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把唐老板藏哪儿去了?”陈敏、秦彤问。
女人听不懂,木然地看着他们。少顷,她坐向地面,又侧躺下去,然后不停蹬双腿。两名实习警官问:“你这是咋啦?”
“哎呀,你们这样诬赖我,我要死了。”她说。
她越如此阻拦,陈、秦二人越觉得其中藏着猫儿腻。他们强行往里突,女人则紧抱住他们双腿。他们要想向前迈一步,就得拖动一次她长而丰腴的身体。永修路的街坊多半围过去看,觉得事情就要水落石出啦。后来陈、秦二人依靠居委会帮忙,才得以对女士的住所进行搜查。女士情绪平复后,也对她进行了问话。结论让人扫兴。她和唐南生没有任何瓜葛,她甚至没听说过唐,也不知道更江南。房里挂满她糟糕的油画和诗作。她作为一名文艺青年的身份被暴露了。这就是她羞耻的根源。不久,在我打点行李返京时,我听说她搬去邻县。她家防盗门上多拴了一道链条锁。她跑得就有那么快。我仿佛看见她在逃亡时双手捂着脸,自言自语:“好了,叫你不嫁人,叫你不上班。”
妈妈给我编织了一对毛线手套。那些天,我戴着手套,交替让双腿落向地面,站在永修路三十号的家门口,看两名九零后警官像蚕食桑叶一样,稳定而有效率地对盲区内的人家进行搜查。一路搜向我们家。灰白色的马路使用多年,还算平整。有一段路面—大概有一米长—微微拱起,汽车经过时难免会颠簸一下。不过并不碍事。有几次我发现,骑电动三轮车经过的师傅,眼睛是闭着的。这说明他们在利用这一段好而平坦的路面打盹儿。有时车一辆接一辆地奔行过去,有时一辆车也看不见,光秃秃的马路上只有穿橘色马甲的清洁工在扫地。我看着两名警官走到我跟前。他们个儿一样高,不过一个黑、一个白,一个粗糙、一个英俊。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一男一女两名警察过来。这种错觉保留了很长时间。我自打看见秦彤,眼睛就再也没办法摆脱他。我们的距离是如此近。我们对视着。我看见他微微张开嘴唇,露出一半雪白的上牙齿。这是一种中间状态。很明显他不急着说话,但又不想抿紧嘴,使人感觉生分。他有一双有光的眼睛。他将眼神微微上抬,半是恭敬半是渴望地看着我。我感受到他对我的信任,这是一个人对上级或耶稣的近乎虔诚的信任。他的脸小巧,皮肤细润如玉,原本弧形的眉毛被修得又黑又直。在他左下眼睑的中心有一颗非常小的痣,这颗痣和散布在脸颊外侧的另两颗同样小的痣处在一条直线上。我甚至能看见第一颗痣与第二颗痣之间的距离,恰好是第二颗痣与第三颗痣之间的距离的一半。在他雪白的脖子上挂着一条带着淡青色小圆坠子的项链(有那么一刻,我想我要是这颗坠子就好了)。我们就像有着多年亲密的情谊,如今的见面不过是这种持续的交往中自然而然的一部分。我们这样不知羞耻地对视时,陈敏轻轻碰了他的伙伴一下。秦彤根本不理他。直到我听见自己作为中年男人的吞痰声。我低下头,躲开他火辣辣的目光。我为自己感到羞耻。我刚才的失神,一切所作所为,从客观角度讲,就是一名中年男性对年轻女子表露出赤裸裸的馋,色心不死。让我更感羞耻的是对方恰在这时开口。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是男性。我醒悟过来,这个世界已经不再阴森而单一,“男女两性的性别差异在逐步缩小”,男性出现女性化的倾向,正如女性出现男性化的倾向。
“不像。”秦彤摇摇头,说。
“我说了不像的。”陈敏对他说。
“什么不像?”我问。
“我看你丫很久了,不像是什么杀人藏尸的罪犯。”
他这样说时,还大力拍打我的左臂,对我表示安慰。我稍微推算了一下,他应该出生在一九九四年。我没有告诉他,我就是在一九九四年考上他现在所读的警察学院的前身:省公安专科学校。我也没有告诉他,自己做过几年警察。我看着他用拇指巧妙地盖住搜查证上的日期,拿着那张纸在我面前晃晃。我什么也没说,给他们推开门。
他们后来还去调查九月十三日晚在永修路上经过的车辆。直到结束实习,离开我们红乌,他们也没找到唐南生的一根毛。我们红乌的股东亦多次自发去找唐南生,均无功而返。
十九
我想重申,我之所以对事情知悉得如此详细,并非我去做过什么调查,而是主动来找我讲述的人太多。这些信息源包括身为更江南股东的亲友,也包括我在公安局工作时的同事。我这次回来待的时间很长。最初,当我醒来时,我需要经过好一阵子的思考和判定,才能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有几次我的视线会朝着门相反的方向去寻找门。后来我就熟悉了故乡,包括熟悉这些像空气和风一样无处不在的关于更江南的消息。不过,我知道唐南生被找到,还是在离开之后。
揭开秘密盖子的人叫潘洹夫。
潘洹夫我认识,他常穿一件易被误认为是中山装的蓝色呢子大衣,嘴角含半根积满烟灰的香烟。两根湿漉漉并且粗大的鼻毛从鼻孔伸出来,越过浓密的小胡子,直抵上唇。头发呢,像一把硬刷子。潘洹夫有则事迹我们红乌人都知道,就是三年内五次到派出所申请改名,最终获得批准两次。他原来叫潘锋,后改名潘峰、潘达、潘瀚公、潘洹夫。潘洹夫毕业于地区学院文传学院,在乡下教书若干年后,考上市科技局公务员。据说他为此复习将近一年,可仅到科技局上班三个月他就挂冠而去。第一个月他表现出烦躁,说所在办公室同事,一无理想二无道德三无价值观,自己置身其中,未免虚度年华。第二个月他诉苦,每日在此弯腰行礼,屈身于人,把自己弄得一点骨气也没有,简直是庸俗极了。第三个月仿佛是为了给这样的想法来一锤子,他抓起办公桌上的瓷杯砸向地面,说:“我情愿去做生意,过得造孽一些,也好过待在这里。”然则他生意做得也并不顺心。那些员工说他去超市,就是对货物有仇,要逐一加以审判。食品添加不必要的色素,下架;蛋糕含反式脂肪酸,吃了不能消化,下架;不能排除农用化学物质污染的,下架;未标明是否转基因的,下架。后来他知识增加,认为转基因其实比非转基因好,又把那些强调非转基因的货物下架。他搜集整理有问题的企业名单,贴在超市公告栏上。但顾客并不因此就买账,他们反而埋怨他定价太高,要向物价局举报。他入股美容美发店也是这样,反感向顾客销售会员卡。后来他因为想法得不到其他股东支持而退股。
我和潘洹夫有过一两次短暂接触,都是市文广新旅局吴宝笙带他来,探讨写作上的事。我看出此人喜欢对人交心,热爱公平、正义;相应的是,一旦察觉自己和他人言行存在瑕疵,也必深恶而痛绝之,认为“一个人不能这样不得体”。最近一段时间,我喜欢在和人相处时赞扬对方。我打好腹稿,准备称赞潘洹夫是“新时代的匕首、投枪和斗士”。谁料他自己先说:“要说啊,我吃亏就吃亏在自己是新时代的匕首、投枪和斗士。”我很庆幸彼此相谈甚欢。说实在的,一旦出现分歧,我还不知道如何收场。在处置唐南生一事中起主导作用的王池深,和我一样,看出潘洹夫有不可托付、不可共事的地方。王池深他们那天约定九人聚议。他们戴口罩、帽子,或用围巾遮挡嘴巴,从三个不同入口走进原刀剪厂老楼。在那里,二楼会议室窗帘紧闭。来者手机被要求关机,统一保管在多屉柜的一格。现场清点人数,多出一人,潘洹夫就是那多出来的第十人。当时甲认为是乙将他带来的,乙认为是丙将他带来的,没有人深究。说起来潘洹夫也是受害者,这次为投资更江南还出售了一套房产。议事前,王池深关灯,打开手机照相机,在房间内转圈,看屏幕上是否有红点。根据一种说法,如果屏幕上出现红点,就说明这里装着针孔摄像头。王池深在阐述自己的计划时,一边扶镜腿,一边握大头笔在白板上画示意图。几乎在画好的同时,他又将它擦掉。大家或双手交叉抱臂或单手支颐,坐着,微微凝眉,陷入思索。只有潘洹夫又是击掌又是拍打桌子,表现兴奋。他拍桌子也不是猛拍一下,而是像乐章进入高潮乐手拍打鼓面那样又急又快,几乎是没有休止地拍。他拍够了,绷直身子凑向王池深,向后者递出一个大大的拇指。王池深就是在这时看见自己的灭亡的。之前他不是没想过被逮捕,只是这样的事实像死亡一样遥远而抽象。人在好好活着时,谁会想到死呢,尽管从古到今还没有人能免于死亡。现在,就在这一刻,就在潘洹夫用熠熠放光的眼睛看向他时,他看见自己那很快就会实现、几乎无法逃避的结局。他看见几十名警察簇拥着两名警察,两名警察抄起他双臂,在咔嚓作响的照相机拍摄下,将他押进死牢。只要他一启动这计划,他就难逃一死。他的心像被猛划一刀,难以忍受的痛苦攫紧他,令他不得不低下头,闭紧双眼。他若是把唐南生送上西天,自己也就得跟着上西天。
王池深站着发呆,任内心充满后悔和责怪的情绪。片刻后,他开始向大家(其实是向潘洹夫一人)表露态度,他才不会实施这一计划呢。在确信白板上一个字也没留下后,他快步走向门边,摁熄所有的灯,说:“你们以为我真的想弄死他啊?我只是气不过罢了。我从小就知法懂法,遵纪守法。”少顷他又补充,“这事也就说说,出出气,谁还敢真干哪?”
“有什么不敢的,怕么事?”有人问。
“要干你去干,我可不干。”王池深说。
“好玩!是你叫我们来干的,你现在又不想干了,你是什么意思?”那人说。
王池深没有回答,他拉开抽屉,取走自己的手机,又拉开门扬长而去。大家在昏暗的光线中推推搡搡,低声骂娘,挤向抽屉那儿翻找手机,然后作鸟兽散。今后,每当王池深想重启这一计划时,就会想及潘洹夫那近乎诅咒、过为不祥的眼神,因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它。那些和他志同道合、一门心思要弄死唐南生的人对此有双重不解。一、潘洹夫也是投资受损失的股东,实在看不出他会有什么理由同情唐南生。二、从聚议那天潘洹夫的肢体语言及眼神里,大家看见的是他对行动的绝对支持。支持到什么程度呢?支持到手舞足蹈,拍桌子时还双足离地,往上跳。
“为什么你会觉得这样的人会背叛我们呢?”他们问。
事情解释起来过为复杂,王池深选择不去解释,只说“你们听我的没错”。很多天以后,在他被捕,并且确认自己落网就是因为潘洹夫举报之后,他对那名他引为知音的讯问者说出自己忌惮潘洹夫的理由。“因为他热爱真理,”王池深说,“他热爱就会去支持。这种支持彻底而深入,很容易转化为行动。也就是说,一旦他认定什么事,就一定会为它做点什么。然后……你会,悲哀地发现,真理在他心中并非像磐石一样坚固,而是像气候一样始终在变。你懂吗?昨天他还支持的真理,今天就反对了。他转而去支持一个和昨天的真理完全是对着干的真理。他在两次的支持中投入的热情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今天你看见他支持我们以私刑处死唐南生,明天又会看见他以同样的热情支持你们逮捕我们。哪怕这对他没有半点好处。这就是我害怕他的地方。”
王池深下定决心按原计划行事,是因为志同道合者不停地催促。一段时间以来,聚会商量如何处死唐南生,成为这些人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有时他们不需要谁召集,到了点,就不约而同来到某处,从日升到日落地聊起来。他们开始聊的时候,自动接起上次结束时留下的议题。这次聊天结束以后,又为下次聚会预备新的议题。这使我想起烤火,新的一次烤火总是由刨出昨日掩在灰烬之中的炭火开始,到再为明日埋好接续的火种结束。在聊天中,懦弱的人因为处在集体中,胆量被释放出来。他们往往表现得比别人残忍十倍。为如何弄死唐南生并且装扮这具尸体,他们提出许多让人不安的建议,这些建议最终一一得到落实。在聚会的次数达到一定量后,他们中有人开始伏在桌面哭泣。这种屈辱的情绪感染大家,使大家对自己恨之入骨。“我们只是口号上的巨人,却是行动上的矮子啊!”哭泣者说。他说过之后,行动就没有拖延和迟缓的余地了。王池深能做的是带领大家举香,朝黑暗中的关公像鞠躬作揖,并且祈祷。他祈祷潘洹夫装聋作哑,少管闲事。另外他也庆幸,在具体实施行动的那一天,潘洹夫恰好去省里参加由一家医疗美容有限公司举办的“医商财富分享会”。
九月,当唐南生失踪的消息传出来时,潘洹夫站在路边,右手握拳,将拳头击向等候在半空的左掌,面露神秘之微笑。他让路人拍下自己这一拱手照,发到朋友圈,并配图说:“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仅仅几天后,同样在朋友圈,他又发出疑问:“求教:以不公正的方式对待对自己不公正的人,就是公正吗?”你无法知道,这样的疑问出现,是一段时间持续思考的结果,还是灵感的火花刚刚冒出。你只能确定,自从它来了,就像最凶猛同时最具耐药性的癌细胞,就在他的思想之躯体上扎下根,再也不会离开了。它只会不可逆地变大、扩散,终至于不可收拾。就像王池深后来说的:眼瞧它从一滴水珠变成溪,从溪变成江,从江变成海,又从海变成大洋,或者从一颗卵变成鸡,从鸡变成鹅,从鹅变成猪,又从猪变成大象,你根本无法把这样的想法掰回来,在历史上还没有先例。“他妈绝对是个疯子。”王池深说。王池深在看见潘洹夫发出这样一条朋友圈消息后,汗如雨下,敏锐并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在自由社会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他想把潘洹夫也杀了,为此还绘制草图数张,对步骤进行设计。但最后他只是利用假证搭乘高铁,去了理论上能到达的最远站点,在那里隐姓埋名地生活。“然而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后来王池深对民警说。
此后,几乎是每三天一条,潘洹夫在朋友圈发出自己对“私刑”这一方式的思考:
一问:你决定对一个人采取私刑,依据的裁量标准是什么?是国法(包括成文法和不成文法)、宗教的经文、《论语》、江湖规矩、行业规定,还是只是你自己的“良知”与“理性”?
二问:你为什么相信自己的“良知”和“理性”就是“良知”和“理性”?有谁(包括机构和人)为它背书?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它不是“一时的冲动”或者“泛滥的兽性”?
三问:在实施私刑过程中,你如何做到只惩罚罪犯,而不夹带任何发泄兽性的私心?如果你自信能做到这种单纯惩罚,你又如何确保你的同志也会做到?如果别人质疑你是在发泄兽性,你能提供什么证据证明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