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红乌镇长、宽各二点五公里,就像规整的小盒子。生活在其中的人早就知道哪里的下水道没安井盖,哪里的羊肉串是死猫肉充的,哪里的库房能铲到做灶用的黄沙,哪里的女人像公共汽车一样积满泥垢。我们闭眼就能走到任何地方,可是当它们出现在李继锡面前时,却陌生得像一把把刀子。
我们爱恶作剧的天性也加重了这个外地人的屈辱。李继锡如果从农贸街往南一直走,穿过朱雀巷、建设中路,花十五分钟就能走到公安局所在的玄武巷了,可是不时出现的我们像是早有预谋,共同给李继锡指了一条相互缠绕、错综复杂的路。李继锡在瓦砾堆、鸡棚、死胡同和工厂食堂之间折来折去,摸到一间漆黑的大房子,敲了很久,才知是下班的汽车站。
一个多小时后,李继锡找到寺院般阴森的公安局,铁门关着,留了一扇小门,指挥室的光芒照射在那里。金琴花曾经站在指挥室,但现在已被带到巡警大队办公室。我想说,我们的注意力都被这个有点傻的女的吸引走了。
指挥室里只留我值班,我的心思在十几里外的乡下。一群孩子通过电话和我玩了一个游戏,在有一天明白“110”可以免费拨打后,他们就迷恋上这场游戏。他们踮着脚尖,取下公用电话亭的话筒,拨“110”,等我礼貌地说“这里是红乌县公安局”时,他们一哄而散。过了一会儿,他们又拨过来。从前我们常开车去把他们逮回来,他们见到满屋子都是警察便哭了,不停喊“妈妈”,可这并不能让他们死心。
这天,这帮孩子比往常还要来得捣蛋,他们同时在几个不同的电话亭拨打,我刚一接,他们就扑哧着笑开,说:“接了呢,接了呢。”
“胡闹。”我说。
我是在这时看见李继锡的。他像是魂魄从无尽的黑暗里浮出来,眼珠一动不动。我说:“你有什么事情?”他眼睛一闭,滚下一颗泪来,接着是一股积压良久的臭味从口腔飘出,我偏过头看报纸,听到他说:“首长,我的钱不见了。”
“在哪里不见了?”
“火车上。”
“那你找铁路派出所。”
“铁路派出所在哪里?”
我没有接话。他等了一阵子,意识到我不愿理他,窸窸窣窣走到门外。局里司机小刘恰好夹着两根烟走过来,问道:“你有什么事情?”
“我的钱在火车上不见了。”
“那你去找铁路派出所啊。”
“我不知道怎么找。”
“你走到火车站就找到了。”
小刘对我使了个媚眼,说:“晚上真要去啊?”我接过抛来的烟,没搭理。后来,按照李继锡的说法,他沿着记忆的路线摸回铁轨,果然看见火车站。他蹚过蒿草,摸到铁门的锁,又沿排水沟往四周摸,透过破碎的窗户摸到室内也长着蒿草。
红乌镇从来就没有铁路派出所。我们以为他会知难而退,他却折回来,跪下说:“首长,求求你们了。”
“我说了,你去找铁路派出所啊。”
“没有铁路派出所。”
小刘接过话来:“这件事是有管辖权的,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在火车上出了事就归铁路局管,在陆地上出了事就归我们管,你懂吗?”
“不懂。”
“你知道租界吗?旧上海的法租界、英租界,那都是归法国、英国自己管的,火车也是这样,火车也是租界,不是说火车路过了我们这地方,就归我们管,火车是归铁路局管的。”
“不懂。”
“飞机你知道吗?中国的飞机开到美国上空,那么飞机里的空间还是中国领土,出了事情还是归中国管的。火车也是这样的,你现在懂了吗?”
“不懂。”
“别跟他瞎扯了,”我说,“老乡,你今晚先找地方睡吧,明天坐车去城市找铁路公安,向他们报案。”
“就不能向你们报警吗?”
“不能。我们接警是违反规定的,我们按法律办事,法律规定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李继锡像是霜打的茄子缓慢走了。我和小刘聊起天来,十点一到我就可以去十几里外的乡下了,在那里她应该和校长睡到一张床了。我需要一个结论。
小刘说:“等下要不要我送你?”
我说:“我又不是不能开。”
窗外移过一个肥胖的身影,是金琴花。她哭得那么投入,以至于几次都没找到小门,她用脚踢起铁门来,我走过去说:“门在这里。”她才像盲人那样顶着满脸的雨幕移了出去。
十点很快到了,接班的没来,倒是电话响了,小刘要接,我说:“挂掉,又是那帮小孩。”
小刘照办。
我又说:“把话筒取下来,让它晾着。”
小刘把它取下来,晾着。
风逐渐大起来,几次将门吹开,最后一次吹开时,我走过去重重一扣,却又被人猛然推开了,我正欲说“你怎么才来接班啊”,却发现那里站着的是个姑娘。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110,我姐夫被人杀了。”
“被谁杀了?”
“一个外地佬。”
小刘跑进大院,大喊大叫,那个超市收银员开始抱怨:“你们在干什么,电话百打不通。”我把话筒挂好,果然听到急促的声音,接过一听,有人在说:“这里杀了一个人。”刚挂,电话又响了:“公安局吗?这里杀人了,杀人了。”我以为只杀了一个人,不过是多人重复报案,接着我突然意识到什么,疯了一样跑出来,喊:“杀了好多!在连续杀!还在杀!”
李继锡一共杀了六个。
李继锡从公安局走出后,走过玄武巷,走上建设中路时,陷入巨大的痛苦中。这种痛苦和肉身的肿痛、骤冷的天气,甚至精神上屡次遭受的羞辱无关,它只是诞生于无所事事。后来当我被贬为档案室何水清的手下时,后者分析说,事物无时无刻不在运动,这是事物与自身及外界和谐的基础,那时李继锡应该运动,却不知应该怎么运动—他往东不是,往西也不是,站不是,走也不是,怎么运动都没有理由和终点,因此是被放逐在黑夜的荒镇。
最终他听命于饥肠辘辘,走进好再来超市。那里像乞丐的梦,摆放着琳琅满目的食物,它们被封在包装袋里。按照文明世界的法则,李继锡将永远得不到它们,只能是看看,然后带着更深刻的饥饿走掉。
水果堆上的一把刀提醒了他。
他捉着它看,恍然大悟,遂将它夹于腋下,来到蛋糕架前,一顿吃。
“不能吃。”收银员喊道。李继锡却是抓紧吃了一块又一块,而后急速走出超市,收银员伸手挡时,他晃了一下刀。“啊呀。”她倒退一步,眼睁睁看他走了。不一会儿她跑到门口,恰好看见赵法才提着酒瓶走来,便喊:“姐夫,他没付钱。”
李继锡想跑过去,却被揪住衣领。赵法才感觉像是捉住了兔子的脖子,几乎可以将他拎起来扔到街道上。这是个懦弱的外地佬。正因为如此,赵法才傲慢地说:“听见了没有,人家让你付钱。”
李继锡扭了几下,没有挣脱。
“你把钱付了再走。”
赵法才说话时感觉腰里滑入了一个冰凉的东西。这种感觉对遇刺者和行刺人来说都是奇异的,就好像不是刺,而是肉像泥潭一样将刀子吸进去,又慢慢吐出来。
李继锡又刺了一下,感觉还是这样。
温热的血溢到了虎口,李继锡才抽出刀。他看到血像墨汁大块从刀刃掉下,适才还凶神恶煞的人正龇牙咧嘴地往地上一坐。李继锡为它有这么大能量而不可思议,因此像孩童一样沉浸在喜悦中,健步朝前走。金琴花挺着肚腹走来时,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将刀刺进去。金琴花仍然沉浸在哭泣当中,就像不小心撞了树,试图绕过去,当她意识到纠缠她的是个男人时,气恼地说:“走开,走开。”
李继锡接连刺了五刀。金琴花似没有痛感,只是觉得本来冰冷的身体忽然冒出臭烘烘的热气来,因此朝下看,便看见暗绿色的肠子像巨大的蛆虫往外涌。她着急地搂它们,跟随它们一起扑倒在地。
她似乎是死了,双腿却一直抽搐着。
这时后边响起喊叫声:“狼狗!狼狗快来!”李继锡吓醒过来,踉踉跄跄跨过金琴花,贴着门面走,试图避开走来的狼狗。这位红乌镇的前老大看见李继锡躲闪的样子,拿出了勇气。
“站住。”
李继锡越发走得急了。
“我叫你站住呢。”狼狗踢起李继锡来,后者因为急于逃跑而跌倒在地。这本是决定性的时刻,但是闪电过去的瞬间黑暗让狼狗一脚错蹬在台阶边沿,崴了。李继锡爬起,刺了狼狗肩膀一下,这也不是致命伤,狼狗甚至有机会用拳头将对方再度打倒在地,但他犯了一个错误,他像早年那样不懂得保护自己,将下体暴露给了对方。
李继锡的膝盖顶到狼狗的睾丸,后者缩成一团,痛得大汗淋漓,便宜了李继锡像猴子跳来跳去,用刀尖不停刮削。
狼狗在人生最后的时光里是清醒的,他在被送到医院后说:“妈的,我这里也痛,这里也痛,这里也痛。”他用手指各指了肩膀、胳膊和下体一下,十几分钟后死了。他死的时候咬着牙,全身紧绷。
李继锡斩杀狼狗后,跑了一段路,跑急了,扶住垃圾桶呕吐起来。路边走来一个年轻人,捂着鼻子,李继锡愤恨地说:“你嫌弃谁呢!”
“你说什么?”
艾国柱没弄明白情况,刀子已捅进来,他像触电一样猛然抖直,整个人甚至像是被刀子举了起来,接着轰然倒地。那刀子一颤一颤,跟随心脏跳动了几秒。
李继锡拔刀时,后头冒出极大的鼓噪声,因此他夺路狂奔,在一道闪电打下时,他停住,向后跳了一下。对面有一道同样受到惊吓的目光。他捏紧了刀。但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人安然张望了一眼四周,说:“你杀了我吧。”他迟迟下不去手,直到和这个叫于学毅的人要擦肩而过了,才随意地划上那么一刀。
血像一根线从颈脖溢出来,于学毅捂住伤口,哮喘一般咝咝有声,乱走到树下。李继锡匆匆回头看了一眼,干净得像电视剧里的侠客。他有些欣赏自己了,因此像戏台的武生,在街道斜插着碎步疾走,直到前边横刀立马,站了一员大将。
“呔!来将通名。”小瞿将气枪瞄准李继锡的眼窝。
李继锡要瘫软了,又被后头混杂的喊叫声刺激了,因此鱼死网破,困兽犹斗,挥刀去刺,那英雄却是急急用枪杆来挡。乒乒乓乓七八个回合,小瞿抵挡不住,被划伤了脸。就像有一团火沿着半边脸烧起来,小瞿吃惊地摸,摸到一手血,惊恐地跌坐于地。
在被扎成蜂窝煤前,小瞿喊了三个名字,依次是哥、妈妈、兰慧。
这时,兰慧正骑着自行车奔在回娘家的路上,心间充满了被击败的屈辱,她对自己说:“不要理瞿进军,不要理,以后就是他来求,也不要理了。”她将在第二天早晨搭乘最快的中巴车赶回来。乘客们看见了无穷无尽的哭泣,不一会儿,她将头伸出车窗呕吐起来。她确信是有了身孕。
警笛在遥远的地方响起来。李继锡朝西狂奔,奔过新华书店、油泵厂、转盘,来到城郊公路,奔不动了。此时,狂风、闪电和积云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散去,天下竟光明了,李继锡回头见什么人也没有,沿小路摸进无定村。那里黑灯瞎火,人们都睡着了,只有叶五奶奶坐在门前,将剥好的花生丢到碗里。
随着岁月的侵蚀,叶五奶奶脸上长满老年斑,眼睛变成三角形,只剩了一颗牙齿。几年前,她还是一个自怜的老女人,听到脚步声,便大声呻吟,懂事的人总是过来安慰,她便拉人家的手,细说身体的每一处变化,就像诉说一座废弃的工厂。然后有一天叶五奶奶便不记事了,她开始只是忘记家里的某个人,后来便只记得家里的某个人。有天人们为了测试她的记性,说小曾孙被人抱走了,她便站起,以头触墙。但在另一天人们以同样的套路测试她时,她却笑着说:“你什么时候来的,等会儿到我家吃饭吧。”那人本来就是她家的。
现在叶五奶奶胸前挂着纸牌,写着孙女的电话。叶五奶奶就是这样,失忆了还要出门,每天都要提着小提包,拄着拐杖,从后门悄悄出去,有时走一百米就返回了,说天真热;有时走几百米才返回,说走到大城市了,不能再走了;偶尔,她获得了体力,要走上一两里,这时便需要好心人对照纸牌打来电话。
叶五奶奶最近不敢出门。孙女说:“你儿子都到城市住院去了,你还乱走,我们哪里有精力来照顾你。”也许是这句话让她记住了,她天天坐到门口等,人们问等什么,她说等儿子回来。
“你儿子叫什么啊?”
“我不知道叫什么。我儿子住院了。”
她等到了凯里人李继锡。已是强弩之末的他手里还提着滴血的水果刀,因为杀戮过多,刀背弯曲,刃口卷如刨花。叶五奶奶说:“我要去看我儿子,他们不让。”
李继锡听不懂。
“你是谁啊?”叶五奶奶温柔地问。李继锡答:“我杀了六个人。”
“等下就在我家歇吧,今天就别回去了。”
“他们在追我。”
“你饿吗?”
她把碗伸过来,他才弄清楚她的意思,因此丢掉水果刀,抱住她的腿哇哇地哭。我们是在这里抓住他的。叶五奶奶说:“你们抓他干吗?”
“老人家你差点被人家杀了,你还不知道?”
“我儿子在住院,身体比我都差。”
叶五奶奶边说边进去,关了门。
李继锡被抓上车后,我们拳打脚踢,一通怒吼。但是一到局里,我们便审慎了,这可是一个重要性堪比希特勒、二王的人物。审讯室十分静默,每个人都压制着呼吸,以至于讯问者在纸上写了什么字我们都能猜出来,指针经过十点三十分时,像针一样弹了我们每人心脏一下。李继锡的头皮、脸、手脚和背部震颤起来,他抬起眼睛,楚楚可怜如一只即将被杀生的青蛙、一条即将被杀生的鱼、一头即将被杀生的水牯,并不像是手里攥着六条命的狂魔。
让人憋屈的是,这个人最终被司法鉴定为精神病,没有被押上刑场枪决。
那夜,我一度忘记乡下中学还有一位叛变的未婚妻,但在我从中医院走出后,我还是第一个想起了她。在中医院大厅,日光灯照射着一张灰绿色的行动床,床上躺着一个身材匀称的青年,他抬着眼安静地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我想:你真是悲哀啊,偏偏在这个杀人之夜来就诊。但在走过去时,我又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袒露的胸口有道狭窄而干净的创口。他是与我同年的艾国柱。每年十月一日,我们都会喝到天明,商量着去省会、沿海、上海、北京、纽约的事情,他很认真,我只是过过嘴瘾,我的婚礼定在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