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南生说:“到底谁不讲道理了?你们扪心自问,这世界上有没有找人借钱还要他还钱的道理?你们不要以为我是一位讲良心的老板就好欺负。我哪里有那么好欺负的。”有人急了眼,拉开架势要揍唐南生。唐南生挺起身躯,凑过来。他指着屋角说:“你们自己数数有多少摄像头吧。你们想要坐牢的话,就动手。我管保你人财两空。”还有一人,每逢有事就带祖母出来。现在,这位身着蓝布褂的祖母娇呼一声“没法活了”,坐向地面,又躺下去,像翻倒的乌龟,朝天空伸出四肢,一通乱蹬,嘴角则吐出层层绿色的唾沫。这根本打动不了唐南生。唐在保安掩护下打算走掉,忽然留意到一脸苦楚的寡妇新姐。他长叹一声,将她请入办公室详谈。好几个人提醒新姐:“一定共进退啊!”
新姐四十六岁,丈夫早死,留下一名遗腹子。新姐的孩子长大,下颏都出柔毛了,毫无征兆地失踪。此事发生几年后,因为要领补助,新姐被迫将孩子的户口注销。新姐手头只有三十万元。这次都投给了更江南集团。又打条子找更江南借贷六十万元,合计投资九十万元。唐南生将她请进去,让她坐在办公桌对面。唐擦擦眼镜,看了新姐的协议书。然后他捏住新姐的手说:“你看看,在补充协议这块,规定了你还款的截止日期以及违约责任。这个日子我看看,已经过去三年。这就意味着,从法律层面讲,你肯定是拿不回投资给我们的三十万元,可能还得向我们归还借贷的六十万元。即使法院最终支持你,判你不必还这六十万元,但这几年所产生的利息,他们可能认为你还是得还。”
新姐因惶恐而摇头晃脑,泪水都甩出来了。她不停嘟囔着。虽然用的是方言,唐南生还是听明白了。她在责怪一起投资的人,恨他们将自己带到如此境地。“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可怎么办啊?我上面有四个老人要养,下面有三个孩子要带,都得靠我。我又有颈椎痛。”新姐说。眼泪很快打湿她足前的地面。唐南生起来,去将没有关严的门推上。返回后,他抓住新姐还搁在桌面上不敢撤下的手,说:“这份合同已经不能支持你,你可以考虑把它扔进废纸篓了。不过呢,考虑到你的具体情况,我还是为你开个口子吧。希望你不要跟人讲起。先不要说谢谢。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你一分钱也不少地得到你投进来的三十万元,就是你先把欠我们的款项(六十万元)打给我们,然后我们再启动对你的全额赔偿(九十万元)。”
新姐说:“唐老板你大人大量,就不能不计较我,直接把三十万元退给我吗?”
唐南生说:“不是我不能,是公司财务不能,集团董事会不能,更江南的全国股东也不能。我只能为你想到这样一个办法。你呢,要么忍着三十万元不要,要么先还我们六十万元,然后得到九十万元的赔偿。”
唐南生和这个爱哭的女人说了差不多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里,他像农民掌握一头牲畜一样,完完全全掌握了这个女人。他开始在话语里施加压力,使用诸如“你必须这样”“这是你的最佳选择”“不这样你一定会有牢狱之灾”之类的词句,可说将语言在操纵和命令方面的特质发挥得淋漓尽致,使可怜的女人脸色一阵儿发白,一阵儿发乌,几次因受惊要昏厥过去。自这以后的十天,她有若中蛊,一门心思地去筹集现金。她四处讨要欠款,又向别人举债。她把值钱的首饰和家具典当或出售。她还联系血头预约卖血。有股东发现她的异常,召集人来劝阻。她对他们一脸轻蔑,说我要不是听你们忽悠到更江南投资,怎么会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摊上违法犯罪的事?她到银行转账。工作人员见涉及金额巨大,将半张纸那么大的《防诈骗提示》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给她听。她说我自然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我每天在家看电视,防范意识强得很,绝不可能被骗。工作人员再三请示领导,只给她转出二十万元。愤慨中,她将剩余存款取出,又凑上家里保险柜藏的现金,骑电瓶车送唐南生那儿了。更江南售楼处的验钞机因长久不用,早就蒙尘。为使它重新运转,秘书还为它上油。验钞机唰唰作响,把新姐的四十万元现金都点清楚了。唐南生收好钱,当着新姐面撕毁旧约,和她新立一纸协议,并庄重地盖上公章。至此,新姐感觉架在脖子上的重轭被解除,原本淤滞的生活之河也变得通畅起来。她心安理得地回到讨债大军中,并且在下一次的催讨中获得一万八千元的补偿。
有人说:“新姐你这是什么思路呢?”
新姐说:“我就是感觉理顺了。”
新姐亡夫的兄长听说后未发表意见,倒是新姐自己的弟弟坐不住了。他从乡下特地赶来,当着很多人的面痛斥姐姐:“天上的鸟儿吃多了鸟食,也晓得不吃。地上的老鼠吃多了老鼠药,也晓得躲开。河里的鱼儿吃多了饵料,也晓得忍住不张嘴。你倒好,人家什么东西不给你下,你自己凑过去上当。人家这是夏天碰到雪水,瞌睡碰到枕头,擦屁股碰到纸巾。你专门让亲者痛,仇者快啊!我怎么有你这样笨的一个姐呢?我真是为你感觉脸红。”他这样说的时候,撕扯自己的头发,抽打自己的脸颊。新姐脸色暗沉,趁天黑去卧轨。要不是赶巧有铁路工人检查铁轨,发现直挺挺躺着的她,她就被火车轧死了。铁路工人说,新姐被拉起来时,还愤慨地说:“就我一个人错了啊?我真不晓得我错在哪里?”
十四
今后的事情变得相对简单。唐南生不再费心向我们红乌股东编造什么新项目、新规划,而是“有钱还钱,无钱筹钱”,把分期还钱当作他当前及今后“最重要也是唯一重要的事”。我们红乌股东多数对此持接受态度。可以说让唐南生慢慢还钱,比将他送官法办要划算。再说等他跑路,报官也不迟。现代社会,科技发展日新月异,一个人说跑能跑哪儿去?有些人问在司法部门上班的人,究竟是报官好还是不报官好,后者亦称暂时只宜观望。每次唐南生乘车离开,总有一些我们红乌的股东踏歌送行。暌违的日子里一天数条微信,有的还和他玩视频通话,以表思念之情。唐离别愈久,人们对他的思念便愈浓厚。有时思念以致翻肠搅肚,人们忍不住去车站眺望。还有人怕唐南生从此一去不返或者死亡,设法要来唐的生辰八字,请算命先生推算,看他寿数几何。每当唐归来,迎接、探视之人摩肩接踵。有人甚至泪如泉涌,觉得唐南生究竟还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保留着人类的最后一丝诚信。
有的人以被债主催逼甚急为由,向唐南生要求优先偿还投资款。唐谛视他良久,伸出一根指头指向自己。来人不懂,凑近去请教。唐南生对着他耳朵说:“我怎么对你,你就怎么对别人。”此人心虽不甘,不过依样学样,厚起脸皮来,也扭转自己在债务关系中的不利地位。某天,唐南生驾驶奔驰开道,将几大车外乡老人带到红乌。这些人一个个身量矮小、皮肤黝黑,不过语言及饮食习惯均与我们近似。唐南生没有带他们游览城南花海,而是将他们拉到市政府广场、一家老兵工厂及长江边尘烟滚滚的水泥厂参观,并让戴着口罩的他们高举“运动养老选银象”的横幅在水泥生产线前合影。这家在亚洲都数得上的水泥厂是马来西亚商人投资兴建的,现在被唐南生当作名下产业介绍给外乡的客户。“看哪!塔吊空中林立,工地浓烟滚滚,车辆频繁进出,工人汗流浃背。这随处可见的火热场景,正是集团超速发展的一个个缩影。”他说。据说拍照后,还有两名少女跑到队伍前,边跳边喊:“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这些异乡人跟着举起拘谨的双臂,喊:“四二三四。”少女们接着又唱:“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早睡早起咱们来做运动。抖抖手啊抖抖脚啊,勤做深呼吸,学爷爷唱唱跳跳,我也不会老。”当天,一些被严选的红乌股东作为投资代表,被邀至戴安娜宾馆会议厅,和这些外乡人座谈。这些老人有的一边脚上有袜子一边脚上没有,有的为御寒穿着环卫工的红马甲,有的手心放着不舍得抽完摁熄的香烟,有的镜腿坏了权且用细绳替代。他们好像青蛙,单纯地望着我们红乌股东。也就是从这些可怜的外乡老人身上,我们红乌股东看见当初的自己。当初,我们一些红乌人作为有意向投资的客户,坐在差不多大的会议室里,忐忑地望着对面中原某省的股东。在那些中原股东的脸上,有一种故作的真诚。他们极力颂扬更江南集团以及集团的领头人唐南生。回想起来,这些中原股东就像是极富耐心的溺死者,在一步步等待别人下水,好替代自己成为新的水鬼。现在,我们红乌股东也这样,一口一个“我们亲爱的唐总”“我们致富甚至是暴富的带路人”,将谎话吹送给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老人,直到他们全都咧开嘴,为几乎是触手可及的美好前景笑起来。自宾馆出来后,有几位我们红乌的股东,因为感觉事情太过造孽,狠扇自己的脸颊。后来,我们这些红乌股东一次性得到相当于投资本金百分之八的补偿。
有一天,唐南生将售楼处挂上U型锁,到红叶宾馆包下一间小房常住。一月房费只需三百元。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床头柜、一台老彩电及一台空调。唐南生将西服挂在宾馆的杂物房,要穿时就取走。唐南生之所以住在这儿,是方便自己去壹号公馆唱歌。他喜欢那些抹黑眼膏、穿短皮裙的女人。他一边抓着酒瓶,一边摸她们的肚皮,嘲笑我们红乌股东最擅长痴心妄想。他说:“你给我三百万元,我立刻返还你五百万元。请问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有这么好的事我还用介绍给你?”她们说:“你就不怕他们说你是骗子吗?”唐南生说:“我跟他们说了我是骗子,他们不信,说唐老板您哪能说这样的话呢。”她们说:“你就不怕警察把你抓走吗?”他说:“我是怕他们不来抓,我又不是没坐过牢。我这人没什么特长,就是有一身毛病。我真的需要监狱给我系统地治治。再说了……”她们说:“再说什么?”他说:“再说坐牢就不用天天和这帮刁民打交道了。”她们说:“你就不怕他们生气把你杀了吗?”他说:“不怕。你看我进你们这儿,探头已经拍下来了。我去哪儿,探头都拍下来了。他们想杀我,除非是自己不想活了。小女生啊,我跟你讲。我平生最爱法律,也爱探头。不是它们,我哪能安安心心地在这儿翰你们喝酒?”他又说他现在最大的愿望是死,死了省却一切烦恼。她们问:“那第二大愿望呢?”他说:“是吃自己的一样东西。我想老天爷把我生得这么矮,就是想让我吃到它。可惜事与愿违,我努力几百次,眼看它近在眼前,就是吃不上。”她们用粉拳轮番敲他胳臂,着急地喊:“你真坏。”
十五
母亲喜欢到邻居门前坐坐,邻居也喜欢到我家门前坐坐。在阳光所照耀出的一块明亮地面上,她们或者择菜,或者逗弄学步的小孩。每天,她们的眼睛成百上千次地扫向马路。就在自来水管修好的几天后,她们感觉到一种异常。这种异常带给她们不自在和烦躁。有一件熟悉的事物不见了,然而她们又想不起来是什么。直到一些更江南集团的股东(包括我的哥哥)找过来,问她们有没有看见唐南生,她们才一拍大腿,醒悟过来。她们每天看着这名台湾老板像钟点一样准时,从红叶宾馆出来,沿马路西行,去街上肯德基买吃的。这名老板将手插进裤兜,每走上十来步,就用力将头上那一绺头发向右后方甩去。从黏黏糊糊的走姿看,他有着刻骨的自恋,总觉得背后每个人都在看自己。现在她们将他看丢了。股东们焦灼地问她们有几天没看见唐了,她们说一两天或者两三天。有的说五六天,遭到反驳。他们撇下她们,跑向红叶宾馆。宾馆的曹姨为他们打开唐所住的房间,发现他的皮箱,还有一台手机留在那里。唐搁在杂物间的西服也没取走。大家都知道,唐南生惯用两台手机。正是因为这两台手机都无法接通,股东们才出来寻他。他们在房间内还在充电的手机上看见有四十多个未接来电,都是他们打来的。有人在现场持续拨打唐带走的那台手机,结果和以前一样,显示关机。
之前他失联从未超过一天。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人们心中出现。或者说,一种长期以来就有的担忧被眼前的景象坐实了:弄走本地人几乎全部积蓄的客商跑路了。他留给我们红乌股东的是庞大而充满嘲讽的空气。还在红叶宾馆,就有人撕扯头发痛哭。有人搀着他一边手臂,劝慰他,无非是“钱乃身外之物”“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样的话。越劝,对方哭得越厉害,最后弄得自己也泪如泉涌,因为自己亏损的数额并不比对方少。哭过一晌,他们两眼通红,失神地看往某处,情形和家里死了人是一样的。有的人怒视地面,说:“说了不投说了不投,非逼着我投。我说投了收不回来的,非不听,非逼我投。”又说,“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呢,说了不听。你害自己也就罢了,还害我。害人害己。”有的人走到永修路上,卧倒,用右拳捶打地面,捶累了就翻滚自己,要让过往的车辆碾死。有的人用额头撞树,把叶子撞得纷纷坠落。有的人因悲伤出现反常,铆足力气哈哈大笑。有的人当着别人的面投湖,以抢救及时告终。有的人害怕债主催逼,当天逃往南方打工。姑嫂勃谿、手足失和之事不可胜计。一对亲兄弟(哥哥随父姓李,弟弟随母姓唐)相约在市民广场决斗。两人一个砍开对方额头,一个抹伤对方脖子,又分乘三轮车到市中医院自救。起因是哥哥认为弟弟不应拉自己去投资,弟弟认为是哥哥赖着自己一起去投资的,在哥哥哀求之下,他还为哥哥凑了八万元。
有退休者奉劝大家不必失态。因为从过往经验看,唐南生无论离开多久,都会返回,而且总是带来一笔不能说多却能够维持其信誉不倒的资金。现在和过去的区别无非在于,过去通过手机和社交软件能掌握唐的行踪,现在不能。其实掌握了又能怎样,人家要跑照样跑。因此,这个区别可以说不算区别。唐老板资金周转困难已不是一次两次。可能这一次的困难比以前更大,他解决起来也更费劲。可能就是因为一时筹不到钱他难以启齿,选择关机。老者接着说:“我还是那句话,人家要跑早跑了。一分钱不还就跑,比还了一部分再跑,明显划算。他要跑,开始就跑了,又何必来还咱们的钱呢?咱们应该给对方也是给自己一点信心。世上的人没我们想象的那么坏。”有人回应,说我们要听其言观其行,不妨再等三日。三日后若仍无动静,就得出手。众人称善。有人开始到红乌站、红乌西站以及汽车站坐着等,几乎是下来一批乘客,就逐个地瞅去。有时怕唐老板是易装出现,还抓住某人的双肩细加辨认。写到这里时,我庄严而忧伤,想起那些不知儿子已被大海吞没,仍竖耳听风、苦苦等待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