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此前,于学毅就有点脑子不清醒。
有段时间红乌镇传出存在一只猿猴的消息,说是身长一米七,长着松针式的黑毛,两只眼睛在黑夜里有如手电炯炯有神,说得有板有眼。有人较真,一路问是谁散布的,问到源头,是二中生物老师于学毅。
于给出了一段谵妄的解释:圣地。对犹太教徒来说是耶路撒冷,对伊斯兰教徒来说是麦加,对他来说则是求知巷十六号的一栋绿色小楼。很多漆块被晒得发裂,掉了下来,碎成粉末,水管一下雨就渗漏,就像有人从楼顶往下尿尿。穿着花短裤的老头儿抓着报纸下楼上厕所,和提着尿桶、穿着睡衣的肥肿妇女相逢,他们的身体中间钻过挂着翠鼻涕的脏孩子,到处是恶俗带来的喧闹和破败。但是在她走出来后,一切像洒上光芒,变得神圣。
她就是于学毅的神。
每回走在通往它的路上,他都自感罪孽深重。筛糠,战栗,寄希望于她抚摸他的头颅,又绝望地意识到那里只会有一场严厉的审判。他的躯体刻印着她目光的鞭痕,她披头散发,一言不发,无情地鞭打。
他在毕业分回红乌几个月后再度朝绿色小楼走去。这几个月总是有个声音催促他,因此他终于是喝了酒,带着要为所欲为的热情大踏步前行,可胆量还是在走近时消耗殆尽了。他感觉所有的路人都知道他的目的,他是去约会啊,嘿嘿,他是去约会。他拖着双腿上了楼,在那里歪过头,听任右手食指和中指弓起来,笨拙地“啄”34房的门。他盼望里边无人,可还是听到了闷罐似的声音:“谁呀?”
“我。”
“你是谁啊?”
“我。”
于学毅的声音像是怪物发出来的。他想从这一刻起,他任人宰割的局面就决定了。门开后,他低头走进去,授权自己坐在沙发边沿,一心等待那令人胆寒的驱赶,可等来的却是一声叹息。这叹息味道极臭,因此他惊愕地抬起头来,一只鼻孔粗黑、嘴唇鼓如白桃的猿猴正坐在对面,轻抚松弛的胸部,用巨瞳死死盯着他。
因为这个动物的存在,他轻松了许多。可是很久了,梅梅也没走出来,倒是“母猿”将双手交叠于胸前,说:“不要抱什么希望了。”在于学毅退缩时,她拿起小镜子,像抿口红一样抿了几下嘴唇,说:“我不能爱你。”
于学毅讲得眼泪都笑出来了。几天后,他又冷静地造谣,说李梅在广东做了小姐,傍晚起床后穿着睡衣,叼着牙刷,端着尿盆,到街边厕所洗漱。她在睡衣上罩了件外衣,为的是遮挡得了脏病,背部和胳膊开满映山红一样的狼疮。有人看见了回来告诉他。
他说最后一次见到真人是在建设中路。当时阳光热烈,妖孽无处遁形,他看见那个化成灰也认得的人迎面走来,恐惧地跑掉了—这个被日夜修改润色的女神,却原来只是个髋部粗大、身躯干瘦、脸部水肿的妇女,却原来只是这样啊!他跑的时候,路两边的房屋接踵倒塌,及至停下,它们还在向前倒着,世界毁灭了。
他在讲这些时,神态就像老人回忆不复再来的青春,有一些耻笑,有一些酸楚,我们以为再没有什么能伤害他了,可是在程艺鹤多说了一句话后,他还是崩溃了。我们只能这样理解,同样的话,如果是由他于学毅自己说,可能会带来完全不同的结果,也许他会和大家一起笑话自己。这就是自嘲和嘲笑的区别。
程艺鹤嘲弄地说:“她烦你,一直烦,烦死了。”程艺鹤说的时候就像身后站着全世界的人,全世界的人一起说:“她烦你,一直烦,烦死了。”
于学毅站起身,敲碎啤酒瓶,径直扎向对方隆起的腹部。血光闪过后,他又从程艺鹤痛苦的表情里破译出一句真心话:这就是事实,这就是,你杀我也没用。因此他松开手,惶恐地哭了起来。人们将他架起来抬到城关派出所,他还是躲避在哭泣中,有人抽了他两个嘴巴,他才止住哭声。他像人群里的鼠那样窜起来。
他顺利地进入另一个世界。
精神病院放他出来,是因为他可怜的母亲交不起钱了,这个年纪很大的寡妇将他接回来,给他做饭、穿衣、掖被子,一有闲就去打听那个梅梅。她找啊寻啊,寻到了求知巷,却只是看见一处废墟,野草还没长出来,蟾蜍们正在绿色漆块上一下一下地跳。她回来说:“儿啊,别念了,你的梅梅早就走了,走不见了,走到北极,走到非洲了。”
他听说那里被拆了后,有了胆,从此夜夜去坐。他拣了废墟边上一处花坛,右膝顶着右肘,右掌撑着下巴,像朱雀巷的赵法才那样坐着,一坐坐到深夜。来来往往的人有些害怕,但在派出所将他送回家后,他又跑了回来。
民警将他架起来时,他四肢腾跳,大吵大闹。
二〇〇〇年十月八日是他难得清醒的一天。这天早上他将稀饭舔得干干净净,然后讲了一件事,母亲听完碗从手中掉下来,人跌坐于地。他说,他从睡梦中浑然不知地醒来,透过开着的卧室的门,望见一件白色长袍的下摆在夜风里轻微摆动,是一个男人坐在那里,他双手抱膝,慈悲地注视着他,像是在等待什么。
“他是在等我死亡,”于学毅扶起母亲,“我以为我早上就死在床上了,可现在还活着。”
这天夜里,端坐在花坛的他看见天空不停铺盖黑云,预想到有一场大雨,站起身走了,走前还敬了个军礼。他原以为沿路一个人也碰不到,却在转到建设中路后看见意外的喧闹,一群人正在鼓噪着追一个人。
那个人跌跌撞撞跑到他面前时,恰好闪电刺下,因此两人都向后回避了一下。于学毅呼吸紧促,想到一个问题:这个人会不会杀了自己?这是不是最后的时光?有时当中巴车开过一侧悬崖,他也会这么想,他想死之前就是这样,树枝还在摇曳,说话声还在,一切看起来不真实。
他张望了一眼夜色中的街道,说:“你杀了我吧。”
于学毅原本的计划是走进墨黑一团的人工湖,六年来,它已吞没了三十条人命。六年前,当他意气风发地走向文化馆舞厅时,人工湖还只是一片垃圾场,一辆黄色的挖土车高高举起手臂,开始了它的第一次挖掘。六年前,他走进了舞厅,正在举办的高中同学聚会接近尾声,他坐下来,矜持地嗑瓜子。
舞厅里只剩一道蓝光在旋转。它总会停在一张苍白的女性的脸上。这是一张三年没有说三句话的脸,正在复读,没什么。可就在灯光熄灭前,这张脸显现出了河流般的哀伤。
他奉上帝之召,穿过作鸟兽散的人群,对她说:“我送你回家吧。”
她轻轻摇头,和女友走了,他不知道这是一条拒绝之河的源头,他想时间开始了。
小瞿
傻子小瞿的辉煌始于一年前的暑日。
那天马路上跑来一个悲伤的父亲,脖子上围着理发用的白袍,脸扭成一团,跑了十几步便被自己绊倒了,像麻袋那样重重扑到地面上。所有的人站在那里,揪心地看着,只有小瞿选择纵身跳进泛着白光的湖面。
在那声音和光线都很含混的世界,他像巨大的泥鳅摇头摆尾,搜寻良久,才将一名失水儿童拖出水面。准备上岸时,人们焦急地喊“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因此他又游了进去。
他一共拖上来三个小孩。他躺在地上说“别挡着”,人们便闪开了;他又说“烟”,于是便有了烟,他抽上几口,咳起来,咳出眼泪了。电视台的话筒正好伸过来,女记者问:“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就是想,我能救起好多人,好多好多。”他声音越来越小,昏迷了过去。
这是红乌县电视台第一次拍到这么鲜活的镜头,片子一路送到中央电视台,在黄金时间播放,这个食品公司员工的生活因此发生巨大的改变。他在家里挂上锦旗和镜框(镜框里嵌着感谢信、剪报、合影以及记者的名片),每天像领导那样端着茶杯,等桑塔纳来接。这样的报告会、座谈会有时去一天,有时去几天,每次回来,他都打呼哨,让明理巷的孩子跑来瓜分两裤兜的西瓜子和蜜橘。
兰慧是这件事的最大后果,她和父母断绝关系,嫁了过来。人们看到这样的好女子配给这样的二百五,心想,她一定很穷,或者有隐疾。可是真要说她有什么缺陷,也就是头上有几根白发。人们撺掇小瞿,去呀,去问你老婆为什么喜欢你。小瞿特意跑到幼儿园问:“兰慧,说,你是不是贪图我什么?”
兰慧轻轻摇头。
“那你爱不爱我?”
“当然爱。”
“我怕你不爱我了。”
“不会的。”
兰慧拉着小瞿走回去,小瞿不时对路人说:“嘿嘿,她是爱我的。”人们难受死了。
过了些时日,小瞿烦躁起来。因为那些接送的小车再没驶来。他弄乱打好摩丝的发型,眼窝积满委屈的泪水,兰慧可怜不过,拉他的手,他像是找到出气的支点,粗暴地甩开她。他说:“你看,你来了,他们就不来了。”
他故意不吃兰慧做的饭,背上没有子弹的气枪走到街头,对着路灯念念有词地打。有时点射,有时扫射,有时卧射,有时偷射,有时装成自己被击中了哇呀呀叫着。就这样射了几天,他被联防队找到了。联防队缴不下枪,就连枪带人一起拖到派出所了。
这件事的解决还是靠兰慧。她去超市买了有各种叫声的玩具枪,对着小瞿放,不能奏效,便抱着镜框去派出所,在那里死皮赖脸说了两个小时,交了四百元保证金,写了一份保证书,才算把枪领回来了。可小瞿说这不是那把枪,哭闹了一夜。
兰慧应该偷偷流泪,然后挑一天出走,永不归来。可是我们看到的却总是她带着小瞿去买菜,试衣服,温存得就像是小瞿的母亲。也许爱情这东西就是这样,它存在于爱的人那里,仅仅存在于爱的人那里,无法为外人道。
这样相对平安的生活终于有了遭遇危险的一天。那天,巷口走进一个吹着口琴、背着书包的身影,人们警觉地扔掉蒜,搬凳回屋了,交代孩子不要随便出门。若干年前,当这个叫雷孟德的人还是一个少年时,就像牧羊人一样将女孩引诱到罪恶的稻田,几乎将她撕裂了。愤怒的人们将他送到公安局,他晃着手铐,吊儿郎当地说:“你们等着啊。”
那天,小瞿坐在门口,苦等心硬如铁的小轿车。那个身影停在他面前时,他擦眼睛研究了半天,不明所以。直到对方摘下墨镜,露出狗一样水汪汪的眼睛,他才反应过来,冲上去搂住对方,发出幼兽般的号叫声。
“走开,不要这么肉麻。”雷孟德说。可小瞿还是亲热地说:“哥,你那一头长发呢?”
“坐牢坐没了。”
“你变化真大。”
“嗯,老子吃苦了。”
“你晚上就在这儿住吧。”
“当然,我这次就是准备来住几天的。”
这时,兰慧正好出来,她望见雷孟德脖子上的裸女文身,不安起来:“他是谁?”
“我倒想知道你是谁。”
“我老婆,兰慧,”小瞿说,“这是我哥,雷孟德,我们从小一起玩到大的。”
“弟妹好。”雷孟德吸了一口口水。兰慧没有答应。小瞿说:“兰慧,倒茶。”兰慧还是没有答应,她走开时听到身后在说“你小子有福气啊”,本能地知道那暧昧的眼光正在端详自己裤子下的双腿,寻思它们如何跨上自行车,她觉得再没有比这更羞耻的事。
傍晚下班时,她想他已经走了,却看到小瞿在给他铺被单。她拉起被单,说:“这个不能铺,这是我们结婚用的。”小瞿跑到卧室掀来另一套被单,气恼地说:“这个总可以吧。”
“没事,我走。”雷孟德说。他的眼睛是死死盯住她的,就像有一只肉虫在拼命往她脸里钻。她恶心地跑进卧室。小瞿极度下贱地恳求对方不要走,而雷孟德像是勉强同意了,她咕哝一句“死男人”,眼泪像连线珠儿抛下来。
小瞿对雷孟德的忠诚,根植于童年时长久的依附。在那遥远的岁月,当小瞿翻着白眼扎进人堆时,人们歧视性地跑开,只有雷孟德带他一起玩。也许雷孟德的本意是要他去做很多傻事,可他的感觉是光荣的。这个夜晚,小瞿和雷孟德挤在一张沙发上,问了不下一百个问题,而雷孟德只问了一个:“你为什么下水去救那些孩子?”
“我就是想,我能救起好多人,好多好多。”
“你真替我雷孟德逞能啊。”
小瞿嘿嘿笑起来,却不知道这个大哥脑子里飘的都是自己媳妇的身影。这前凸后翘又正气凛然的身影真是惹人啊。
过了几天,兰慧对小瞿说:“我不喜欢这个人,一点也不喜欢。”
“为什么?”
“他总是有意无意蹭我,蹭这里。”兰慧指着胸脯。
“有这回事?”
“你赶紧叫他走,他一天待在这里,我一天不安心。”
“我想想。”
“我求求你了。”兰慧啼哭起来。小瞿是怕哭的人,三两下便躁了,喊了一句“我去找他”,拿着气枪走了。在巷口,他用枪指着雷孟德说:“站起来。”
雷孟德乖乖站起来。
“靠在树上。”
雷孟德乖乖靠在树上。
“你跟我说,有没有玷污我的女人?”
雷孟德强笑着说:“没有子弹吧。”接着他便听到拉动枪栓的声音。小瞿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瞳孔:“我在问你呢,你有没有玷污我的女人?”
“没有。”
“没有,我女人怎么说你侮辱了她?”
“你先放下枪,你放下我好给你解释。”
“我不放下,我放下就打不过你。”
“我不打你,我打你是你的儿子。”
雷孟德轻轻拨枪口,拨开后,汗如雨下。随后他拉小瞿蹲下,说:“《水浒传》看过吗?”
“看过。”
“看过你就知道杨雄和石秀的事了。你是杨雄,我是石秀,是好兄弟,我们是不是好兄弟?”
“是。”
“可是杨雄的老婆潘巧云跟杨雄告状,说石秀玷污她了。你说杨雄相信他老婆,还是相信兄弟?”
“相信兄弟。”
“你说要是刘备那二位夫人,一位姓糜,一位姓甘,都跑回去说关羽羞辱了她,你说刘备相信夫人,还是相信兄弟?”
“相信兄弟。”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没白交你这个兄弟。”
“对不起。”
“我不怪你,你想就是杨雄一世英雄,也会误会石秀,何况是你。后来要不是潘巧云与那和尚的奸情败露了,怕是两个连兄弟也做不成了。我跟你讲这些就是为着告诉你两句话,一句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一句是最毒莫过妇人心。”
“那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