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将摩托骑得没油了,是推着回修理铺的。同桌拿块脏污的抹布,让我擦汗,被我拒绝了。我还过摩托,准备拦路上的中巴车回城。这时,我很奇怪同桌没有问我为什么要走,而只是和我探讨摩托车的一个技术问题。
—你知道当年老牌子摩托车的刹车片耐用吗?
我停顿了一下,其实是白停顿了。我没反应过来我将要泄露一个秘密,我只是奇怪同桌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他不比我懂吗?我装作很权威地说:“如果耐用的话,大哥就不会死,那东西只要用老虎钳扭一下就失灵了。”
兰所长挺着大肚子,正从阳光中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剔牙,还打嗝。同桌戴着高度近视眼镜,抬头看我,若有所思地说:“你说的大哥我好像记得一点点,又记不清,是谁?”


第3章 一九八三年
一个傍晚,当江火生提着人字拖,绕过街道的水洼,来到李婶的馄饨摊时,发现那里已没位子,而且李婶也不在。江火生是个二十四岁的待业青年,父亲江洪明还有两年退休,江洪明退休,就意味着江火生将顶职到铸造厂上班。这几年,江火生越发像收了聘礼但还没嫁走的姑娘,懒得起床。
下午,只上半天班的鳏夫江洪明总会留些剩饭冷菜,去下棋。江火生起床见到这些,没有食欲,总要骂娘。江火生认为,一个人无论起得多晚,第一顿都应该是早餐,都应该吃稀饭、面条或馄饨。但江洪明说:“我不是你儿子,爱吃不吃,不吃滚蛋。”
江火生不能上馆子去。一则太贵,二则馆子只卖油水水的炒肉片、炒肉块和大段大段的肘子(啊,对江火生来说,肘子浸在黄豆里,就像浮起的一截猪屎)。江火生只能去李婶的摊子,只有李婶理解待业青年昏睡一天后想吃什么,她在馄饨里撒下的生姜末和干虾米,让人的生活走向清爽。
江火生觉得,只有吃过这碗馄饨,一天的生活才算开始。下一步,他会精神振奋地去工人文化宫,去那里的三楼舞厅看姑娘。一般看一刻钟到半小时后,他才找准对象下手。他跳舞跳得好,也有风度,却一直不敢说:姑娘我能送你回家吗?姑娘我能接你下班吗?姑娘我过两年就到铸造厂上班了,姑娘你喜欢玫瑰花吗?姑娘我爱你,姑娘我真想睡你。
他差这把火。偶尔,江火生和哥们儿也去搞马路求爱。他们吹口哨,那些姑娘像贞操被偷了,脸唰地红掉,骑着自行车飞快溜走。也有不怕的,穿着军裤,走过来就扇耳光,骂道:“想吃子弹啊,军婚都想破坏?”江火生屡战屡败,颇为想不通,为什么别人马路求爱能成,他就成不了。他怀疑这是骗人的,世界上本来就没有马路求爱这回事。多年后,江火生也这样怀疑:世界上本来就没有艳遇这回事—有的话,自己怎么一回也碰不上?
这天傍晚,江火生照例来到李婶的馄饨摊,将人字拖往地上一丢,发现那里已没位子,李婶也不在。做馄饨的是一位没见过的中年妇女。江火生觉得弯下腰去把拖板提起来很丢面子,而且就是走,能走到哪里去?现在的红乌镇,还有谁卖馄饨?干站着也难受,站着吃更丢面子。江火生想不出办法,对着妇女喊:“去,去找个凳子来。”那妇女搓搓围裙,说:“再等下,别人就吃好了。”
江火生骂着脏字,找到一张大桌子,拍拍一个人的肩膀,说:“兄弟,往边上坐坐。”那个人扭过头来,蛤蟆镜遮住大半张脸。那人也不取下眼镜,打量了江火生一番,又望望桌上众人,笑了,然后一桌子的人也阴阳怪气地笑了。这笑让江火生很紧张。但是他不能跑啊,跑算什么?也不能走。站也不是个事。他勉勉强强往下挤。人家根本没有让的意思。江火生大脑空白,知道后果可怕,但还是被一股力量驱使着往下挤,试图挤出一个位子。是中年妇女解了围。她把一只腿脚不平的凳子搬过来,拉江火生过去坐,江火生才没有挨揍(甚至有可能是被杀)。江火生额头冒汗,咕哝着:“早不说有凳子。”
那一桌人继续说着他们的话,有的说:“我看到她了。”有的说:“屁股不翘,一看就不是处女。”有的说:“就你会开发。”有的说:“不开白不开。”有的说:“开了也白开。”只有蛤蟆镜没说话,他躲在蛤蟆镜后边,有一只没一只地吃着。
江火生觉得有事情要发生,但馄饨既已上来,便不能不吃,不能不吃,那就快点吃。江火生终归是害怕这些有文身的人,他不记得出门前是不是撒了尿,现在膀胱胀得很。
尿最后还是不合时宜地出来了。江火生想憋,没憋住,憋憋放放,终于是畅快地放了。这一放,他就感觉热流像源源不断的自来水从大腿冲到小腿,又借地势流到街道上,再和街道上的水流合二为一,一路畅奔到小溪小河、大江大海,成为全世界的笑话。
江火生又羞又惧,脑袋往桌子上一伏。在江火生失禁前一秒,发生了这样的事:蛤蟆镜把筷子一拍,伸手取出水果刀,霍地一站,喊道,抢劫。江火生感觉身上被蹭了好几下,到处是乒乒乓乓的响声。他没敢吱声,也没敢抬头。等他感觉没有声响时,才抬起头,这时,他发现整个馄饨摊只有他和中年妇女两人。中年妇女躺在地上,眼睛瞪着,嘴角流着血丝,脸被揍肿了。过了一会儿,她闭上眼,像将要被绑赴刑场的猪,撕心裂肺地号叫起来:“快来人,快来人啊。”但是,刚才还热闹的街道已经空空如也。路上连只老鼠都没有。江火生离开桌子,弯下腰,这时他的动机很难考证。很难说他是替中年妇女捡角票,还是替自己捡。这需要时间来完成,如果他把角票放到纸盒子里,他就是好人;如果把角票放进自己口袋,他就是坏人。但他还没来得及做出这个选择,中年妇女已经抱紧他的双腿。她几乎喊哑了嗓子:“快来人啊,抓到一个了。”
街道复活过来。愤怒的群众操着拳头、铁钎和木棍赶来,要紧的是,公安也一下来了四五个。公安们像是抬棺一样,将江火生抬到派出所。紧紧抓在江火生手上的角票被其中一位小心翼翼地拿镊子夹进笔记本,说是要拿回去化验。上面有指纹。
江火生被扔进开往看守所的警车里时,大喊大叫。但是他叫不过警报器。警车发现看守所人满为患后,转身朝公安局跑。到达公安局礼堂,一个公安开锁,把江火生和从别的地方抓住的人一个个拉了下来。
两天后,江火生被提审。一位眼球布满血丝的老公安负责审讯他。老公安自我介绍说:“我叫杜虎,从现在起你记着我,我对你不会客气的。”江火生点点头,往地上一跪,磕起头来。杜虎挥挥衣袖,说:“少来这套,我见得多了。你要说你冤枉是不是?你要说你什么都没干是不是?没干,怎么钱上有你的指纹?我跟你说,这钱老板娘做了记号。那上边用圆珠笔写着‘李’字。这是李家的钱,也是人民的钱,人民的钱你能偷吗?能抢吗?你是不是活腻了?”
江火生说:“我是想帮她捡钱呀。”杜虎走过来,一脚就蹬到江火生的肩膀上。他说:“你怎么不帮我捡钱呢?捡钱就不算抢钱?窃书还不算偷书呢。”
江火生吓坏了,哭起来,说:“真的啊,是真的啊!”杜虎对旁边负责记录的年轻公安说:“要让狐狸把戏演完。我看他还有什么可演的!”又两天后,江火生被塞进警车,警车呼啸着开到一块阔地。后来这块阔地被改建成广场,江火生也会来广场坐坐,有次他还趁着没人,自由自在地手淫。
江火生和其余八人被五花大绑推到临时搭起的台上,台上有红幅,江火生如今只记得四个字:公审大会。红幅下有位戴眼镜的法官大声宣布一个文件,江火生如今也只记得四个字:从重从快。
江火生记得比较清楚的是号叫,这些号叫和那日中年妇女的号叫是一样的。号叫着的人被押下去后,吃了子弹。子弹发出的声音就像豆子爆裂了,江火生没觉得什么,但是号叫突然停止让他后怕。他本来一直发抖,猛然不敢抖了。强奸犯、杀人犯、抢劫犯都他妈消失了,要轮到自己了。他又尿了一裤子。
轮到宣判自己时,江火生注意力高度集中。他至今记得那法官念的每一个字。那法官念到一句时,台下大笑。江火生记得那笑声中有豁了牙的笑,有抿着嘴的笑,有前仰后合的笑,有前赴后继的笑。那法官实际上不是念,而是开了个玩笑,但这个玩笑在次日的报纸上是作为事实报的。法官说:“记得民警抓到他时,他就尿了一裤子。今天,各位请看,他又尿了一次。”
江火生脸色煞白,心律不齐,大汗淋漓,两股战战,他渴望最后的判决,他觉得这个宣判的旅程太长,自己太累了。法官临时又把中年妇女叫上来,她啐了江火生一口,指着他说:“我还以为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原来就是。”
江火生瘫倒了。法官见状,大喝:“架起来。”江火生就被架起来了。法官继续念:“江火生犯团伙抢劫罪,本应从重处理,姑念没有前科,同时是从犯,判刑八年。”听到这里,江火生又尿了一次。群众又大笑了一次,江火生自己也跟着笑了。
直到被带到看守所,江火生才从没被枪毙的“盲目胜利”中清醒过来。他意识到自己和那些人不是一伙的,而且在审讯过程中,他也没承认和他们是一伙的。他不知道他们叫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于是他不停地捶铁窗,要纸要笔,写申诉书。
但是他刚敲出声响,所有的人就都跟着敲起来。值班员发现情况后,吹响口哨,只见来了五个荷枪实弹的武警。江火生死死咬住舌头,生怕自己再发出声响。如果他们知道是他第一个敲窗的,说不定会来个当场击毙。说不定的。
两天后,江火生被带到会见室。他想,来者定是江洪明,但是很遗憾,他看到的是戴大盖帽的杜虎。杜虎这回很慈祥。他说:“我以前是做老师的,我总相信,一个人是好是坏,全靠改造。在红乌这么多年,我改造了不少,政府改造了不少,劳改的地方也改造了不少。不能说去劳改就是坐牢,劳改也是锻炼人嘛。”
江火生被这样的话温暖了,等到杜虎伸手过来时,他觉得牙齿关不住了,有两个字猛然喷出来。这两个字像唾沫一样砸在杜虎脸上,使他笑开了花。
“谢谢。”
“不用谢,好孩子。”
直到杜虎心满意足地上完课并离开,江火生才醒悟过来,他大喊起来:“杜老师,我怎么会是团伙呢?”杜虎的背影本已消失,又突然折回来。杜虎说:“你现在说也没有用了,那五个人因为拒捕被当场击毙了。”
江火生又问:“那你们调查过没有,我和他们没关系啊。”杜虎恼了,掷地有声地说:“你如何和他们没有关系?人证物证俱在。我就奇怪了,像你这样冥顽不灵的人怎么就没被枪毙呢?”事情过去两年,江洪明还没去看儿子。缘由是他抬不起头来。
人们说话很讲艺术,总是装作说得很小心,恰恰又让他听得到。江洪明听到有人这么说:“他儿子犯了那么大的事情,他是怎么教育的啊。”还听到有人这么说:“他教育?他自己老是偷人,是个老流氓,他怎么教育?”
江洪明听一句背驼一寸,后来棋也下不了,没人陪他下。直到退休有一阵子了,孤独的江洪明才意识到自己活不久了,而自己总归还是有根血脉的,他决定去北武劳改农场。在去的路上,他想政府应该把江火生教化过来了,说不定身体还棒了些呢。但在等待很久后,他看到的却是一个光头男子。那男子双手戴铐子,脸上的青春痘化成瘢痕,背也有些驼了,唯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放射着光芒。这光芒像利剑一样,捣烂了江洪明的心脏。江火生应该会说:爹啊,我想你啊,你怎么不来看我啊。
但江火生说的却是:“你怎么才来啊,我冤枉啊,天大的冤枉啊。”江洪明火速看了两边,发现没人,才放下心来。他压抑着怒火,装作深情款款地看着儿子,说:“你安心在这里改造吧,这里挺好,我看了,教官也好,改造好了,就能减刑,八年能减到六年,六年就能减到四年。顶多四年,你就会回家了。回家了,你想吃馄饨我给你做馄饨,你想吃稀饭我就给你煮稀饭。”
但江火生一个劲地摇头:“不是啊,爹,我是冤枉的,我是你儿子啊,你还信不过我啊,我给你写了好多信,我是冤枉的呀,我真冤枉。我是你儿子啊。”
江洪明叹了一口气,心想:骗谁呢,就你那文化程度,还写信,你写了我怎么一封都没收到?还有,你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我不是不知道,你去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玩我也不是不知道。正因为知道,我才懒得管你,我管不了你。你娘黄泉有知,也一定和我一样鼓掌。政府关得好啊,教育得好啊。不教育早晚也得枪毙。
江洪明心已死,盘算着时间说了些“好好改造”的话后,回家去了,没几年就死了。
这个故事写到这里,当止,但我还是想往下啰唆。也许你觉得公审大会现场枪毙人不符合常理,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也许你觉得一个卖馄饨的人不会在每张钱上留记号,特别是角票,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也许你觉得待在现场的江火生不应该被误会,因为那些人都跑了,而他没跑,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也许你还认为江洪明应该相信自己的儿子,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我一直是这么觉得的。我一度觉得历史上并不存在一九八三年。但是在我见到江火生后,我存下了这样的记忆。
我认识比我年长十七岁的江火生,是因为我于一九八五年去了白虎镇,我在白虎镇一直生活到一九九一年。在我即将离开那里时,江火生出狱了,并且恰恰被上边分配到白虎镇供销社上班。他来到白虎镇的时候,闪耀着城里人和坐牢人的双重光芒,而大家看到他时,也带着本能的尊敬和畏惧。他割肉,别人多给他斤两;他喝酒,可以不给钱;他打牌,说欠债就欠债;他打架,只说一句话:“你等着。”然后大家就不打了,回去准备家伙了,但是都没了下文。我注意到江火生这个有黑社会气质的人有两个细节。一是他碰到什么不耐烦的事,都要说:“别耽误老子上厕所。”二是他戴一副墨镜,他的眼珠在镜片后边转动,没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在想什么。这两个细节就像大侦探手上的烟斗,是个性鲜明的标志。很多白虎镇的学生都学他。我也学他,我对我不耐烦的事情总是说:“老子要上厕所。”而且这样的话我特别喜欢对女生说,我因此不得女人缘。
在我来到城里亦即红乌镇后不到一年,江火生也回城了。他说他的青春已经葬送在北武八年,不能再在白虎镇葬送下去。他开始给文化宫舞厅做看场子的,但是人家说:“我们这里已经有一个杀了人的在看着。”他又去文化馆舞厅找,那个舞厅没说他们有杀人的看场子,他们说:“我们是公检法重点保护单位。”江火生后来想来想去,便变卖一切家产,去河边开了小卖部。江火生请了个想农转非的姑娘给他看店,自己去艳遇或者赌博。有一天,他败兴而归,顺路看到自己的店面,就敲门进去,把姑娘办了。一个礼拜后,他们发请帖,把婚礼办了,新娘喜气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