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红乌探头的架设规律是越靠近市中心,架设越密。陈敏、秦彤二人踏勘发现,在肯德基周边,直径二十米的区域内,架设有三十余台探头。北上一千米,平均五十米架设有一台探头。再北上五百米,平均一百米架设一台探头。永修路总长六百六十米,架设五台探头。其中一台呈半球状,架设在通往人民公园东北门的岔路路口,监控距离不足十米,主要为监控进出公园人员,可忽略不计。另外四台为枪式摄像机,分别架设在距离环岛零米、二百六十米、四百六十米、六百六十米处(我们不妨将之称为A机位、B机位、C机位、D机位,除A机位镜头朝东,B、C、D机位镜头均朝西)。这款枪式摄像机最远监控距离为六十米,因此整条永修路留下三段长度均为一百四十米的监控盲区,分别处在A、B机位之间,B、C机位之间,C、D机位之间。大致情况如下:
监控盲区路段示意图
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这些盲区会被消灭。制造和铺设摄像头的成本越来越低,没有什么能阻止它们去扩张繁衍。它们繁衍起来就像城南荒地上的荆豆一样迅猛。但就目前而言,我们红乌摄像头的安装仍然受二〇〇九年和二〇一七年两次政府拨款的限制。拨款多少,采购到的探头就有多少。有限的探头被优先安装在重要场所,像永修路这样案发率低的偏远路段,分配到四台已属不易。安装前,市公安局指挥中心的民警数次前来踏勘,进行测算,充分考虑了“点和线”“点和面”之间的关系。可以说,将监控点设立在这四个地方,符合“布局经济合理、监控效率最大化”的预期。如果通过监控观测一辆奔行在永修路的汽车,那么每隔一会儿,我们就看见它消失一下,然后又重新出现。这就像是骑自行车的少年,穿过别墅群那边的马路。我们透过别墅之间的缝隙看他时,他是出现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再出现一会儿。我们据此也能完整复原他的行为。
这是陈敏、秦彤二人第一次调看监控视频。他们找到九月十三日永修路B机位的监控视频,在下午四时往后一点的时间,发现唐南生背着牛皮书包往环岛方向走。他是那么好辨认啊,因为他身高只有一米五〇,并且一条腿略长一条腿略短,因而走路一高一低。还有,即使是在画质不很清晰的监控画面上,人们也能看出他身上所散发出的一股子自恋气息。我们常在一些面部浮肿、长相丑陋的中老年男人那儿看见这种自恋。唐南生往前走时,总觉得身后每个人都在驻足或回头看自己、欣赏自己、啧啧称赞自己。他将两手插入裤兜,不时甩动顶上的一小绺头发。他的背上仿佛长了一千双毛茸茸的眼睛,在对着你不停闪动。啊,真是让人恶心坏了!接着,陈、秦二人在架设于环岛的A机位那儿,看见唐南生走来的景象。他们就要一个个机位地看下去时,指挥中心副主任王毅芳过来,抓住鼠标,连续点击数下。也就是到这时,陈敏、秦彤二人才知道,在高晓强那儿还只是展望或者说期待的人脸识别技术,市局指挥中心已经在使用了。他们想起学院教授反复说过的一句话:“科技比我们的想象要快。当我们还在设想什么东西并且这种想象还没结束时,科技就已经将它呈现出来了。”王毅芳点击放大视频中唐南生的脸部,然后停在那儿。仅仅只是稍加等待,原本模糊的唐南生头像变得异常清晰。“是不是他?”王毅芳问。
“可不就是吗?”秦彤说。
王毅芳又点点鼠标,于是电脑自动对唐南生的眼角、鼻尖、鼻翼及嘴角等关键点进行定位、描述,依据这项数据,它到视频库里自动进行人脸比对,很快追溯出唐南生所有被监控到的行踪。陈敏、秦彤二人主要察看唐失踪前几小时的活动。他们看着唐一会儿从画面上端走到下端,一会儿从画面左侧走向右侧(或者相反);一会儿从小变大,变得清晰,一会儿从大变小,变得模糊;一会儿从这帧画面消失,一会儿在那帧画面出现。唐南生花了一个小时才游荡到肯德基。傍晚六时一刻他走出肯德基,并在出门时和一人相撞。画面显示出此人特征为“男性、成人、短袖、长裤”。王毅芳说:“如果你们想知道这人身份证号码是多少、亲属是谁,分分钟就能查出。”唐南生和那人不肯相让。那人将唐推回至餐厅,自己走进去。唐再度出门时,回头看着里面,满腹闷气,喋喋不休。王毅芳说:“如果你们想听清他骂了些什么,那也是能办到的。”而后,唐在肯德基前的台阶上坐下来,他一边单手握住胯裆,一边不由自主地看向过往的女人。如果女人是骑电瓶车飞驰而去,他的脑袋像是受惊一样猛转过去。如果女人是走路,他转头的速度也会放慢,一直目送她们消失。他伸直两条短臂,大张开嘴,狠打了几个哈欠。然后,在傍晚六时三刻,他起身北上,向红叶宾馆的方向走去。人民北路是一条坡道,沿它北上,容易吃累。唐南生走走停停。马路西面开着一溜内衣店、蛋糕店、咖啡店、珠宝店,相对时尚。东面房子破旧,开着手机卖场、烟店、小吃店、成人用品店。唐南生自然是掀开门帘,进成人用品店去了。中途他举着一个粉色的倒模出来,就着光看,还尝试掰开它双腿,然后又送回去。再度出来后,他拍打着双手,明显是什么也没买。成人用品店上方是一家小规模的家电城,门口摞放着一堆液晶电视,正在放《维密秀》。唐南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少顷,他往上走,看见鑫宇形象设计的员工统一着装,在门前站成一排,接受店长的训话。这次训话似乎是因为有一名员工在店外抽烟。“我不是说不允许你们抽烟,而是你抽烟能不能死远一些抽,能不能脱下制服抽?你知道人设对我们生意、对我们事业、对我们实现‘五个一’目标的重要性吗?我们的人设难道是松松垮垮地站在店门外,把烟往嘴里送,抽一大口吗?”店长说。然后他问一句,那些员工就集体答一句,要么是“好”,要么是“不能”。唐南生继续北上,这里是公交公司。已经下班的师傅就着门口的石墩六个人一伙地甩纸牌,旁边是送来的若干份快餐,用一只大薄膜袋子装着,袋口扎紧。唐南生踮着脚看一个人手里抓的牌,那人看他在看,将展开的牌合拢。不过唐南生还是饶有兴致地将这一局看完。似乎是有人邀请他来顶替自己,他伸出一只手,摇摇,说不会。“这一块的监控显示真清楚啊,连打牌人嘴里的一颗银牙都照出来了。”秦彤说。再往上,过红绿灯,就是原政府大楼。政府搬去城东后,大楼让给公安局。我曾经在公安局上班,也曾在政府上班。后来我辞职去了外地。唐南生在陈敏、秦彤目光的紧盯下,继续浑然不知地朝北行走。过了第二个红绿灯就是人民公园南门。人民公园占地三百二十亩。人民北路的北段和永修路紧贴它的西面和北面。人民公园的南门前,有一块两个篮球场大的广场,时有老妇人结伴在此跳舞。这一天也不例外。通过视频画面,陈、秦二人发现唐在广场边的石凳上端坐良久,后来弯腰,让双肘抵在大腿上,又用双手抱住低下的头。他似乎在经历一阵巨大的病痛,兴许是胃痉挛,总之能看见他的上身在颤晃,特别是背部。在他面前,滴下一摊水。不久他们知道,唐南生那一滴接一滴往下滴的并不是汗,而是眼泪。他也不是身体不好,而是悲伤。这简直是奇迹般的发现,此前可从没人看见这样一个无耻之徒哭啊。他哭泣的时间特别长。那哭泣的水箱干了,又添进来新的一箱。那些跳舞的老妇人表情麻木,专注于自身肢体的动作,对此一无所知。唐南生边哭边拉扯头上的头发,他口袋里全是从肯德基顺来的纸巾。他展开纸巾擦拭鼻涕和眼泪,然后将它们揉成团。地上到处是他扔下的纸团。走上马路后,他一次次将双手朝两旁的空气插去,脸上还在哭泣。这时有人看见他哭了。通过监控视频,陈敏、秦彤发现,有一辆密封式三轮车和唐南生相向而行。唐南生在马路东边走,三轮车在马路西边走。接近时,三轮车驾驶员扒开塑料车窗,探出头观看。其间,车辆并未减速,但轮子向唐南生这边拐过来不少,似乎是为了凑近看清楚一点。而后,三轮车加速,扬长而去。在人民北路的北段,路西是废弃的钢管厂宿舍,路东是公园围墙,五百米的路程,摄像头的架设开始稀疏。这里应该有五段各长四十米的盲区,其中第三段被博物馆自装的摄像头拍摄到,因此只剩四段。陈敏、秦彤看见唐南生拖着他被路灯照射出来的影子,一次次出现在镜头里,一次次消失在盲区。直到他来到环岛。在环岛他已经完全正常,既不看路上的行人,也不哭泣,而只是专心于如何走回红叶宾馆。永修路上的A机位和B机位捕捉到他东行的踪迹。但是在经过B机位,走入那段长达一百四十米的盲区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C机位一直没有拍摄到他到达红叶宾馆。这时是九月十三日晚八时零四分,从这时起他失踪了,也可以说“不翼而飞”。
十八
唐南生消失于永修路上第二段监控盲区。盲区内,路南有住户二十六户,路北有二十五户。路北之所以少一户,是因为要留下一条巷道,便于车辆通行至附近的裕丰村。陈敏、秦彤二人认为,九月十三日晚,唐南生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失踪,只能通过以下途径:
1.从巷道离开。
2.进入永修路五十一户人家中的某一户。
3.搭乘路过的交通工具(网约车、公交车、私家车)离开。
以吴胜火为首的我们红乌股东具有丰富的想象力,他们认为不能排除唐南生搭热气球逃走及被化尸水处理掉的可能性。我记得很清楚,就在两名身高相仿的预备警察走进永修路的同时,寒冷的天气跟着降临。天空压得很低,雪花在风的吹动下到处飞舞。沉甸甸的落叶堆在沟渠旁。地面变得湿滑,车辆一辆辆奔行过去,各种款式的轮子卷起地上黑色的泥水。似乎在上周,人们还穿短袖上衣,本周就不得不穿上秋衣秋裤、羽绒服,围上围巾。夏天它消失得比爱情还快,而冬天一旦来临就坐稳它的江山。我想起自己离开红乌,就是源于对枯燥无聊的工作和湿冷天气的双重厌恶。北方的干冷是可以抵御,是可以好好相处的,南方的湿冷却不能。南方没有暖气,室内的水泥地总是渗水,比室外还冷。人穿的贴身衣服过了一会儿就湿透,沾在脊背上。人被逼得没有地方可去,宁可抱着烧红的铜柱把自己烧死,也不愿意待在寒冷刺骨的世上苟延残喘。我记得就是在这样的天气中,我和兄弟被迫走向路边,解下龙马运输车冰冷的车厢挡板,拆开绳索并将它从扣眼里抽出来,掀开青色苫布,将从外地批发来的货物搬进仓库。我们家做了几十年的小生意,一家人活下来全仰赖于此。现在只要看见运输车我就恶心,这种恶心甚至波及蓝色这种颜色,因为当初所有龙马运输车的车厢都刷着这种颜色的车漆。甚至听到这种车鸣笛,我也会冷得哆嗦。一听到,我就想到自己要张开皲裂或长着冻疮的手,去提捆扎在纸箱上的打包带,让它的边缘像刀一样割进指肉里。利润是如此的少,如此可怜,人还得在这样的天气出来劳动,累得半死。父亲的脸和冬天一样冰冷、没有表情,只有简单的命令和无可挽回的裁决。想让他过来搂住你、安慰你,做梦吧。一切所见全是彻骨的冰冷。树枝是冷的,桥是冷的,枯草是冷的,水洼是冷的,甚至在店铺和餐馆帮忙的女孩也是冷的,因为没文化。没有文化就没有愉悦,只有负担。河里边没有水。依据一动不动的电线杆,我们知道该死的柳条在飘拂。我还记得一位养老院的老人不慎滚下床后,冻成冰柱。火化的时候,人们要用铁锨先把冰敲碎。
我看着两名预备警察,仪式感十足,按照“南一家北一家”的次序,一家一户地进行搜查。从盲区西头一路搜向东头。我赌他们手里没有搜查证,后来被证实果然如此。逐户搜查是两人的意志,他们需要通过这种方式体现自己对人生经手的第一起“案件”的重视。没有人给他们别的机会。我们常在一些球队替补队员那儿看见这种郑重其事。哪怕只是给这名队员几分钟的出场时间,他也会把事情的程序做足,把它产生的可能性都实践掉。哪怕教练本意只是想换他上去消耗一些时间。我们红乌市公安局刑侦大队领导的想法也是这样,只是出动两名实习生来搪塞那些更江南股东。要是有人质疑,领导会说:“他们就不是警察吗?还考上研究生了呢,比我们所有人学历都高。”领导不会批准他们去搜查,也不会阻止。领导不会说“你们去做做样子吧”。面对他们高涨的热情,领导只是强调:“切记不要惹出事来。”因此,我赌他们拿了一张过期的或是空白的搜查证,在入户前以闪电般的速度取出来又放回公文包,表示已经向户主出示过。神态不失自然。前边交代过,永修路过去叫农商路,是农民进城买房的地方。因此,这里的住户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对法律程序了解更少。你就是不出示搜查证,他们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陈敏、秦彤就这样一户户地进去,东寻西觅,翻箱倒箧。席梦思床垫都推起来,怕床下藏尸。家里还有未填封的水井的,须拿长杆捅向井底,看有无异物。后来他们还游说在警犬中队实习的同学牵来一条四腿棕黄、前额发黑、背部滚烫发热的德国狼犬。狼犬进门后找到楼梯,一跃而上,把每个房间跑遍,然后快速回到楼下驯犬员跟前,摇晃尾巴,应该是等待后者计时,给它奖赏。挺吓人的。陈敏、秦彤二人一直没有搜到唐南生失踪的证据和痕迹。他们搜到一家时,有几名街坊正聚拢在客厅带孩子。陈、秦二人忙时,她们欲言又止。等两人要走,她们中的一人轻轻捉住他们的衣裳。
“有什么事吗?”陈敏、秦彤问。
那妇人低下头正要放弃陈述,旁边有人推她胳膊。于是她鼓足勇气,举起左手,让拇指和食指的指尖相连,构成一个圆圈,同时拿右手食指捅那个圈。
“啥意思啊你?”陈敏、秦彤说。
她领他们到窗前,指向对面某家,说唐老板可能和那家人有奸情,五十元一次。“冇那么贵哦。顶多三十一次。”旁边有人纠正。
“不过……”妇人说。
“不过什么?”陈敏、秦彤问。
“不过不要这么快就过去查,免得她知道是我说的。”她说。
陈敏、秦彤对视一眼,兵贵神速,出门骑上电瓶车往对面冲。还是依靠前轮撞上墙壁,车才停下来。他们嘭嘭嘭地拍打防盗门,大叫“有人吗”。而他们刚离开的那户人家已闭好门了,窗帘也拉上。家中在放的电视想必也关掉了。一名大马脸女人慌里慌张地打开门。她留着长波浪发型,给本来就大的眼睛画了眼线和眼影,使它们看起来有如牛目,给丰厚的双唇也抹了鲜红的口红。她还可能隆了鼻子。这么冷的天,她微微敞着雪白的胸口。可以说,为了使自己变得富有吸引力,她尽了力。可是这张脸给人的最大印象还是死气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