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九八八年和一辆雄狮摩托
每当我走回到十二岁那年时,阳光总是照耀着我。我曾经以为那是一种内敛的乳白色的光,但在我确信自己踏入那条街道时,我看清了,它像密雨或者针一样侵略着大地。
十二岁的我屁股夹得紧紧的,故作吃力地走在一九八八年那条贯穿莫家镇、被太阳晒得变形的柏油路上。每天我这样走着去上学,都要经过社员饭店,那是一个范姓三级厨师开的,我姐夫追我姐时专门去他的厨房学艺,出师后就到我家做饭,一盘青椒肉片炒得黏黏糊糊,现在想起来还会流口水。我姐就是这样出嫁的。
如果老师允许我自由地写理想,我会把三级厨师写进去,而不是科学家—但我也只是把三级厨师作为一个备用项写进去,我真正想写的是知青厨师。我继续走,约五十米,知青餐馆就到了。它没有社员饭店大,但门口停着三四辆摩托车。基本上是重庆嘉陵,车身黄白相间,在它们中间是一辆暗红色的雄狮,看起来像一头受伤的巨兽。但在行驶时,它却是一匹骄傲的战马,总是气势汹汹地冲在最前头,声音淹没那些嘉陵的哼叫,尾气充满街道。那些知青的后代早上骑着摩托车往街北冲,北面不远处有一个高坡,减速。下坡后走四五里,他们就会看见一片小树林,那里总会有麻雀。他们下车,丢下编织袋,用气枪打麻雀。他们打完鸟后继续往北走,去一个叫“人民厂”的地方,那是他们的家。快中午时,我在学校能听到他们返程的声音,柏油路在车轮下仿佛波浪展开。我告诉同桌,大哥回来了。
知青餐馆里飘荡着鸟肉的香味,他们对每一个顾客说:“炒鸟肉、炖鸟汤,别的?没有。”有时餐馆里边的录音机会飘出“铁门啊铁窗铁锁链”的歌声。夏天时,知青餐馆里还会飘出蛇肉的香味,有时也有青蛙可怜的啼叫声—虽然莫家镇的人自己也常弄点鸟或蛇吃,但是要去知青餐馆吃,就有点大逆不道。我姐夫有些百无禁忌,兴冲冲地去过两回,每次回来都“呸呸”个不停,他说这餐馆的鸟有火药味,循着火药味吃下去,能吃出弹壳来。
我姐夫其实是被吓出来的,因为他亲眼看见大哥拿了把油晃晃的菜刀在腹肌上比画,开始是拿刀背比画,后来是拿刀刃比画,画着画着,肚子上就有一条红线,红线上面冒出东倒西歪的血泡,慢慢淌下来。
一 大哥
雄狮摩托时常在我的梦里肆无忌惮地冲撞。我双手提着龙头,头发呼呼作响。我天上地下到处飞驰,还会穿越河流,或者在两座悬崖间做一次后续动作为急刹车的飞跃。每次从梦中醒来,都是因为我发觉双手捉着的是空气,而胯间什么都没有。我急得出汗。
在我向南走、他们向北走的路上,我时常莫名其妙地兴奋。我想总有一天,大哥在我身边急刹车,对着我灿烂地一笑,说:“你跟我们是一路的,来,坐我后边。”就这样坐着坐着,他把车轻轻刹住,然后把我抱到油箱盖上,再用两只大手握住我两只小手,一起捏紧龙头。
但每次只有嚣张的尾气将我淹没,大哥连看都不看一下。大哥每次经过时,我都会好好看他,他的眼睛长得像葡萄一样圆,头发比我姐的还长,飞在穿小背心的宽肩上。当速度到达极限时,头发会和摩托车平行,再减点速,它又向前倒去。
前边有车时,大哥会把龙头提起来,明明白白告诉对面:是你让还是我让,我是不太可能了。当然也有不吃素的司机,这时大哥的高超技术就显现出来,在快要撞到时,他一扭龙头,雄狮几乎像是倒下一般向一边滑去,然后又像蛇一样绕过车厢。最后是大哥急刹车,他拿起后座的气枪,“砰”的一枪,坚决地打在汽车身上。当然也有例外,就是在莫家镇北面那个高坡,大哥一般会踩刹车,选择靠右走—那个坡实在陡得可怕,挂空挡的话速度如风。
有一夜,我跟家人说去散步,到知青餐馆附近溜达,我看到很多人,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当里头人越来越多时,我知道机会来了。我借着众人掩护第一次走进向往已久的餐馆。我粗暴地拨开那些站立得像电线杆一样的腿,一直朝前挤,挤到人群的中央。我被兰警察的臀部碰了一下,那里有一个硬物,我大吃一惊。我歪着头看,发现兰警察的上衣遮着一把枪。我退出人群,站在门外能及时逃到柴堆后面又能听见里边说话的地方。我害怕兰警察抽出枪把大哥灭了,我仿佛听见“轰”的一声枪响,房子震塌了。
兰警察说:“你别以为你是厂里的,我就管不了你。”
大哥说:“你别以为你是警察,老子就怕你。”
兰警察说:“就凭你这句话,走,去派出所。你妨碍了我执行公务。”
大哥说:“老子不去。”
人群骚动起来,一伙人抱住大哥,一伙人抱住兰警察。这时,我妈正好路过,我赶忙躲在柴堆后,看到妈妈目不斜视地往家里走去后,我绕到后边小路,抢在妈妈之前回了家。
二 美丽
那晚,我睡不着。我很想知道这一切的结果,但是窗外什么响动也没有。半夜时,一只老鼠从窗户下边的洞里钻进来,它以为我睡着了。我耐心地等它走向我吃完后丢在一边的饭碗,然后迅速翻身,拿起砖头塞向洞口。我刚塞好,老鼠拍马赶到,我看到它可怜的眼神。
我受不了这走投无路的哀伤眼神,又抽开那砖头,老鼠窜进去,我猛地把砖头往窗台一拍,它仰头吱吱连叫,留下一截滴着血珠的灰秃尾巴。我想它一辈子都不敢来了。
第二天早上,我三两口扒下饭后,去路上磨蹭,我想看到大哥路过。半小时后,从知青餐馆处传出轰隆隆的响声,我也是在这时,第一次感受到心脏不可遏制地蹦跳,它仿佛不属于我,它就在我胸前、胳膊外,在我身体外狂跳。这次大哥冲过去的速度比平时还快,我没看清他脸上是否有打过架的痕迹。摩托车后座上坐着一个长发女人,她紧抱着大哥的腰。
这女人打击了我的自尊心。我在那一刻感受到深刻的遗憾,我想自己再无可能坐在后座上了。被她占有了。我踢着石子,懊恼地走进学校,在课桌上睡了一上午。老师很狡猾,他跟大家说:“谁也不要弄醒他。如果他醒了,你们还要说,老师有事回家了,劝他继续睡。”因为不放心,我确实醒过一次,班长过来说:“老师叫我们自习呢。”
我心想自习就好,就毫无阻拦地再度进入梦乡,连大家窃窃的笑声都没意识到。后来我爸用手提着我的耳朵,将我拎起来。我嗷嗷大叫,委屈地哭了几个小时。
第二天我上学有点晚。恰好大哥出来的时间也有点晚。我看见他和她骑着雄狮在街道上绕着没有水的坑,像一条蛇在扭动。我想:他们的鸟怎么这么早就打好了?
雄狮靠近我时,我开始叶公好龙。是的,我趁着无人时摸过它,渴望能驾驶它,但在它滚动着来到我面前时,我感到害怕。车轮在我胯间停住,我承认自己吓坏了。大哥双脚踩在地上,歪歪斜斜的摩托车稳当了。他回头对女人说:“美丽,你先下来。”
我看着地面,想到可能的调戏或者惩罚,我觉得自己是编织袋里的一只小鸟。这时我根本没有心情思念貌美如花的美丽。大哥紧扣嘴唇,看了我很久,然后说话—我已经习惯听他的普通话,我很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一个和所有人说普通话的人,但在充满方言和黄色笑话的莫家镇,这只能是大哥和他一班兄弟的权利。
大哥这次专门对我说的话,我因为紧张过度,一时没听懂。他说的其实和我预料中的一样:“你跟我们是一路的,来,坐我后边。”说完双方沉默下来,我又惶恐又兴奋,将信将疑。最终我在他温柔的眼光里找到爱,是的,这爱可以让我为他办任何事。我踩着一边的脚踏,往上爬。他加大油门。我还没爬上去,就摔了下来。一股呛人的油味冲入我的鼻孔,我想我的脊椎摔断了。
他哈哈大笑而去。
我起初以为是我的错,但当笑声转回来,当大哥骑着摩托绕着我转圈时,我感到自己被耍了。奇耻大辱。
两天后,我在镇后边的田野散步时,见到美丽。美丽一个人,在和我遥遥的对面,没有发现我。我看着这样一个无法言述的美人从夕阳中走来,慢慢清晰—我看清楚了,她全身都在膨胀,但是你却不觉得她肥满。我对她的黄色毛衣很满意,我还看到了她的双腿,她的双脚踏在草上发出轻微愉悦的声音。在她走过来时,我走到一边。但是她却伸手拍了我的脑袋,虽然我早已被她的漂亮征服,陷入万劫不复的色欲之中,想晚上搂着她亲嘴,搂着她不停地亲嘴,就那样一直亲到天亮—但我还是守住自己作为男人的自尊,我咬牙切齿地说:“谁让你拍的?”
她笑起来。她笑够了,连续拍我的头,说:“那天没事吧?不要生气。”我无言以对,我觉得自己组织不起语言,软得像一摊泥。然后我听到让我整个人为之一震的一句话:“我爱你。”
我很吃惊自己怎么会这样说。美丽的双眼瞪圆,我等着挨一记耳光,但是没有。之后我听到的比任何心灵鸡汤都鸡汤:你年纪还小呢,你长大一点吧。然后她走了。
当夜,我茶饭不思,只想早些走向一个人的床铺。我找到《大众电影》,找到有穿黄色毛衣的女明星的那一页,唏嘘整晚。
三 死亡
一连几天,大哥像是忘了我,骑车路过时看都不看我。倒是车后的美丽总是回头看我一下。这样过了半个月,大哥死了。
那天早晨,我照例去上学,一排摩托车冲过,我看见大哥,没看见美丽。后来,我在学校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他们回程的声音。我对同桌说:“那小树林的鸟儿可能打完了,这回他们去了一个更远的地方。”但在放学后,我却听到他遭遇不幸的消息。
我姐夫是那天街道上最忙碌的人,他不厌其烦地向每个人讲那个上海人死了。哪个?就是骑雄狮的。怎么死的?撞死的。你现在去那高坡下边看,还能看到血迹。怎么撞的?说来话长。我姐夫那天很累,他反反复复讲。很多人听到一半,就跑步去了高坡。
说来话长。这天,知青的后代们又去打鸟,车子骑到高坡下,带头的竟然松开油门,不踩刹车。高坡你知道的,你在还没到坡顶时,根本不知道坡下有没有车,只有到了才看得清楚,但是等你看清楚了,你也就完了。什么?可以听见来车的声音?听是听得到,那是走路,人家骑的是雄狮,那声音早盖过汽车的声音了。说到哪儿了?说到看清楚汽车了,对,看清楚就来不及了,那上海人想踩刹车,但摩托已以不可阻挡之势冲下去了,根本刹不住。刹不住怎么办?他就扭转龙头,废条腿什么的虽然不值,保命还是关键吧,但汽车这时也往那个方向猛打方向盘,这就该他命绝了。
他飞起来,头着地。我看见地上的血凝固着,血泊中有摊白色的肉泥。我心跳加速。
当同桌像大人一样告诉我“看那白花花的东西,可能是脑浆”时,我马上蹲下吐了。我一次次吐,无休止地吐。我吐之后,周围人也吐。起先妇女吐,后来男人吐,老人吐完,年轻人也吐起来。我们吐得此起彼伏,不得安生。
范师傅有些得意地研究了公家人兰警察的呕吐物,说:“同志,我说你今天是在哪家饭店吃的,一点油水都没有。”兰警察厌烦地挥挥手,转头就走。
我怀着莫大的恐惧,边走边哭,然后回到家。妈妈没有打我,她看起来知道所有的事情,她对我说:“别怕。”我还是止不住地怕。那夜,我几次被噩梦闹醒,只有一次,我仿佛看到美丽,她的脸不是哭丧着的,她灿烂得像朵向日葵。
第二天早上,我想看到美丽。我很想像大人一样,拍拍她的肩膀,告诉她: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有很美好的人生,还有很多很多的希望。但是此后很长一段日子我都没再见到美丽,直到我升学离开莫家镇。不单美丽,那个知青餐馆也消失了,好像它根本不曾存在。
四 重访
一别十二年。当我二十四岁回到莫家镇时,只是想唤回某种记忆。但是莫家镇显出前所未有的苍老来。就像一个男人,你看到他三十岁是生龙活虎的,等到他六十岁时,就会觉得他越活越缩、越活越矮。小时我以为宽阔得像北京马路一样的莫家街,其实狭窄不堪。那曾经高大的供销社大楼也不过是低矮的两层破屋。那些过去像树木一样高大的叔叔们,其实只有一米六高。
我少年时的宽阔消失了。二〇〇〇年,莫家镇张灯结彩。当年知青餐馆所在的位置,被改造成舞厅。这一天,镇政府、镇各级单位和广大居民将参加一场喜迎新千年的晚会,我和过去的同桌一起走进去,占到座位。
我看到派出所兰所长。他腰下的枪还在。他的舞跳得好,和他大腹便便的形象相去甚远。他把在场的每一个女子都抱着跳了一次,连副镇长从县城弄来的情人也不放过。副镇长脸色难看,但不敢吭声。兰所长回座后说:“还行,皮肤不是听说的那样粗糙。”“什么?镇长生气了?不到三十岁的人,敢生老子的气?我在莫家镇待十六年了,谁最大?我最大。”副镇长装没听见。不过,这句话被一个不该听的人听到了。这后生刚从外地打工回来,以为见了世面,想都没想,推了兰所长一把:“你逞什么?”他并不知道这一身便服的矮个中年人就是赫赫有名的派出所所长。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但他不能露怯,他说了当年大哥说的话:“别以为你是警察,老子就怕了你。”
十二年以来,从来没人跟兰所长这样说过话。兰所长看看周围,周围人都期待地看着他。而这时,后生的腿在打战。兰所长先从夹克衫里掏出手铐,想想又塞回去,接着他伸手去掏枪。我十二年前蹲下身子看兰警察的腰部,研究这把枪,只觉那里黑黑的,没想到十二年后再次看到时,却是油光锃亮的,像打了发油。十二年前,我想,枪响,房屋都会倒塌;十二年后,我听到非常清脆的拉扳机声,但是子弹飞出后声音却远离我的期待。就像一颗豆子悄悄爆了。子弹射穿楼板,后生抬腿跑向楼下。有人说,他看见后生屎尿俱下。
我很遗憾。第二天一早,我骑着雄狮奔走在莫家街上。我朝北走,经过高坡时会减速。下坡后走了四五里,到达小树林。没有麻雀在歌唱。我在那里待了一会儿继续往北走,到达人民厂。那里已然是废墟。我没事情干了。我借的是同桌修理铺里的这辆老摩托,他特意交代,下高坡时当心,那上海人死了以后,还死了有三四个,都是骑摩托车的年轻人。
我骑回来时,在小树林又徘徊了很久。今日是大哥的忌日,不知道穿黄毛衣的美丽是不是会来。她至少已三十五岁,也许皱纹已经爬上她的额头和眼角,双眼变成肥腻的三角眼;也许她将迈着鸭子一样的步伐走在买菜卖菜的路上,而因为熬夜打牌,她的牙齿也逐渐松黄。我泪流满面。美丽,我终于回来啦,大哥,我也终于回来啦。而你们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