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公宝岛人,
银象公司魂。
公益随国策,
造福千万民。
投身养老业,
创办江南城。
行事总地道,
享誉政商群。
另外,像前边说的,唐南生对蜂拥而至的投资采取拒斥的态度,也招引来更多的投资。有人说唐熟读《孙子兵法》,玩弄人心于股掌之间。这些事不再赘言。

后来,每当我们红乌人行至城南那块死气沉沉的荒地时,就会心酸地想起唐南生、续章两个外乡骗子在雅典大酒店举杯给自己敬酒的那个夜晚。唐南生一边将头顶仅有的一绺水草般的头发向后甩,一边晃动酒杯,走过来。人们察觉后,纷纷起立。唐南生和就近的人碰杯,然后高举它,表示一块儿敬了。在唐南生昂首张嘴、咕咚有声地吞饮时,总有我们红乌的某位投资人说:“唐老板带领我们发财啊。”唐南生让桌上人验看空杯,低首指向刚才说话的人,说:“没有你,就没有,我。”又问身后:“那谁?那首歌怎么唱来着?斗月月斗斗拉拉—”续章朝着比自己矮三十厘米的搭档弯下身,竖耳谛听,让空着的手跟随唐南生念出的旋律起伏。然后他高声唱:“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
“没有家哪有你,对。”唐南生跟着唱,并且微举双手,抬高下颏,做指挥状。于是众红乌人合唱:“没有你哪有我。”
那天,更江南集团举办宴席答谢红乌股东。有的股东拖家带口前来,集团也不介意。雅典大酒店全部房间、餐桌均被订下。酒店怕人力不够,还请同行施以援手。后来听说,更江南集团只结算了一千零二十元,剩余的都挂在引资单位账上。人们说唐南生那天喝得有点疯。他嘴上说“我真的不能喝,再喝就酒精中毒了”,可酒还是尽着自己先倒。大腹的高脚杯,容积巨大,一倒就是大半杯。他脸色发紫,嘴唇发黑。那紫色和洋葱一样紫,黑色和夜晚一样黑。眼睛上,一对吊梢眉有如打霜;眼睛下,两只眼袋比吊在椽梁的沙袋还沉。人们说这是太监总管李莲英在火葬场化过妆整过容的遗体擎着酒杯来到现场。敬到一半,唐南生用夹着烟的手拍打扈从续章后背,驱赶后者来到主席台。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祝词,每说一句就清脆地碰一次杯。一个说我祝福你一帆风顺,一个说我祝福你双喜临门;一个说我祝福你三阳开泰,一个说我祝福你四季发财;一个说我祝福你五谷丰登,一个说我祝福你六六大顺;一个说我祝福你七星高照,一个说我祝福你八面来风;一个说我祝福你九九归一,一个说我祝福你十全十美;一个说我祝福你百事顺心,一个说我祝福你万事都如意,万年青。台下喝彩时,唐南生斜望天花板,陷入沉思。后来他对台下做如是感慨:“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讲。我唐某人行走江湖多年,其实只信一句话:做梦。梦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业绩也就有多大。即便有时取得的业绩并不尽如人意。但有一个道理一定是通的,即—你做的是一个很大的梦的话,至少可以取得一个中等的业绩;做的是一个中等的梦的话,至少可以取得一个下等的业绩。我还没听说过,一个只做下等的梦的人,取得中等或中等以上的业绩。也许你们听说过,你们可以向我分享,但我没听说过。我没听说过一个梦想只是扫街的人,后来成为比尔·盖茨,开上奔驰或兰博基尼。大家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在此,我郑重提议大家翰我一起说:想发财,做梦吧!”众人之错愕可以想见。在突然出现的沉默里,人们甚至能看见从唐南生嘴里说出的话,那最后几个字溜走的痕迹。唐南生把酒杯放在主席台上,双臂上挥,继续说:“想发财,做梦吧!”他的忠实战友续章极为尴尬,不时朝下边眨眼,意思是他毕竟喝多了。我们红乌股东面面相觑。一些人从宽厚的角度想,唐南生只是一时口拙,并非有心,跟着稀稀落落地喊:“做梦吧。”
“对,做梦吧!”唐南生说。随后从他嘴里发出一连串几乎没有止境的古怪笑声。哈哈哈,笑声的炮弹从多角度、全方位撞向酒店的天顶和墙壁,成为我们红乌人以后内心永远的痛。但在当时,没人敢承认这是一种彻底的无礼行为,是侮辱和嘲笑。
据说,唐南生和续章在解手时发生凶狠的争吵。也许不能说是争吵,而只能说是单方面的咒骂。个儿高的对个儿矮的说:“够了,我受够了,你就是一个疯子。”大量唾沫飞向后者的耳郭与头皮。后者面不改色,对着挂在壁上的便斗继续解手。紧裹着他臀部的是一件紫色的亵衣。这也是后来人们相信讲述者所述为真的缘故,因为只要人们愿意去看,就一定能看见那穿白大褂的实习生从唐南生身上挑落下这样一件带蕾丝边的丝绸三角内裤,虽然它沾满泥土,几乎变成一条泥裤子。
“我后悔死了,”续章说,“为什么是你当主角我当配角,而不是反过来?你知道我鞍前马后地为你服务有多累吗?你个儿这么矮,我每天给你低头弯腰都弯成腰肌劳损了你知道吗?何况我年纪比你大。还有,我们在吃苦受累,以全部精力投入工作当中时,你在干什么?你在花天酒地,一门心思要把我们拖向火海,害得我们一次次跑去给你擦屁股,反复地擦屁股。你说说除了这个,你还会干什么?你今天倒是说说看。”唐南生一边拉拉链一边瞟向自己的亲密战友,说:“第一,当初是你主动要当副手的;第二,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回到酒席时,唐南生对身后的续章发出严厉警告:“你不要想我现在得到多少,而应该想想你过去能得到多少。”这是大家都听见了的。

一辆拖拉机把上百亩地懒洋洋地翻耕一遍。也正是翻耕后,人们知道那里的土壤还算肥美。更江南集团请来十几名临时工抛撒花种。一些摄影爱好者(在我离开的十七年,他们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在县城,就像我前边提到的跑友)用专业设备拍摄下播种的场面:晨光照耀下,形同剪影的雇工侧身行走在田野上,看起来不像是他们在播撒种子,而是种子像纸片一样从他们手心飞走。更江南方面在附近张贴招聘启事,计划以税前八千元每月的薪资条件招聘五至八名有经验的捕鼠员。人们感觉它要大干一场,今后像这样的招工恐怕会越来越多。超过百人前往应聘,却无一人能见到所谓的面试官。
土地在沉寂一段时间后,长出一种我们本地人不太熟悉的植物。起初它们葱绿、娇嫩、驯良,似乎预示着自己有一个辉煌的未来。可仅仅一瞬间,它们的皮肤就变得粗糙多刺,疯长的枝条,其先端变为尖刺,就连簇生的叶柄也变为尖刺。它们普遍长到一个初中生那么高。为了存活,为了内心最黑暗的欲望,它们几乎是毫无死角地搂住对方,相互倾轧、杀害,相互切割。它们吃对方的肉,喝对方的血。它们之间所发生的无声而庞大的战争,令赶来观赏的人触目惊心。后来,鲜黄刺目的花朵从这些丑陋并且蒙尘的身体长出来,之后长出的则是五六厘米长的荚果。
现在看来,与其说是更江南方面播种了它们,还不如说是它们自己播种了自己。更江南起的只是一个引导的作用。它们的繁殖力如此惊人,以致我们城南只要还有一点荒地,就会被它们迅速占领。有的人说自己频繁地看见种子从迸开的荚果飞出,落到几尺开外的土地上。它们像野火一样四处蔓延。人们后来打听到它的学名叫荆豆或金雀花,总是跟随神父、殖民者去新的地方,起初只是作为围篱,后来发展成为当地的生态灾害。有人对此否认,认为它只是地锦、刺柏的变种。
说到底它只是一种灌木。更江南集团收了我们红乌人那么多钱,在我们红乌的土地上种出一堆无用的灌木。这些灌木走自己的路,让别的植物无路可走。这就是这个集团唯一干的事。(我要补充一点:他们在布置好所谓的鲜花广场后,连荷兰风车也不愿配置,而是花三十五元去农家购置一个扇稻谷的风车摆在那儿。“广场”边扎了一批吹吹打打的稻草人。)
有人提议一把火烧掉它们,但没人负得起这个责任。后来还是靠一场让我们牙齿咯吱作响的霜冻来解决这一尴尬问题。严寒冻死我们红乌三位老人,也冻死城南那上百亩丛生的杂草。它们一夜间死个精光。要过很多天—甚至到了来年春天—人们才确认它们死了。因为它们不再生长和对外侵略。它们扑在彼此身上一动不动,像一卷又一卷铁蒺藜。到现在它们还没有腐烂完全,化为土地的肥料。
十一
更江南集团在红乌融资,总额有说二十余亿,有说二十亿余。保守说法是十二亿。唐南生抽走百分之七十五,剩余按比例分给董事、经理、组长、业务员四级员工。但只发放一半。足额领取者须继续在集团服役一定年限,协助处理善后事宜。坚持做下去的并不多。他们中有人还反水,加入向唐南生或更江南集团讨债的队伍中。这些业务员被招聘进更江南集团时,曾参加团建,唐南生敲打着黑板对他们说:“一个干大事的人,如果事情到了要抢劫自己母亲的地步,他是不会犹豫的;毕竟一张拿到手的钞票要比一打母亲有用得多。”当时他们想,这是在鼓动他们去骗社会上的“鱼”。现在看来,他们也不免是“鱼”。换言之,唐南生组织人去骗人,后来把这些组织的人也骗了。可见他骗人是六亲不认和一视同仁的。这里不再赘述。
唐南生拿着到手的巨款,一部分用于偿还在其他地方欠下的债务。有的还百分之五,有的还百分之十。那些人对他翘首以盼,总是在将要绝望时,看见他带着一些钱来。后来我们红乌的债主也是这样,有些人在看见他打出那个著名的分钱手势后,禁不住泪流满面。另一部分用于偿还在澳门等地欠下的赌债及利息。趁着手上有余钱,唐南生再度进入赌场。这样,他不光输掉余钱,还“喜添新债”。包括我们红乌在内,一共五个县市,一个农场,无数投资人奋斗半生积攒的钱,涓滴成河,经过唐南生那晦气的手,慷慨地流入赌场。
我们知道唐南生是滥赌鬼,证据有二。一是我们红乌数十人作为唐南生电话通讯录上的“亲友”,被放贷集团用网络虚拟电话卡和“呼死你”软件恶意谩骂、滋扰过;二是有人作为赌客,在省会附近地下赌场见过唐南生。此人叫叶焱,外号“老三”,他在我们本地经营玉石床垫。他没有向更江南投资,但是以两分利息向投资更江南的人放款。他对那些更江南的股东说:“我要是看错了,情愿把眼珠子挖出来。”
老三是经熟人担保进赌场的。这名熟人在宏都大市场经商,他驾车将老三送至郊县某所放假停课的中学。那里停靠数辆旅游中巴,其中一辆未熄火。一名戴墨镜、穿黑衬衣的青年简单拍打老三全身,核实并拍摄叶的身份证,然后将其领上车。青年要求车上人戴上他们备好的眼罩、耳塞,直至被告知可以摘下。“就当睡一觉好了。”青年说。虽然按照要求将橡皮耳塞深深推入耳洞,并且车内也播放了音乐,老三还是听见外面的一些声响,有一阵子他听见轮胎压过砟石;有一阵子听见林间吹来的风扑打在车窗上,紧接着他感觉心脏失重,那意味着汽车在下行;有一阵子什么声音也没有,但他知道车辆在运行。间或从青年手握的对讲机传来嘈响,青年对它说“请讲请讲”。车辆一共停下三次。第一次不知是为何;第二次是为着等同行车辆驶来;第三次则是抵达终点。那里有一幢围墙上方铺设筒状铁蒺藜的洋楼。赌场设在二楼会议室。茶水间被用作码房,两名女子提着筹码箱、POS机、账本进入待命。几名男子将两张会议桌拼接在一起,好把绿色扇形桌布铺上去。
老三在这儿看见唐南生,甚至可以说是不得不看见。当时老三在饮水机前打水,当他旋紧杯盖,站直身体,发现眼前站着一名脸相峻刻的侏儒。后者狠狠白了他一眼,似乎是在怪罪他接这么久的水,让自己久等。老三退向一边,为自己如今得到的待遇深感惊愕。半年前,在更江南集团和我们红乌市政府联合召开的投资座谈会上,唐南生又是握手又是拥抱,将我们红乌的意向投资客户代表一一请上主席台。对老三,唐南生特别留意,他一边摇动老三的手,一边用左手指向他,说:“你这名字好哇,火火火,预示着我们共同的事业必然跑火。”末了他还踮起脚尖在老三的脸颊亲了一口。现在,叶老三试图向唐南生提醒自己是谁,话已经来到唇边,却又吞回到肚腹中。他感觉解释会带来二次的窘迫。后来几次通过眼神交流,他确信唐南生完全不记得他。“如果我是直接的投资人,我会感到难过,好在我并不是。”老三在回到我们红乌后讲。
在那张五米长的桌布上,划分有十数处下注区。每区前坐有一位下注额较大的大户,后边跟着人数不等的散户。唐南生坐在最中心面对荷官的下注区前,可谓“大户中的大户”。老三因是初来,只敢购买六千元筹码,一直捏在手心不敢入场。唐南生总是二十万元二十万元地买。他也不是买,而是向半空伸出一只手,就像我们平时在餐馆点菜那样,于是就有小哥跑来。在听取唐的简单命令后,小哥从码房领来一万元一只、一共二十只的金色筹码,并将一个翻好的账本呈给唐。唐抓起系在账本上的笔,在翻好的那页签名。
唐南生赌钱时一直念口诀:“开庄买庄,开闲买闲,见跳跟跳,损三暂停。”大致策略是庄赢下一手买庄,闲赢下一手买闲,如果跟买连输两手,改买前一手的相反。可能就是因为迷信种种下注秘籍,他输掉很多。有人总结他是虚拟下注赢实际下注不赢,指点别人赢自己下注不赢,小打小闹赢加重下注不赢,撤回筹码赢不撤筹码不赢,改押庄家闲赢,改押闲家庄赢,押什么什么不赢、不押什么什么准赢。用唐自己的话说是“邪门儿了”,或者“有一位菩萨在专门跟自己捣鬼”。这样埋怨的声音大了些,就有彪形大汉过来微笑着提醒:“注可以随便下,话不能随便讲。”叶老三后来学别人,瞅着唐押的相反押,获利一万元。
老三说,很难想象,在唐老板这样的成熟赌客身上,仍然隐藏着大量赌场菜鸟才有的毛病。概而言之,就是盲目、冲动、想当然,花哨、咋呼、飘飘然,固执、迷信、一根筋,焦躁、易怒、忿忿然,赢了不肯收手,输了不愿离场。老三记得唐南生只赢过一次大注。唐喜出望外,不停用舌尖刮扫、舔舐下唇,又起身到场边跳一种轻佻的舞蹈。多数时候呢,唐就垂着一对吊梢眉,拉扯顶上那绺海带似的头发,有时用指头将它一圈圈缠绕,有时挖鼻屎,有时猛捶桌面。散场时,那原本殷勤的小哥端着托盘过来。托盘上有一只插着吸管的密封水杯、唐南生签过名的账本以及一张需要唐南生签名确认的文书。唐南生取过账本,翻阅过后,脸色大变。二十万元一笔的筹码,今天他已经借过二十笔。而他手里剩下的小筹码只有六七枚,算起来也就两万元到顶。还不如他给小哥的小费多。他痛苦地看向小哥,想自己至少能获得对方的同情。谁知后者早已最大限度地收敛起笑容,将头半仰着,歪向一边,有一点公事公办的意思。唐南生变得十分难过,整个人沉浸在一种被背叛、被下了钩子、现在人在屋檐下只能认宰,然而内心又实在不甘的情绪里。最后他厌恶地拿起笔,在那张可能是抵押文书的纸上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