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意外杀人事件
这个火车站是荒谬的所在。如果不是产权不明,地产商一定会拆了它,现在,野草从货运操场长到候车室,招惹来大量的老鼠和黄鼬,我们除非着急拉屎,否则不去那里。
一九九七年它建成时,烈日下悬浮着红氢气球,两侧电线杆上拉满彩纸,我们红乌县有一万人穿戴整齐,一大早来等,等得衣衫湿透。“出口气了。”有人这么说,大家点头把这话传了下去。也有人跳下月台,将耳朵贴在崭新的铁轨上听,说:“该不会不来吧?”
“除非是国家把这铁路拆了,火车都死光了。”一位老工人应道。大家被这掷地有声的声音稳住,讨论起武汉、广州等大城市来,好似红乌已和它们平起平坐,今晚爬上火车,明早也能看到天安门升旗了,不知道北京的早晨冷不冷。
下午五点,火车张灯结彩着驶来。也许是没见过这么多前呼后拥的人,它猛然刹车,齿轮和铁轨摩擦过度,溅出火花。我们振臂欢呼,以为火车就要停下,不料它长啸一声,奋蹄跑了,车底排放出的大量白汽,喷了我们一脸。
后来我们才知道,几乎在红乌站建好的同时,铁道部下达了全国大提速的文件。所谓提速,其一要理解为火车本身提速,其二要理解为有些小站必须牺牲。我们坐在人工湖畔,看着从不停靠此地的火车从对面铁路坝驶过,心酸地念顺口溜:
红乌县啊红乌县,
白天停水,晚上停电;
火车一夜过六趟,
睡觉不方便。
我们想这是动物园的观光车,那么多外地人坐在里边,一遍遍参观笼子里的我们,总会生出一点优越感。我们房子这么矮,路面这么破,什么像样的历史都没有。
我们想它出点事。一九九七年冬,它果然在二十里外的茶铺脱轨,不少红乌人去捡碎片,据说摔得稀巴烂。然后我们和它的关系麻木了,就像习惯一个亲人打呼噜,我们习惯它在深夜轰隆隆驶过。但就是这逐渐被遗忘的东西,三年后像故事里的伏笔猛然一抖,抖出一桩大事来。这件事割痛了所有红乌人。
那天傍晚七点半,火车快要驶过红乌镇时,车窗里吐出一只妖怪来,随意得像吐一只枣核。那里的铁路坝由山石和水泥加固,一般人摔出,以颅击石,当场即可报销,可妖怪着地时却伸出前爪疾走,像麻雀一样振翅飞起,又翩然飘落于远处的田埂上。
他悲哀地看着这陌生的地方,抽掉了一根烟,然后走近我们。
此前一天,青龙巷的算命先生发癫,交代大家隔夜不要出门。人们见他的手拍紫了,对街上著名的善良姑娘金琴花说:“小金你劝劝吧。”金琴花走来心疼地说:“别拍了,好伯,拍坏了。”瞎子却抓紧她的手臂说:“亲娘啊,明夜莫出去。”
“嗯,我不出去,我相信你。”金琴花说。人们爆出哄笑。
妖怪到来的这天是二〇〇〇年十月八日,政府称之为 “10·8事件”。我们红乌镇人活久了,不习惯记日子,因此称它为“那晚十点的事”。这诡异的事只发生了十二分钟,十点开始,十点十二分结束。十点前,红乌镇狂风大作,落叶纷飞,天空裹着黑云,不时有闪电刺出;十点十二分后,乌云大开,闻讯而出的人们捏着没用的伞,恍如堕身白昼。
在这十二分钟内,只有六个本地人像是约好了,从六条巷子鱼贯而入建设中路,迎接上帝派来的妖怪。
赵法才
有段时间了,超市老板赵法才每晚七点半提着酒瓶走到朱雀巷的石头边,坐到十点,再去超市关门。偶尔有人问,还在想狐仙吗?他凄惶一笑。
他心里有个阴险的秘密,就像搬运工将最后几件货物乱抛乱丢,小学生将最后几个生字乱写乱画,他要将剩下的生命在这里胡乱消耗掉。他拉开闸,让烈酒燃烧内脏,让湿气像毒针一样钻进脊椎,他发明了这个笨拙的自杀办法,在四十二岁时驼背,咳喘,白发苍苍。
这样的年纪也曾让他产生拥有一匹白马的想法,他想骑上白云般的白马,离开红乌镇,去做一个自由自在的鳏夫。但在一个头发挑染了一撮黄的小年轻骑着光洋摩托疾驰过后,这个想法就消散了。他叫住年轻人,遥遥地问:“这车是谁让你骑的?”年轻人亮出车钥匙上挂着的玉佛,赵法才便明白了。他看到对方盯过来的眼神就像一匹幼兽恶狠狠地盯着垂垂老矣的野牛,便知老人应该去敬老院生活的道理,他不能僭越。
赵法才的自弃开端于红乌镇一次闻名的捉奸事件。那件事发生后,赵法才的老婆在满是橘皮的脸上扑上颗粒状的粉底,照着嘴唇画了一个肥满、鲜红的“O”,端来八样带肉的菜。
“喝一瓶吧,”她说,“喝一瓶吧,我去给你开。”她拿出啤酒,用起子开好:“要不找杯子给你倒上。”赵法才摇摇头,找到瓶盖将还在冒汽的它细致地盖住,然后慢慢咀嚼每一片食物,他抬头时看见泪水已将她的粉底冲散,便说:“瓦妹,别多想了。”
“你也不想想,她像正经人吗?每个月只拿五百块工资,哪里有钱买摩托车、买手机,哪里有钱交话费,她用的化妆品都是羽西的,有几个人用得起?”
“别说了。”
“你要是还惦记着,就去找她,把我们娘儿几个扔了吧。”
“别说了。”
他中止了晚餐,起身去超市,在路上他买了一瓶白酒,找到一块石头,坐下,开始了那个宏大而默然的自残计划。
在很远的时候,赵法才曾是名从容的砌匠,细致地调好一桶泥,用砌刀将泥均匀地抹到砖头的四个边沿,将另一块砖对准贴上去,这样一块块地往上贴,贴到房主没钱了,就封顶。但在女人以每两年一个的速度生下两女一男后,诗意的生活结束了,他的房屋被工作队扒光了,裤腿像是有三只饿狗扯着,他再也不能骑在屋顶上吹口琴,欣赏自己漫山遍野的作品了。
他扔掉最后的烟头,做生意去了。
他曾买来半仓库的铁观音,以为能改变红乌人的饮茶习惯,但最终还是将它们一套套地送给工商、税务以及每个可能为己所用的人,悲怆地送了三年;他也曾翻《辞海》来给店铺起名,但在最后盘下这间超市时,他想都没想就叫它“好再来”,既然长途公路边几十家店铺都叫“好再来”,那就说明它已经过市场检验。
他学会对偷喝啤酒的儿子咆哮:“你喝一瓶,我们从老远运来的一百瓶就瞎做了、白做了,什么利润也没有了,你知道吗?”那是因为有天他做了很多事,干渴得要死,喝了一瓶啤酒,女人歪斜的身影从黑暗中移过来,女人说:“喝吧,都喝光了。”
他像是刚杀了人,十分负疚。
女人瘸掉是因为从三轮车上掉下来。当时她喊停车,可正爬坡的三轮车发出更猛烈的咔吱声,眼见掉在柏油路上的一匹布就要不见了,她跳了下去。出院后她掉了许多眼泪,但在手伸进铁盒时,悲伤止住了。钱盒里躺着很多钱,她像慈爱的祖母轻抚它们。她没有意识到这些粗暴的孩子这些年来弄坏了她的腿、手指、门牙以及乳房,她和赵法才变成了它们谦卑的仆人,以至于忘记他们曾是乡下最白的一对男女。有一晚,她在下面抹了点雪花膏,像死鱼一样摊开,重口味的嘴还在说着讨账的事,赵法才偏过头干完了,从此没再干。
很多红乌镇人都这样,不再行房,不再吹琴,有一天死了,留下房子和存折。但赵法才在中年的末梢却出了点变故。那天技监局办公室主任打电话介绍远房亲戚来做收银员,他出门接,望见一幅在挂历里才会有的风景:一个高挑、白皙的年轻女子斜坐在光洋摩托上,一手捏着钥匙环上的玉佛,一手拢着耳边的发丝,对着他若有若无地笑。他躲过这行云流水的目光,像是被猛砍一刀,逃回超市。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世界上还有爱情这回事。
半个月后,他去打货,临行前见她跑来请假,便柔软地问:“什么事?”她脸红了:“那个事。”他理所当然地应允了。车辆开走时,他偷偷回头,发现她也回头撒下一瞥。那是属于你的眼神啊,赵法才,他酥酥地想。
在省城的旅社,他躺在床上无望地思念,BP机忽然响了,反拨过去,便听到那个魂牵梦绕的声音像当日技监局办公室主任一样在命令他:“向后转,向前走,走出门口。”他跌跌撞撞拉开门,看见她穿着第一天穿的绛紫色T恤,捏着手机站在那里。“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没有说话,抱紧了他,胸脯像幼兽一样起伏。他在这踏实的感触里暗自流泪,好似旱地飘起大雨,然后那东西被清晰地抓住了。此后她成为他永恒的思念。他在无数个夜晚思念这柔软修长的双腿、微微隆起的小腹、如新月般翘起的乳房以及叼住他耳垂的狂野舌头。他说:“渺儿啊,我的手就像船儿滑过你的腰肢,我一路滑下去,在这里停了。”他表现得完全不像一个生意人,他像洪水一样演说了半个晚上,以至于当他走进卫生间时,内心空荡得像一只筛子。卫生间里有油黑的盥洗池、漏水的便池、黑锈铁丝上别人留下的干硬毛巾,以及他松弛的身躯。他摊开手站在镜子前,觉得极不真实。凭什么呢?你比人家大整整十八岁。他感到脑后有刀锋掠过,有时深夜一人携款走过朱雀巷,他也会有这种感觉。
回来后,他轻按了下埋在床垫下的腰包,在熟睡的她旁边睡了。
后来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你,你不打我就可以,我怕男人打我。”虽然当时她是真诚地看着他的,但这个模糊的答案还是让他纠结。他需要在每件事情上画上等号,“1.00”元等于矿泉水,“3.00”元等于方便面,每件事必须清清楚楚。因此,他替她想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她喜欢他的店铺和存折。我们红乌镇人就是这样,当一件事过于不可思议时,人们就会套用《知音》上的故事来解释。
因为他无法撇开老婆,她表露出烦躁,这更坚定了他的看法。他像是碰见一个生意场上的对手,小心谨慎,量入为出,和她周旋着。他想:色字头上一把刀,自己终归不是傻蛋,有时就是碰见她的手抚摸顾客的胳膊(就像看见她在人家身下呻吟),他也能稳住自己,那就让别人神魂颠倒、倾家荡产去吧。
这样的来往最终停息于夏末的一个夜晚。那夜他拉上卷帘门,到办公室行军床上睡觉,却见她已卷着毛毯睡着了—她一定是躲在某个地方,偷偷留在这里的。因此他吸了一口口水,挤挨上去,把她扳过来时,却望见她泪流满面,像是泼了一盆水。
“我明天就不来上班了,以后也不来了。”她说。
“好好的怎么要走?”
“我决定了。”
也许是为了再度进入这美妙的肉身,他进行了大量劝说,她却总是摇头,他心里“咯噔”一下,算是明白了,她在下最后通牒。因此他松开手,觉得世界从来没有这样可恶过。然后她说:“我们不说这些了。”
他们像两块石头生硬地躺着,呆呆地看天花板的黑,夜晚像河流,又深又远。忽而,窗玻璃“哐当”一声,掉下一块来,他惊坐起来,一道光芒射进他的眼洞,他慌忙扯毛毯盖她,那光芒却抢先一步照清那里。她像是夜晚稻田里被照得目瞪口呆的青蛙。
“谁?”他恶狠狠地问。
“你哥,赵法文。”
赵法才说“没事,我哥”,踩着侥幸的步伐走出去,走到一半腿软了,直到卷帘门被擂得山响,才颤巍巍地过去开门。卷帘门被哗啦啦拉开时,他讨好地说:“哥,这么晚你要拿什么货呀?”迎接他的是一记耳光。赵法文、赵法武、赵法全三个乡下男汉和一个瘸掉的妇女像工作队一样轰隆隆开进了办公室。
“说,怎么回事?”瓦妹大喊。
渺儿没有回答。
赵法才哀喊道:“没怎么回事。”
“没轮到你说。”
过了一会儿,渺儿说:“我和他好了。”渺儿说得庄重、威严,是当事实一样宣布的,因此赵法才能想象她当时眼睛是直视着瓦妹的。瓦妹扑在了地上:“出这样的丑事,我没法活了。”大哥赵法文打了渺儿一记耳光,赵法文说:“你不用看我,我不怕你。今天我们就赏你一个结论。赵法才你过来,你自己说,你是谁的男人?”
赵法才像罪人一样走进光亮的办公室,不置可否,赵法文说:“你要说错了,我现在就打死你。”赵法才便指了下地上的妻子,后者喊:“谁是你的女人,谁愿意做你的女人?”
“你是,”赵法才又指了下,“你是。”
“我是,那好,你现在过去打她一巴掌。”瓦妹站了起来。
赵法才把三个哥哥的脸色逐一看了,躲闪着渺儿的目光,走上前拍了下她的脸。瓦妹喊:“舍不得吧,舍不得吧。”他重重地抽了渺儿一巴掌,撤下手时,他看见她头颅高昂,嘴角流血,像烈士般不可凌辱,然后转身走掉了。走之前,她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冷漠而平静,仿佛早已相隔万里。他追出来,她已像鬼魂涉阶而没。
那天后,赵法才的精神状况出了问题,眼睛直勾勾的,不要吃不要喝,抚摸钱就像抚摸枯叶,让人感觉一生为之奋斗的东西之虚无。人们说应该给他叫叫魂。
二〇〇〇年十月八日这夜,是赵法才坐在朱雀巷这块湿石上的第三十九天。天空像是一片怒海,压制着底下的苍生万物,不一会儿闪电连轴刺下,甚至能照清纷飞落叶的茎脉。他狞笑着站起身,展开双臂,像年少的失恋者那样准备接受一场死亡式的大雨,可它们持久不来。
十点了,他才怅憾地走掉。
他转出朱雀巷,来到建设中路,路东有一家超市,光芒照射在门前的台阶上,像映出了一个黄格子,在那光芒里闪出最后一个顾客,是个衣着肮脏、身躯紧缩的中年人,他正像一个可笑的侠客夺路疾行。这时,超市的收银员跑出来喊:“姐夫,他没付钱。”赵法才停下脚步,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在意识到对方不是本地人后,他傲慢地说:“听见了没有,人家让你付钱。”
金琴花
事后红乌镇很多人反应过来,他们并不认识金琴花,其意外程度就好似发现了一个潜藏多年的敌特。因此他们充分发挥想象力,设想她是上海籍劳改犯与本地妇女的私生女,是敬老院已故鳏夫的养女,或者是外迁者遗留的后裔,他们为此发生了要命的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