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我抚摸着她的肩膀,不久站起来,走过来走过去。我心里总是在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他妈的知道。”“你别这样,陈庆。”小莉说。
十五
这并没意思。我放下报纸,发现她在看我。她已看了好一阵子,像平稳行驶的船只猛然触到礁角,抖了一下。我没办法再读下去。当我起身时,她的眼神跟着上扬。
“看什么?”我说。她慈爱地笑着。“有什么看的?”我说。直到我从阳台折返回来,她才说:“我就是喜欢看你。”接着又说:“你是不是不喜欢这样?”
“没什么。”
“那你抱我。”她张开双手。我没有理睬,从她旁边经过。“抱抱我。”她的声音绵软无力起来。我找到鞋刷,敲打着鞋架,就像要选择一双穿出门。“抱我。”她说。
“我们不能这样了。”我说。
她的双手这时与其说是张着,不如说是勉力举着。这很尴尬。但我就应该将自己送过去给她抱吗?我并不爱她。“对不起。”我尽量显得真诚。
“你是爱我的。”她说。
“我不能了。”
“我知道,我只要你抱抱我。”
“不能再这样了。”
她放下手,出了点眼泪。我进卧室躺着,我想我应该说:我们还可以保持亲人般的关系,你是小莉的义妹,也是我的。后来我拉开房门,发现她站在门口。
“可是我爱你,你知道吗?”她说。
我想退回去将门关上。她继续说:“我不破坏你和小莉的关系,我什么都不要,不要名分,你知道吗?我只要你让我爱你就可以了。”
“不是那回事。”我推开她的肩膀,走出来。她一直跟在后头。“你是不是讨厌我了?”她说。
“不是那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我不要你什么,我只要你让我爱你就可以了。”
“不是这回事。”我声音大起来。
“那是怎么回事?”
我推开她,又走回去,将卧室的门关上。我想这样够明白了。可是接下来的时光,只要小莉不在,她便过来纠缠。“你不爱我吗?”她总这样问,“一点都不爱?”
不是。可是。要怎么说呢?我支支吾吾。说话是困难的事。每一句都要做到不能让她心死,也不能让她看到希望。我真想说:“别做梦了。是,我睡了你,睡了又怎样,睡你不代表爱你。何况还没睡成。我没占有你,既然没占有你,你凭什么认为我应该对你负责?你去找那些占有过你的人。你们女人就是这样,将那东西当成了不得的财产,谁进去了谁负全责,可我并没有进去你知道吗?”
有时她几天不归。她会从电话亭打电话过来。我当着小莉的面气急败坏地问:“谁?”
“是我呀。”她总是这样悲哀地回答。
“有什么事?”
那边便陷入令人烦躁的沉默。“谁呀?”小莉问。“没什么。”我跟小莉说,挂掉电话。不一会儿,手机又响了。“你要干吗?你到底要干吗?”我吼叫道。那边总是沉默。有时小莉不在,我便能完整听见她的哭泣。她边哭边说:“陈庆我跟你说。”接着又哭去了。我不敢轻易挂掉。也许这是她赴死的前奏。我哄着她,有时则大喊大叫:“够了够了够了,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我这样的老男人,我既没几个钱,性能力也不行。”或者“我这会儿就要死了,我感觉呼吸不过来,啊,我求求你了,我求你别折磨我了。”
我一旦关机,她便跑回来。
“你怎么了?”小莉抚摸着她干枯的头发说。她既不洗脸也不吃饭,眼窝深陷着,将自己糟蹋得不成样子。我想小莉就要明白了。可当我抬眼偷看时,发现春天并没有盯向我,而是对着地面不停吼气。她委屈得不行,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你怎么了?”小莉说。
“没什么。”
“谁欺负你了?”
“没什么。”
她要是借这个机会指桑骂槐地骂几句该有多好啊!可她只是不停吼气,说没什么。“真造孽。”小莉安顿好她,走向我。我点点头。我觉得这一切不真实。真实是什么呢?小莉看着我,瞳仁逐渐扩大。愤怒和恐惧像两支军马从身体各处汇聚而来,同时冲到脸上。她看着我,又看看春天—你干出这种事情?这种事你也干得出?你们是不是还要密谋杀了我—她连续后退。直到确信我们已被羞愧笼罩,已被羞愧完全统治,她才啼哭出来。她摔门而去,将我们留在这里,然后带着越来越多的人来参观我们,越来越多的警察,越来越多的居委会的人,越来越多的邻居。或者,她只是踢开我们,将所有没有上锁、没有钉住、没有粘牢的东西扯下来,在我们眼前逐一摔碎,然后坐在那儿没完没了地哭,然后抽搐、发羊痫风,然后又躺在地上没完没了地哭,然后站起来一头撞向墙壁,然后又拿刀割颈。两块胸锁乳突肌就像两根弦,一割就断了,然后脑袋栽下来。
春天的嘴唇几度开启。从唇形上我甚至能猜出她将要说的字。她毕竟偷了朋友的男人,羞于启齿。我倒是盼望她快点说出来,我实在受不了啦。我要杀人啦。可小莉一走来,她的嘴唇便匆忙闭上。等小莉去了卫生间,她才开始重新咕哝。小莉不像我,她能忍受排气扇的嗡嗡作响,她开着它。春天忽然低声说:“我还是放不下。”
她他妈的原来是要跟我说话。我怒视着她。坐着的她不停战栗。我还以为自己是待宰羔羊,原来她才是。我有了主宰的感觉。她这会儿想必下定了决心,要忍受一顿责骂,然后等我骂完后再收留她。我沉默不语。卫生间的排气扇在嗡嗡响地工作。她哭起来,说:“一点点都不爱?”她集中了全身最后一点力量,才在眼里燃起这么一点火光。
“是。”我说。
她晕晕沉沉地走向阳台。我瞟着她。她拉开窗户。我跟过去。她双手扒着窗沿。我拉住她的手肘,被她推开。
“不要干傻事。”我说。
她看看我,又看看窗下的地面。她呼吸好几口空气,取下晾衣架上的衣服,走回自己房间,不一会儿背着包走出来,拉开门走了。
几天后,她将我召到护城河边,每隔几分钟便大哭一次。我像石头一样坐在她身边。她不停讲述,最后讲的是什么我也听不清了。她像收拾起东西一样收拾起眼泪,说:“我最后一次问你,你爱不爱我?”
我摇摇头。“你等着,”她恶狠狠地看着我,毅然决然地说:“我死给你看。”
十六
我不喜欢她,但还是敲她的门。我按照一二三的节奏敲,一下,间隔;两下,间隔;三下。没有回应。我有点懊丧,走回自己的卧室。我并不喜欢她,但是底下在小莉一离家时便膨胀起来。我抚摸它就像抚摸一只趴在地上怄气的小兽。它势必要完成它想完成的事。
她后悔了,或者羞愧得不能自拔。
我听见她走出卧室,趿着拖鞋走向我这里,不禁咽下口水。但她拐向卫生间。她漱口、刷牙、漱口、用水浇脸,还上了一会儿厕所,然后走回自己的卧室去了。我的门虚掩着。我不能跳过去推倒她。她将换下睡袍,穿上出行的衣服,出门去。事情就这样完了。我很丧气。不过这样也好。
她折腾了很久。女人总是这样,在出行前拿着两件衣服比来比去。要走快走。我滚到床的另一边,脸朝窗户,窗帘虽然拉严,光明却无限透进来。说起来,人就像毫无主见的动物,被性欲牵着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低头嗅哪里有女人的气息。你倒是快走呀。当我转回来时,看见她站在床前,双手插在兜内。她赤着脚。我坐起来,拉开她的睡袍,傲挺的肚腹和浅弧形的腹股沟白光一闪,被她双手一夹,盖住了。
我们什么话也没说。到处是我的呼吸声。她推开我,先躺下去。她左右扭动着,像是躺好了,起身解掉睡袍,又躺下。我扯掉裤头。可她还是左右扭动着,就像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躺法。我躬着身躯,盯着我的下面和她的下面。不,不要这样,她用手捧住我腮部,将我的脑袋捉下去。她用舌头顶开我的唇齿,在我口腔里搅和着。她虽然刷过牙,嘴里还是飘着营养不良者才有的酸臭味道。我几度要中止,被她搂紧。我睁开眼。哼。她的脸鼓了起来,起起伏伏,紧闭的眼皮也微微发颤,她正像头蠢猪那样忘我而陶醉地吃着我的唾液。
“我们聊会儿天吧。”她说。
“事后聊。”
“我们先聊一会儿嘛。”
她让我躺在旁边,拉着我的手。她身上冒着干燥的热气。我让她的手搭在我下身。我们貌似两小无猜,躺了一会儿。她转过脸来说:“你真的爱我吗?”我还没说话,她又说:“你说真话。”
“是。”我说。
我的手在她身上游走。她流出了眼泪。她一流眼泪我就知道坏事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和女人。“好。”她噙着眼泪,咬紧牙齿,极大地摊开身躯,像超然于世的受刑者任人宰割。她就这样干燥地躺着,我怎么也弄不进去。“对不起。”她说,眼睛一闭,又溢出一团泪水来。那一堆因为干燥而根根分明的干草,盖着一道拒人千里的石缝儿。我想就是有人刺进去过,也会硌出血来。我扑在她身上,就像扑在硌人的柴火上。
“只要女人不配合,男人不可能进去。”
“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她哭起来,“我以为这次行的。”
“你行过吗?”
我爬下床,穿起裤衩。她过来抓我的手,被我甩开。我穿好睡衣睡裤。不论这是客观原因还是主观原因,我都得惩罚她。她悲哀地躺着。她没有水。她无能为力。这个男人毫不掩饰他的懊恼、愤怒与嫌弃。她瑟瑟发抖,身上每处都保持着要抱住我的姿态,可是我要毫不留情地走掉。我最后盯了她一次。她低下头,躲藏在愧疚的海洋里。可当我转身时,她跌跌撞撞冲下来,心急火燎地扒下我的裤子和裤衩。
我闭上眼。很快轮到我没用了。我站着,被铺天盖地的空虚感笼罩。什么都没意思,让人厌烦。我看着她帮我拉上裤头和裤子,看着她收拾床铺,将它叠得和原来一样。我由着她干这些,直到房门传来插钥匙的声音。我从这莫名其妙而又根深蒂固的空虚中醒来,双腿发抖。钥匙一共要转两圈。我们家两间卧室间隔有四五米,春天像一只光溜溜的兔子,提着睡衣蹦回自己卧室,手里捏着脏的纸团。小莉打开门习惯性地对着墙镜看自己,左侧一下、右侧一下,仰起头,拨下鼻尖的灰尘。她踩下鞋子,趿上拖鞋。春天将门虚掩好。
我站着。小莉走过来后,我才坐下来。如果小莉聪明点,就可以将一些反常的响动、举动与偷情联系起来,这是女人天生的本领。
“我有点发热。”我面红耳赤、有气无力地说。小莉摸我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一样的温度,她却摸出不同来。她说:“是啊,你瞧你,连这点都照顾不好自己。”她皱着眉去倒热水。水哗哗地落向杯底,她仰起头,脑子有空来想一想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什么也没想到。她看着杯子接满了,端着走过来。春天的房门悄然关上。实际上直到小莉再度出门时,她连春天是不是在家都不知道。我看着小莉找到那张单子匆匆出门,想到春天恬不知耻的声音。春天说:“可是我觉得,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呢。”
这真没意思。
十七
“好吧。”她关上门,“对不起。”我还没弄懂这是怎么回事,就让事情结束了。我的灵魂空荡荡,像被狂风刮得干净,连赖以站立的地皮都开始瓦解。我随着失重的土层掉向无底深渊。一想到自己本可能做到,我便空虚起来。所有的事都没这一件来得急切和必要,为了它我什么都可以舍弃。可现在就是想一想,全身便虚脱了。我就要撩开美人的短裙。她的双膝会挺起、战栗,腿部泛着柔和的光,腹部与胸部微微起伏。她会顿时蜷缩,像被虫子蜇了一下那样哼叫出声。
但我推开了她。
我陷入永别的遗憾。我看到垂死的我在看现在的我,他耿耿于怀这个夜晚。这个机会难得又被没必要的礼节和道德弄得一事无成的夜晚,像钢钎,洞穿我们一生的心脏。垂死的我有着孩童的倔强,泪花翻滚,不停呻吟。而我在床前向他解释,这是不能碰的毒汁,这一晌之欢揭开的是背叛、分裂、杀戮,还有万劫不复。可这样的振振有词,只是为了掩盖我现在的胆怯。我现在想的他妈的只是如何插进她身体而不是其他。
我阔步走向她的房间,手指触到门时,又谨慎起来。这倒不是因为要打退堂鼓。门比平时响得厉害,吱吱呀呀的。她面朝着窗侧躺,向烟灰缸弹着烟灰。她没有转过身来。
“你饿吗?”我说。她摆摆手。“我有点饿。”我接着说。
这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她继续弹着烟灰。我以为我们能很快抱在一起互相撕扯对方的衣服呢。“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说。我快站不住了。我授权自己坐在席梦思一角。我感觉把它坐塌了。“别喝那么多。”我说。
“没事。”她的话都是醉的。
“没事就好。”
她没说话,也许正犯着困。
“以后少喝点。”我继续说。我想我的意思很明显了。而她让我难堪。我站起来。“给我倒点开水好吗?”这时她说。虽然最后两个字让人听得不舒服,但我还是将这件事当成是最愉快的任务。
我倒了一半热水一半凉水。水哗哗地往下流,那玩意儿硬到极点。我等它软下来一点,才走回去。我的心脏从没像现在这样跳得猛烈。
“谢谢。”她说。她将毯子扯起来,盖住光溜溜的大腿。
“最近生意还好吗?”我说,又坐在席梦思角上。
“就那样。”
“我看你也不怎么上班。”
我上班不上班关你什么事,她没说话。我接着说:“别太累。”她坐起来端水喝,喝了一半,又躺下去。“谢谢你。”她说。
“别客气。”
“你知道吗?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在错误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或者,在对的时间遇见错误的人。”她说。
“我知道。”
“也许可以这样说,错的人遇见错的人,或者,对的人遇见对的人。但是,对的人遇见对的人时,时机又过去了。”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她坐起来。她的脸色你判断不出来是对你有兴趣还是没兴趣。“我知道。”我说,隔着毯子捉住她的腿。她试图抽回去。我捉紧了。她不怎么挣扎。
“别这样。”她说。
我朝她爬过去。她俯视着我,我想我是条狗。“不要这样。”她继续说。我摸到她的胸脯,我的手本来就大,却盖不住她的胸。它真是个好东西—弹力十足的气球。“不好,”她拨开我的手,“不要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