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不知道我们红乌市的红人唐总是怎么离开赌场的,扫了几眼返程的客车,也没看到他。老三没说唐南生花的就是我们红乌股东的钱,只说从古至今没见一个人如此败家。我们红乌股东善于自我安慰,他们认为一个这种级别的老板打打牌、打打高尔夫球,用掉几百万元是正常的事,不这么倒是不正常了。难道还要让他骑载重自行车、恰(吃)方便面不成?
十二
前文已述,我之所以知道唐南生的事,甚至是不得不知道,是因为我的亲戚(无远弗届)普遍参与了这一场教训惨痛的融资游戏。在我回到永修路三十号的家后,他们来看我,有的开轿车,有的骑电瓶车。在他们脸上,再也见不到亲人之间才有的甜蜜而信任的笑容。即或有,也倏忽即逝,如闪电光。他们眼睛通红,盯视某处,沉浸在煎熬的情绪中,有时因思维触及那严峻的事实而满头发汗、浑身颤抖。他们不承认那个事实,一直否认那个事实,但那个事实一直无情地向他们宣示自己的存在。那个事实和死了孩子一样重大,就是放在唐老板处的全部家当,打水漂了。
这里面包括我嫡亲的哥哥安华。在我回家期间,哥哥只来过两趟。我感觉在他心目中,他只来过一趟,因为第二趟来时,他还在问我:“几时回来的?”他共向更江南集团购买二十笔股金(合计三百万元)。更江南许诺,投资三百万元及以上者未来可以进集团上班。为此他定制了一套西服。他就是穿这套已经发皱的西服来家里看我的。我知道他的资产连一百万元都没有,凑足三百万元,定是打了岳母和同学的主意,兴许还借了高利贷。这些来到永修路三十号的亲人,如果是独自前来,我总感觉他们会因抑郁而自杀;如果是邀集前来,我就不会有这种不安。他们头碰头聚在一起商议时,艰难的处境似乎得到缓解。他们总是把握十足地举证,说明唐老板不是骗子:
“这么大的老板怎么会骗人呢?”
“要是骗子怎么还敢在我们这儿活动?”
“他在江苏、河南有产业,这些大家都是亲眼见过的。实在不行,把这些产业出售他也可以还我们债。只是他不愿走到这一步。”
“资金回笼慢了一些而已。资金目前都转化成实业、生产线了。”
“要是骗子,国家还不把他法办了?国家允许一个人骗这么多钱?”
有人说:“我就担心唐老板是台湾人。”有人反驳:“正因为是台湾人我们才不担心啊!”似乎是触及什么笑点,他们相视片刻,哈哈大笑。有时他们问我:你应当和一些市领导熟悉,听到什么消息没有?我曾和一位已调至外县任职的刘姓处级干部品茗,我就更江南的事请教于他。他沉吟良久,说:“你说是骗子可以,说不是也行。最终还是要看实绩。事情如果成了,我们就要承认它是一种创新。要看你怎么看。”我没有将刘部长的话转述给亲人们。母亲总是对他们说:“等会儿在这里吃咯。”他们说:“不吃不吃,吃做么事?”然后一边看手机一边开车走了。
按照《项目前期可研报告》《投资入股协议书》及多份报道写明的,江南湿地公园及江南实验养老小镇应于二〇一五年五月一日建成营业。距离此日尚有一年时,有懂基建的股东提出异议,认为一年时间绝对不够更江南集团建造好规模如此庞大的公园及公寓群。他建议股东方面派出代表,查访项目建设情况。不过响应者寡。多数股东认为,干大事者,思想自异于常人,我们小地方的人,最好不要用自己的经验去揣度别人。子曰,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呢就不谋其政,我们做好自己就行了。反正我们的权益受到白纸黑字的文书和法律保障,届时坐享其成就好了。有人讥讽异议者,说:“你说‘不够’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在‘不够’前边加上‘绝对’两个字呢?”随后的国庆、春节很快过去。到了二〇一五年五月一日,也就是更江南集团应许项目落成开张的日子,股东们除开在城南上百亩的荒旷之地看见大片新种的荆豆,什么也没看见。一种过去从未在这个群体的脑海中出现的想法,开始生长。恰好那段时间唐南生不在,人们心中的焦灼可想而知。他们纷纷去集团售楼处打探消息。大高个儿续章在伏案工作,见他们前来,摘下套袖,几乎是露出全部牙齿,和他们亲切地打招呼。然后他命秘书泡茶,自己呢,一边架起长长的二郎腿,一边用右手指尖轮番叩击椅子的扶手。“诸君,”他眉开眼笑地说,“稳坐钓鱼台呀!”事后有人说唐南生离开时给续章遗留下一个锦囊,嘱他困窘无计时打开。续章拆开锦囊,一看是这五个字,以为是说给上门股东听的,照着念了。他还自我发挥,添上一句“一切自有安排”。谁想收到奇效。大家信了续章神秘而亲切的微笑,似懂非懂地回家了。实情是唐叫续章稳坐钓鱼台,不要着急,一切等他回来应付。
六月,唐南生驾驶一辆车牌尾号四二三四的银灰色奔驰返回红乌。车身长达六米,看起来像房车。不过懂车的说是灵车。我猜测租车行的人可能感觉唐为人随便,就将这车推荐给他。唐南生下车后,大步走向迎接他的股东们,逐一拥抱、亲嘴。“亲爱的战友们,想死我啦。”他说。人们记得,在他那张因为接受暴晒而暂时变得黝黑的脸上,涂了一层光亮的油脂。他的热情奔放让我们这些小地方人完全无法抵挡。讲演时,他一只手握拳(拳心向己),一只手跟着自己游移的目光,指向这儿指向那儿。他不停地向人抛出媚眼。他像报告特大喜讯一样,上气不接下气,而事后经过我们红乌股东判断,这席话应该经过准备和排练。他说:“在这里,我要向大家隆重分享一个甜蜜的遗憾。这次出门,我可以说是不虚此行、不辱使命,甚至可以说是不负众望。为什么这么说?各位亲爱的股东,你们马上就会明白。因为有更多的资金在等待注入啊。因而,我们的工程不得不延误和暂停,等它被纳入一个更大的框架重新考量。说到这个新的、大的项目,我的心情到现在还激动不已。出于保密的要求,我还不能向大家透露更多。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项目是由几个省的一把手牵线,联合各地最优秀的企业家共同打造出来的。目的是在我们国家中部建设一个符合‘互联网+’、人工智能、区块链的技术要求,分工明确的新形态城市群。鄙人以及鄙人在红乌推进的项目在我们省领导的关心下,有幸进入这个宏伟的项目中。在此我不能透露更多了。我只想对我最亲爱的红乌股东和红乌父老乡亲说,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项目如果进行得顺利,十年之内,我们这里将出现一座人口相当于阿拉伯联合酋长国、人口达到九百万的大型城市,我们每人手中的股权,折价将是今天的百倍、千倍乃至万倍。而这种好事,还只是刚刚开始。亲爱的朋友们,等着吧。”
我们红乌人管撒谎叫“捏泡”。唐南生靠捏这个泡挺到二〇一六年五月一日。这一天他捏了一个新的泡,说在他的穿针引线下,红乌成为全国产业转移的目的地。“是之一啊,目的地之一,不是唯一。”他故作认真地强调。这个泡只管了半年多一点。二〇一七年元旦,他在致股东的一封慰问信里,称我们红乌已被内定为粤港澳大湾区的“一块飞地”。好比阿拉斯加之于美国。未几,他又许诺工程将于二〇一九年十月一日完工,说是在建国七十周年之际代表红乌向全国人民献上一份大礼。
十三
二〇一七年元宵节过后,在孩子们上学时,人们发现,返回更江南集团售楼处工作的员工非常少,包括过去一直以来吃住在售楼处、显示集团深耕本地决心的总经理续章,也不见了。续章一直待到年前除夕,最后仿佛是不得不离开,才驾驶那辆人们熟知的红色起亚轿车来到红乌站。途中,他专门停车,下来和认识的人握别,说“节后见”。他那辆红色轿车停在站外广场,非常扎眼,显示不久他就要搭乘火车归来。然而,人们再也没见他回来。他那笑起来显露无遗的两排大牙齿以及时时向人示好的态度,让人们记忆犹新,又像梦一样永逝不返。唐南生说,续章被派去指导集团在河南的事业,会有新的董事会成员进驻红乌。然而人们一直没见到这样一位顶替者。有人说,续章出于对可能背负的巨大刑事责任的恐惧,跑路了。后来,有气愤不过的人撬开续章的座驾,发现里边值钱的东西早被拆走,包括方向盘上镶的一块玉。
不少人像我一样,对唐南生不跑心存疑惑。因为他才是最需要跑路的,同时也具备跑路条件(并没有人或机构限制他的人身自由)。另外,我们红乌经过他一顿凶猛的融资之后,已缺乏继续融资的空间和价值。我们红乌作为区区一县级市,也缺乏玩头。我有一名同学在某县经侦大队工作,我就这个疑问请教于他。他说:“你不懂了吧,现在的骗子不比以往,他们一不用化名二不跑。”不过他没有说深层次的原因。我猜唐南生之所以滞留于红乌,一是不想用跑来坐实自己是骗子,因而承担一系列的法律责任;二是想留下来把从政府低价拿到的土地转让,或者用它抵押贷款;三是就像他对手下业务员交代的那样,他并不把面对追债讨债、和债主谈判视为畏途,相反,还把它们当成一种必要的锻炼,迎难而上,他说“享受那种冲浪才有的快感,完完全全地enjoy它们”;四是他对人有玩弄之心,性喜撩拨群众。有一些不肯面对上当事实的股东则认为,唐南生不跑,是因为他本来就不想骗人。事情之所以出现一时的挫折,是因为他在想法上浪漫了一些、做法上激进了一些。只要坐下来冷静冷静,将事情梳理一遍,做到分清主次、抓大放小,翻身可说指日可待。“我们不要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这些对唐南生死心塌地的人说。
二〇一七年开春,在经过一场暴风雨般的争论之后,部分股东离开讨论的茶楼,大步走向更江南集团售楼处,找唐南生要求撤资。剩余股东,半是观望,半是害怕没能跟着领到钱,从茶楼或家中赶过来。当初有多少人在这里围抢《投资入股协议书》,现在就有多少人在这里围堵唐南生。现在比当初还激动。当初只是将一张四脚的电脑桌压平在地,现在差不多要将整座房子推倒。他们朝前挤的同时,摇晃着手中卷成筒的文件。质疑的唾沫从各个角度飞向处于事件中心的侏儒。事后人们回忆,若是一般人遇见类似情况,怕是早就魂飞魄散了,唐南生却丝毫不见慌张。他仰起头,向这些似乎准备大干一场的人扫视过去。他没有出哪怕是一滴汗,脸色和动作均较为沉着,呼吸比平时还要平稳。他看向众人时,眼光带有些微的不解。“你们这样一起说,说实在话,即使是你们自己也听不清。有谁能告诉我,你听清自己说了些什么吗?其实,你们想说什么我完全懂,你们的心情我也完全理解。现在,我恳请你们花费宝贵的几分钟,听我老唐讲几句。”他这样说过,用袖子擦拭满头的唾沫,看了看,然后将那截袖子扎起来。他清清嗓子,以真诚的语调说:“集团的政策一如既往,以造福股东、造福社会、造福人民为目的。集团一贯将股东的利益置于首位。集团所面临的困难只是暂时的。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好比是一块东西堵住马桶,通一下就好了。我们现在面临的困难也是如此。集团的未来是光明的。退一千步、一万步讲,集团在我们红乌的项目亏得分文不剩,那也不会影响大局。在河南、江苏、山东、内蒙古,我们有两万亩的中草药基地,有年产一万辆的新能源汽车生产线,有全国首家专门为聋哑人就业兴建的爱心工厂,有一千亩为我们集团养老客户种植果蔬的特供基地,有专门的牧场,有这样有那样,有很多。这些都是你们亲眼见过的,你们的眼睛不会欺骗自己。你们一定要相信集团。就我所知道的,集团现在的财务健康得很,一点问题也没有。我一直认为,没有任何事情能击垮我们更江南集团,击垮我们的‘二幺〇四工程’。只有一样,那就是你们所丧失掉的信心。”
有人即刻跳起反驳:“别光嘴上说得漂亮。从钱交到你手上,已经过去整四年。请问四年来,你让我们见过表示项目在建的一袋水泥、一根钢筋或者一块砖头没有?”有人帮腔:“有的就是你们花三百元钱买来种在我们城南一百亩地上的劣质种子。长出来的草怎么清理也清理不干净。”
“对呀,”原先申讨的人继续申讨,“唐老板,你能告诉我们,你把钱用到哪儿去了吗?我们这些人的钱都是一分钱一分钱地攒,攒了大半辈子才攒出来的。都是辛苦钱、血汗钱。是孩子的读书钱、结婚钱,老人的治病钱、救命钱。我们把这些钱都交给你。我们还四处找人借钱。我们借钱都是算了高利息的。这四年来我们都在辛辛苦苦地还利息,头都抬不起来。唐老板啊,我们把借来的钱也都交给你了。你现在就不能告诉我们一声,你把它们用到哪儿去了吗?”
这时又有人帮腔:“何况作为股东,我们也有权知道集团的用钱动向。”
据说唐南生听完,眉心紧皱,眼睛缓慢闭上。他半仰起头,深吸一口气。因为吸气,整个胸部鼓胀起来。在此过程中,他似乎做了一个痛苦的决定。之所以说是痛苦的决定,是因为它不符合本意,是大家逼他这样做的。如能按他本意,毫无疑问,大家都能在可见的未来成为亿万富翁。“你们呀,就是沉不住气。”他说。
“有谁能沉得住气呢?”有人说。
“时间会证明你们就是一帮糊涂蛋。”唐南生痛心疾首地说。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从悲哀的情绪中走出来,努力展现出微笑,说:“在你们当中,有一部分人的意思我懂,就是撤资。对不对?对有这种意愿的朋友,只要他不后悔,我来安排,尽量快地还上。”他让仅存的几名业务员为自愿撤资的股东登记。人们排队时,他走来走去,既像是和某个人说话,也像是和所有人说话。他说:“我不知道你听过阿里巴巴的故事没有。阿里巴巴曾经也是这样,撤资的比投资的多。马云很感激他们。若非他们撤资,马云他们几个人怎么能积累那么巨大的财富呢?我听说有人后来自杀。换作是我,也会自杀。为什么啊?因为十几代人努力奋斗也攒不到的这么多财富与自己擦肩而过。巴菲特说得对,财富永远只属于少数人。很对,永远!”
有人回应唐南生:“唐老板,是我们没那个命。”
唐南生指向他,表示赞许,说:“当然。”
要到整整一周之后,要对唐南生数度围追堵截,他才指示会计向这些撤资股东转账。偿还额是当初投资本金的百分之三。“一次性退返全部本金是不可能的。不是我唐某人不愿意,而是我办不到。这些钱已经投出去,一下抽回来很难。但是你们要对我老唐有信心。只要我心中有这根弦,就一定会想办法。而只要我手中有了钱,就一定优先还给你们。直到全部还完。”他说。这其中有将近五十名股东,短信一直没收到到账通知。他们去银行查,户头也未进钱。他们自然要结伙去找唐南生。唐南生指着身旁西装革履的律师对他们说:“你们来得正好,我正打算起诉你们。我说我的项目怎么进展得如此缓慢,原来是你们在用白条投资。我请你们翻开手中的合同,看仔细了,是不是你们违约在先?按照当初双方约定的,我现在可以一分钱都不还给你们。你们自己说是不是?”于是来者翻看协议书。奇怪,当初觉得都是对自己有利的条款,如今都对唐南生有利。唐南生要是较真儿,还真是一个子儿也不用赔自己的。这些人眼见着没有辩论余地,只好提高声音说:“你也忒不讲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