕了我的作业,撕了我的周记本,还动手打了我,这些都无所谓了。唯独撕了α的书这件事,我绝不能原谅她。
是我太不小心了,但她未免做得太绝。我去补习班时只拿了一个布袋子,那个老女人就趁我不在翻了我的书包。如果我背着书包去补习班,或是昨晚把那本书取出来藏好,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真是追悔莫及!从补习班回到家,一进门就被那个老女人拽回房间。书包连同里面的东西,还有原本摆在课桌上的活页夹全都散落在地。只有那本《尼各马可伦理学》封面朝上,摆在桌上。她逼问我这是哪里来的书。我说是同学借我的。她不信,坚称肯定是我从哪里淘来的旧书。藏在衣柜里的存货确实都是旧书。之前偷看的时候也被她抓到过,也难怪她会这么以为。我本想骗她说这是政治老师要求我们看的,话还没说出口,她就抄起那本书拍在了我的后脑上,一连拍了三下。下手一如既往地重。要是我能当场吐出一口血来,说不定就能保住那本书了。可惜没有。我太不中用了,只被拍打了三下就哭了起来,一哭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没能再解释几句。后来那本书就被她撕成了碎片。
那可是α的外公的遗物啊,我该怎么向她交代呢?她会原谅我吗?本以为自己已经摸清了α的心思,可是真遇上这种事,却还是不安得无以复加。
4月3日 周一
没能鼓起勇气告诉α。午休时她来找我,问要不要一起去图书室,我推托说借来的书还没看完,就不过去了。如果当时她随口问了一句从她那里借来的书看完了吗,我又该如何应对呢?想想真是后怕。好在她没提起这档事。我也明白这样拖下去根本不是办法。这个时候只能相信α会原谅我了。
4月4日 周二
至少再买本新的还给α吧。虽说被撕掉的那本是她外公的遗物,但我总不能空着手去向她解释吧,至少要表现出诚意来。可是买书的钱又要从哪里来呢?那个老女人还没完全消气骗她说自行车坏了也会被立刻拆穿吧……
4月5日 周三
放学时去顺路的一家旧书店变卖了所有存货。几乎都是从那里买来的书,又加上了后来顺到的几册除籍本。店主开价很低,十元钱买来的书,他只出一元来买。但我已经别无选择了。到最后只卖了十九元钱。还有一本α送我的《天平之甍》,几乎是新品,对方愿意出五元钱来买,但我实在舍不得它,就背回了家。把存货都卖掉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我根本不知道一本全新的《尼各马可伦理学》的定价。我买的那些旧书,原价大多只要两三元钱,可是寒假和α去书店看到的新书,却很少有三十元以下的。说不定就算卖掉这本《天平之甍》也凑不出所需的金额。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希望那本书碰巧多年没再版,又碰巧还能买到,所以仍是几年前的价格。否则就只能另想办法了。
4月6日 周四
午休时去了之前跟α一起去过的书店,找了很久才在角落里发现了放那套丛书的架子,也找到了那本书——直到这时一切都还算顺利。可是,我从架上抽出那册书,看了一眼定价,一切都变了,我的种种侥幸心理全都落空了——三十二元!即便变卖掉那本《天平之甍》也于事无补。我到底该怎么办……要去问语文科代表借钱吗?她肯定轻易就能拿出几十块钱(回想起来,上次她请我喝的那杯饮料的价钱就够买一本书了)。可是我要怎么和她解释呢?告诉她我家长从不给我零用钱,还撕了α借给我的书?这我怎么讲得出口。向α坦白也就罢了。去过语文科代表的房间之后,不难想象她家长有多么宠溺她,而我却不得不向她诉说自家那些不堪的事情,来博取她的同情?这叫我如何讲得出口?真是受够了……
回过神时,我已经站在了店门外,手里抱着那本还没付钱的《尼各马可伦理学》。我本以为会有店员追出来,就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谁也没有从书店里走出来。现在放回去还来得及——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两脚却擅自迈开步子朝学校走去了。回到班里,午休已经快结束了。我坐下,往椅背上一靠,才发现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整个下午,大脑都是一片空白,直到骑车回家时才后怕了起来——如果那家书店里装了摄像头,我的罪行迟早会暴露的。可是,和求得α的原谅相比,这恐惧又显得微不足道了起来。
4月7日 周五
这不是真的!α怎么会是这样的人?是我之前看错了她,还是说那不过是她一时脑热说出来的话?可是,即便是气话,即便错都在我,她也不该那样对待我才对。至少我熟悉的α不会说出那种话来……但我熟悉的那个α真的存在吗?
午休时把那三本书还给她的时候,她还是我熟悉的α。紧接着,她察觉到了《尼各马可伦理学》的异样,我连忙讲了事情的原委给她听,还一个劲地道歉。当时我心里是真的很愧疚。她沉默了一会儿,把书都放回课桌里,又把我领出教室。她一路上什么都没说,我喊她的名字她也没有把头扭向我这边。我知道她是在生我的气,多少有了些被责备的心理准备。但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般地步……
她把我带到了后院。她没有当场发火,一定是不想让班上的人看到。我还像在教室里一样请求着她的谅解,以为很快就能听到那句“没关系”了。在我的印象里,向别人道歉之后,不管对方是否真的原谅了你,总会习惯性地说上这么一句。唯一的例外是那个老女人,她只会让我赶快闭嘴,然后一巴掌扇过来。然而,α今天是这么对我说的:
“你打算怎么赔偿我?那可是我最喜欢的外公的遗物,买本新的就想打发我了吗?”
我当时只觉得是真惹她生气了,并未觉得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我恳求她原谅我,说愿意做任何事补偿她。而她给出的补偿方案却是超出了我力所能及的范围——用钱。
她说她外公生前是大学教授,那些批注可不是随手写上去的,都凝聚着他毕生所学。还说之前有出版社劝她父母把这些批注都整理出来,这里面的损失可不是买本新书就能一笔勾销的。说了一大通,结论是让我“先拿”一千块钱给她。我说拿不出这么多钱。她忽然岔开了话题,问我买这本新书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我早就发现了,你家长根本不给你零用钱,所以你周六才一次都不肯跟我一起吃饭,去书店的时候你也什么都没买。一直光顾能免费借书的图书室也是这个缘故吧?那么买这本新书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呢?你该不会偷偷拿了家里的钱吧?”
我没法告诉她那是从书店里偷来的书,就什么也没说。
“既然能偷钱买一本书,那偷个五百、一千来块钱应该也难不倒你吧?我不会一次性要那么多的。”
听到这里我应该已经哭了起来。不惜一死也要换得α的原谅——原本连这样的觉悟都做好了,未承想她根本就没把那本书当回事——更没把我当一回事。我从不是她的朋友。我无法想象她是以怎样的心态在与我相处,更不敢去揣测。
“你偷偷参加征文的事情,你家长还不知道吧?我知道你家的座机号码,要不要打个电话知会他们一声呢?我那里还留有证据呢。你的手稿和报名表都还在我家。你这是什么表情啊,至于这么吃惊吗?报名表当然还在。那种烂文章,我怎么好意思帮你寄出去呢?这叫替你藏拙,你还不赶快感谢我?”
原来她早就背叛了我,只是我一直蒙在鼓里,把她当成独一无二的α。
“你上课看闲书这件事,我也没跟班主任说过呢。她如果看到了你的借阅记录一定会吓一跳的。然后你家长也会知道了吧?我相信你家长一定会理解你的,他们那么疼爱你,绝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责备你的……等一下,这么说来,他们为什么要撕了我那本书呢?”说到这里她笑了。“林远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为了得到朋友的原谅,稍微付出一点辛苦,冒一点险,又算得了什么呢?下周一应该能先凑出五百块钱吧?我有一套特别想买的书,再不下手可能就要被别人买走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别哭了,你一哭我也想哭了。我又想起我外公了。外公活着的时候最疼我了……”
她模仿着我哭泣的样子,却止不住笑意。
“叶荻……”我不想再哭下去了,却止不住泪水,那就至少先打破沉默吧。“你这么做很开心吗?”
“当然,”她的语调里没有丝毫的迟疑,“能结束跟你的友情游戏真是再开心不过了。我已经受够你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拿你当朋友,只是觉得你孤零零一个人怪可怜的,才跟你搭话的。我也以为只要多相处就会发现你身上隐藏什么优点,也能慢慢喜欢上你。但是很遗憾。越跟你接触,我就越讨厌你。本想再撑一段时间的,没曾想你竟然毁了我外公的遗物。我已经不想再忍受下去了。我再宽限你几天好了,看你也挺不容易的。下周五之前必须把钱凑出来,否则我就要采取行动了。”
说完,她就往教学楼走去了。我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洞里,那根紧绷着的弦终于断掉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我哭号着,用拳头反复捶击地面,后来用光了力气,嗓子也哑了,又默默地哭了一会儿,直到预备铃响了才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去水房洗了把脸。回到教室之后,我往α那边瞥了一眼,只见她若无其事地在跟坐她后面的女生聊天。我仿佛觉得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场噩梦,可是那破了皮的掌根和不停往外流的鼻水,却告诉我那一切都是真的。
不,或许我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场噩梦,是时候该醒过来了。
第三章 为他人能获得幸福而祈祷
1
这是怎么回事?
读完四月七日的日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本打算翻回前一页重新读一遍——毕竟写在最后一天的一切都与我的记忆相龃龉,不,毋宁说是全然不与事实相符——我却一时间连翻页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四月七日,周五,也就是六天之前……
我努力回想着那天发生过什么。虽说只是上周的事,印象却很模糊,只记得午休时去找过远江,她说不想去图书室,我就一个人去自习了。放学后正准备回家,她叫住了我,问我周六能不能碰个头,她想把寒假时从我这里借去的书还给我。我答应了。那天只和她说过这么几句话。反倒是周六下午,她把书还给我之后,我们在雨里聊了一路。当时在远江身上还看不出任何试图轻生的迹象。
可是,在我面前摊开着的这个日记本上,白纸黑字地写着我勒索她的事情……
她在周六才把书还给我,这里写的却是周五中午。
唯一与事实相符的,就只有那本《尼各马可伦理学》真的变成了新的……
但除了最后一天的日记之外,前面的种种记录又都与我的记忆吻合。虽说能回想起来的事情少之又少,却没有一件与日记所写的相冲突,以致我读的时候,一再忍不住苦笑出来,乃至为那不甚久远的记忆而落泪。
之前在市图书馆碰到她的时候,我正好把有关合唱的书还了回去,被她喊了一声名字,心里一惊,险些叫出声来。我当时并不希望班上的人知道我借了这方面的书,我会对合唱比赛这么热心,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所以才特地去市图书馆借,就是看中那里很少有同学光顾。不过,回过头发现是远江的时候,多少还是松了口气,至少她不会向谁议论我——结果还是在日记里议论了。
看到她借走那本《尼各马可伦理学》只是想看里面关于友情的部分时,停下来哭了几分钟。而向我借作业抄这件事,对于我而言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在她看来却有那么重大的意义,这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