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你女人勾引我啊,我断然拒绝,她像潘金莲那样讨了个没趣,羞死个人,就恶人先告状,跑到你这武大面前告我这个武二的状。”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
“我能说吗?我说了不是破坏你们家庭团结吗?你今天不用枪指着我,我还不会说。”
事情的结尾是雷孟德将手搭在小瞿肩膀上,小瞿哈哈大笑,说没有子弹的,被雷孟德刮了一嘴巴子。回到家后,小瞿按雷孟德所授,阴森森说了一句“娘们啊”,没再理她,而她早知大势已去,关上卧室的门,将男人挡在外边。
她为什么不离开呢?须知女人要比男人多上一层使命,因为这个使命,她比男人更重视家园。她应是拿定了主意,要待来日以主人身份将这个客人轰走。可是雷孟德先下手为强,趁她出来小解,从黑暗中抱住她,捂紧嘴,一只手强行插进睡裤的松紧带里。她气恼地背着他,将他背到厅堂。
小瞿晕晕乎乎拉亮灯,听见兰慧说:“让他自己跟你说,他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雷孟德盯着小瞿,缓缓说:“你的女人再一次地勾引我了。”小瞿去看女人,发现她正低头晃着脑袋,想必眼窝里有太多屈辱的泪水吧,因此他有些难以把握起来。雷孟德又说:“如果是我调戏你,那好,现在请你打电话报警。证据呢?我说证据呢?”
兰慧走过来,一膝盖顶在他下身。猝不及防的雷孟德弓下身子,痛苦地扶住沙发靠背,“哎哟哎哟”叫唤起来。兰慧走到卧室去了。两个男人以为游戏到此结束了,却又见她拎着大开水瓶走出来,砸在他的肩膀上。
这次雷孟德什么也没叫唤。他站直身体,睁着眼睛把滚烫的开水忍受完了,方扯住她的头发,往墙上撞。墙上出现血时,兰慧绝望地看了眼小瞿,就像落叶一样往深渊绝望地飘。而小瞿则还在用食指点脸颊,努力思考着那个问题。
雷孟德伸出的脚就要踩踏她的肚腹了!
这时还是她用双手抓紧它,迅捷咬下拖板吐到一边,吃起他的大脚趾。胜负就要决定了,因为她都快把它啃下来了,他发出了杀猪似的尖叫。但是这时屋内传来一声含混的声响,在他们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后,战争逆转了,她松开嘴,而他捂着脚趾跳上沙发。
是小瞿一脚踩在了兰慧的腰上。
小瞿说:“滚。”
女人好像没听明白,因此他加大音量又喊了一遍:“滚,淫妇。”她爬起来,走进卧室,在那里待了很久,才像正常人一样哭起来。小瞿凶狠地擂门,说:“别哭,不许哭。”里边便沉默了。
兰慧拉开门时,头发已梳理好,只是发丝还沾染着明显的尘灰。她既不悲伤,也不委屈,表现得像一个被皇帝放弃的忠臣,在快走时还给小瞿整了整衣领,说:“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吧。”然后推起自行车,永远地走了。
雷孟德啧啧地叹息起来,那张扭曲的脸上充满遗憾。
“好了,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了,我们打扑克吧。”小瞿说。雷孟德没有搭理,他找到白酒,将它对着伤口龇牙咧嘴地浇,而后又撕来一道布条,将它包扎起来。小瞿一直饶有兴趣地看。雷孟德穿上了皮鞋,说:“我去买包烟。”
小瞿等了一个小时,没等到雷孟德,因此他走出明理巷,走上建设中路去找。风已经刮大了,雷电凶狠地刺下来,一场大雨就要来了,他说:“我的石秀兄弟啊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李继锡
二〇〇〇年十月七日,在千里外的鱼镇,玻璃厂劳资双方对峙了一下午。最终,孔武有力的安徽佬被邀入办公室谈判,谈判结束,他拨开众工友,扬长而去。老板取得胜利。四十多位被领袖背叛了的工人,领走一千元,散了,只剩李继锡跪挡在门口。老板指挥会计、出纳、打手从他身上跨过去,见多识广地走了,他们边走边开心地聊,忽听身后一声巨响。
李继锡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办公室的门已被撞开。
老板跑来探李继锡鼻息,脸色煞白。等到李继锡“哼”了一声,他忙说:“我给你两千元。”李继锡没动静,他接着说:“你要多少?”李继锡伸出三根手指。眼见着那手指像死鸟扑落于地,老板说:“你别死,我给我给,不就是三千元吗?”
李继锡被扶起时说“谢谢”,又背过气去。不过他终于还是像睡醒了一般还过阳来,并在数钱时用指头矫健地点了点口水。老板说:“三千元在你们老家都能买一个媳妇了。”
二〇〇〇年,三千元能买的东西琳琅满目,可以是一台二十九寸超平彩电、一本驾照,也可以是一个商品粮指标,而李继锡要买的是一部历史。这部历史维系于神医何恢东的一针,六个月前,李继锡穿越袅袅生烟的香炉,走进神迹频现的何氏中医诊所,何医生叫他褪下裤子,弹了弹那弱小的玩意儿,报价三千元,因此才有穷汉李继锡万里打工这档子事。
这一针非打不可。
要不是集市上偶然死了一只猴子,李继锡可能要永远地糊涂下去。当时耍猴人假戏真做,一鞭子抽死了它,连襟对着李继锡说:“死的是什么?”
“一只猴子。”
“不,是历史。”
“连襟,你说玄乎了。”
“不玄乎,猴子活下来,生元谋人,元谋人生北京人,北京人生山顶洞人,于是就有了人。人最初是三皇五帝,颛顼帝高阳氏有后裔皋陶,皋陶有子伯益,伯益有后裔理徵,理徵得罪纣王被处死,子利贞仓皇逃难,为活命,改姓为李。这就是我们李家的来历。你说利贞没逃得及,被斩了,今天还有你我吗?”
“没有。”
“这李利贞便是我们的始祖,传至我们不知经历了多少朝代。今天我们长成这样子,鼻子这样、嘴巴这样、眼睛这样,都是历代祖先艰难进化的结果。我开始以为我的出世是极为轻便的事情,后来却觉得不然,历史上天花、瘟疫、饥荒、战乱那么多,只要一个祖先扛不过,这条通往我的链条便断了。你想想,是不是这样?而他们活着一日,便会以子嗣为大任,断不会为了私羞避世,该烧香烧香,该进补进补,可谓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们这样努力几千年使历史不断,怎么甘心在你这里断子绝孙呢?”
二〇〇〇年十月八日,李继锡把工友不要的物什卖掉,凑上零钱,买了硬座票。他准备像护送国宝一样,将这三千元护送回老家的何氏诊所。为此,他将钱做了记号,塞到信封里,又包到塑料袋里,卷三卷,缝死在腰包里。他勒住腰带,系了个死结,尽管这让他呼吸不畅。
在寄放被褥时,老乡建议将钱汇回去,但这意味着要支出三十元手续费,更重要的是,没人能保证钱在邮局流通时不出一点问题,要是家人不在,单子被邻居领走怎么办?
中午,他到达鱼镇火车站候车室,观望了一圈,选定空荡位置坐下,不久有尿意了。待从厕所回来,对面多了对男女,女的头发染黄,眉毛文绿,嘴唇涂红,五颜六色;男的头顶是肉,脸上是肉,脖子是肉,胳膊也是肉,胳膊肉上文着一条青龙。天气还好,不会冷,因此男子不解地看了眼紧扣厚西服的李继锡。
李继锡想走,可是不能走。要是对方看出点什么,准会跟上。他坐下,故意跷起二郎腿,一闪一闪,那男女却只顾像鸡啄米一样啄着彼此的嘴唇。李继锡想起带现金投宿旅社的旧事,在看见二人间里已住进一位生人后,他找老板退房,老板只说了一句:“你担心人家,其实人家更担心你呢。”清晨李继锡醒来,果然看见生人抱着巨大的行李箱在睡。
检票口拉开时,旅客像鱼儿呼啦啦涌去,包括那对男女。李继锡等什么人也没有了,才走过去。过道、台阶和月台空荡荡的,以至于能听到钟声尾音的消失,北京时间下午一点整,这意味着还有二十四小时就可以回到贵州了。
这时,在我们红乌镇—
超市老板赵法才在下棋,忽然一阵心痛,原来是巷道传来轰鸣声,他说有一道绛紫色的旋风,但棋友说分明什么都没有;金琴花在做白日梦,这个梦将在傍晚时说给狗劲听,她说她看见了自己潮湿的豁口,男人正欢喜地进犯这个豁口;狼狗在调配午餐,盐放多了,不利于心脑血管,因此掺了很多水,虽然掺水后没有香味了;艾国柱在红乌唯一的火车售票点文亭宾馆买票,忍不住将自己要去上海一家文案策划公司上班的消息告诉了售票姑娘,姑娘问多少工资,他说还不清楚;于学毅在择菜,择得很好,很小时他就知道怎样听大人的话,母亲说“你可以看些书”,于学毅说“嗯”;小瞿在擦拭气枪,他像小狗一样蹭着雷孟德:“哥,你说要是我们生活在梁山该有多好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你说是不是,哥?”
李继锡走进车厢。
“其实人家更担心你呢。”他这样想着,穿过打扑克、往座位底下塞行李以及端着滚烫方便面的人,找到座位,为它没有被占而欣喜。甚至这里还有点空。他脱下鞋,将双腿搁在对面,假寐起来。不久,有两个人走来,他仓皇收起脚。竟然是那对男女。
那男的说:“你好。”
李继锡点头,全身力气用在克制脸红上了,可是越控制越有,因此他闭上眼,装作要延续被中断的睡梦。不久一声“咔嚓”惊醒了他,是男子开了罐饮料。男子说:“你喝吗?”男子的头是斜仰着的,眼睛只留一条缝,俯视着李继锡微隆的腹部。他们刚才一定是在猜我的钱藏到哪里了,他们猜了西服口袋、衬衣口袋、皮鞋、内裤和腋下,将结论敲定在腹部,这罐饮料就是侦查结束后扔下的诱饵。
“不渴不渴。”李继锡说。对方咕噜咕噜自己喝了下去。他们已经知道用没毒的饮料来瓦解我的警惕了,防不胜防。李继锡将手叠于腹前,看着窗外,余光则监视着对面。
那男子揉搓了一些面包渣到上衣口袋,就好像里边藏着什么小动物,不一会儿那里果然伸出一条绿尾巴来。李继锡确信没见过这样的东西,说是小蛇、小鸟都不像。等到男子夹出来,他才明白是蜥蜴。翠绿色的它不停摆动,试图咬住男子的手,被男子粗暴地甩在茶几上。男子松手时,蜥蜴张望了一下,顶着残暴的眼球朝李继锡冲过来。
“干什么!干什么!你干什么!”
李继锡跳到座位上,那对男女则愤怒地过来收拾。这是惯用的招法!他们会在找到机会接触对方身体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财物抹走。李继锡搂住腰包,大汗淋漓地看着他们。
男子趴在地上捉到蜥蜴,将它丢进口袋。这时李继锡已湿透了背,却让自己吃惊地搭讪起来,他关心起那只蜥蜴,就像关心对方的孩子。男子只应了一句“哦”。
李继锡说:“我要回家做手术了,肚子长了一个瘤。”
他们没有接茬,这样倒也自在。
晚上七点,男子泡方便面,女子抛下游戏机,说:“怎么不给我泡?”
“你不是有盒饭吗?”
“盒饭冷了,我要吃热的。”
“你自己去泡。”男子取出方便面。女子推回来:“不行,你去给我泡。”
“你有完没完!”男子吼起来。由此两人互称贱货,扭来扭去,有时是女子半个身子靠到窗户,有时是男子腿骑于茶几,李继锡退无可退,想喊,喉咙却像卡住了。
完了,完了,公然抢劫了。
乘务员走过来,将手搭在男子肩膀上,战争便停息了,乘务员走掉时,李继锡跌跌撞撞跟上去。在乘务室,李继锡解开衣服,露出汗湿的腰带,急速抓过桌上的剪刀。
“你干什么?”乘务员厉声问。
“我要把钱取出来,我的钱系死在这里了。”
“取钱干什么?”
“求你帮我保管,他们要谋我。”
“谁谋你?”
“就是刚才打架的那对狗男女。”
“你有证据吗?”
“他们总是故意过来挨我。”
“那你损失什么没有?”
“还没有。”
“没有就不能说明。你等发生了什么再来报告,或者直接找乘警。”
“大哥,他们真的是贼,我一百个看出他们是贼。”
“你想多了,像你这样的乘客我见得太多,你喝口水。”
“大哥,不是这回事,是真的。”
李继锡跪下,将剪脱的腰包呈上,那乘务员迟疑了下,说:“好吧,好吧,下车前找我,我还给你。”然后拉开抽屉,将它抛进去,又推上抽屉,锁好了。
这比银行还保险啊。李继锡走出时,全身散发出无所事事的轻松,开始张牙舞爪地挠背上的痒。如今你们怎么偷啊,呵呵,我没有了。可是一回到座位,他便醒悟到那贼原是和狼一样,在食物飞走后气急败坏,摆明了要报复。
你竟敢去报官!男子瞟着李继锡,抽出水果刀,恶狠狠地削起苹果来。等下,这刀就会在一个悄然的时刻抹上我的喉结,我就会死在这没有亲戚、兄弟、老乡的火车上。
火车过隧道时,男子起身,李继锡也条件反射地起身,欲朝乘务室逃,意识到去路被阻塞后,又返身朝厕所走。厕所门关着,因此李继锡猛擂。那里边人还没走出,他便已挤进去。他哆哆嗦嗦将插销插好,又用力拉拉,方松了一口气。不一会儿,窗外有了光明,他悲哀地意识到,这是逃成瓮中之鳖了。此时门外响起杂乱的叫骂声,不单是那文身男子一人要吃他,他所有的同伙,整整一列火车的人都过来了,要吃他,开门!开门!开门!开门!
这个旅途精神病患者推开车窗,钻出去,像麻袋一样掉下去。火车正开过红乌镇铁路坝,那里摆放着一床按摩城的席梦思(天知道它是被弃了,还是要放在这里晒细菌),李继锡扑到上边,跟随着它冲到被水浸得松软的田里,滚了几圈。
李继锡呕了一小口血,不知自己死活,只是有点遗憾。待摸到口袋的断烟后,强大的痛苦才涌上来,他像被浇了无数桶水一般清醒:三千元丢了,白干了。
他下雨一样下着眼泪,走进我们红乌镇。
这时天空灰蒙蒙的,时间是傍晚七点三十分。朱雀巷小卖部的店主将账本递过来,说:“你一个大超市老板,还来照顾我的生意,呵呵。”赵法才签过字,接过五十六度封缸酒,饮了一口朝前走,前头有块檐雨蚀刻的巨石,既是他的龙椅,也是他的电椅。金琴花被推进玄武巷的公安局指挥室,身后有人说“站好”,她说:“我犯法了吗?”没人搭理,她研究起墙上的规章制度来。家住青龙巷的狼狗从饭后的打盹儿中醒来,自感血液黏稠,连饮了两杯水,但血管还是像交响乐一样腾跳,他禁不住泪眼婆娑。艾国柱听到电话铃声,父亲说“你的”,他走去接,对方自称姓何,也写点文学诗歌,说不如到白虎巷夜宵摊切磋一二。于学毅在洗碗,放水时,他提起《物种起源》看,等水充满盆子,他小心折叠好书页,他和母亲商量好了,每天看二十页书,不去求知巷了。小瞿在明理巷家中和自己打一种叫王三八二一的扑克,雷孟德说“睡觉吧,无聊”。雷孟德实在忍受不了下身的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