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要。”
“我现在兴致不高了。”
“很快会高的。”
我扒她的T恤。她可以扯住它,但头部却扭动着配合我将它扒下来。“对不起,我兴致不高。”她说得很诚恳。我扑在她身上,吮吸着她。我快控制不住了。差不多时,我扒下她的裙子和内裤。那里和别的女人没什么不同,但当时我眼直了。我直勾勾地看着,直到她的膝盖弓起来,大腿也并拢起来。它冒着干净的热气,就像酒醉带来的燥热从这里蒸发出来。我分开她的双腿。“对不起。”后来她只会说这个了。我知道她为什么说这个。她下边干得发烫,即使所有的水都泼上去,即使每隔一秒钟泼一次,它也会迅速干掉。这里就是他妈的拒人千里的火炉,就是万无一失的贞操锁。
“对不起。”她说。
“你确实对我没兴趣。”我说。
“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
“是我很少会有这种好事。”
“为什么?”
“我不知道,只是害怕。”
“别怕。”
“我不怕,是它自己怕。我恨死它了。”
“别怕,会好的,你要放开。”
“我知道,对不起。”
我的兴致差起来。我算是偷了情,却什么也没偷到。我要走时,她又说:“也许我们可以去浴缸里。”
“家里哪里有浴缸?”
我们还是去了卫生间。我打开莲蓬头,冲洗她,给她胡乱涂抹一些沐浴液,给自己也涂了一些。她借着酒醉哭了。我说别哭了,将她推到墙上。我不能将她推倒在地。我努力了十几次也没找到窍门,我害怕我们两个摔死了。
“别哭了。”
我吼起来。她果然不哭了,我像重病一般叹息一声。我低下头。我们活像两个挫败而又可以互相指责的人。我充满恼恨。“我跟别人可以一个小时的。”我说。
“对不起。”
她抱住我。我们像两条鱼滑来滑去,但她还是努力抱紧我。“对不起。”她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羞耻,她的来得还要更强烈些。她可以说“真没用啊”或者就只是叹息一下,我便会溃败。但她只是责怪自己。嗯。我开始表现得不耐烦,我试图挣开她的双臂。在此之前,全世界都是你诱人的胴体以及由这胴体散发出的光圈,但现在,你便是个惹人烦的女人。什么都没意思,没意思到极点,你让我扫兴死了。
后来在沙发上,她拉我的手,我的手却总是抽出来。她捉回去几次,不再捉了,叹息起来。她老了。虽然她只有二十岁。虽然有的女人要到二十三四岁才像花儿一样绽放,她却已经凋零枯萎了。在不久前她还是新鲜水嫩的豆腐,现在却像隔夜多天,又干又硬。她的毛孔干涩,脑后白发丛生。当水柱冲向她时,我俯视她脚趾过长、大腿粗短、腹部已然隆起,像是悬挂的沙袋,不久将因重力而使底部肥厚。她的肉身自有一种欲望。这并非性欲,而是那些器官、肌体试图挣脱心灵的约束,恣意地松弛起来。它们之间过于紧张的关系使她又干又硬。
这就是被我无限想象的女神啊。她离开我,去房间里接听手机,她对里边说:“我没回来住,我在看店。”她出来时,衣服已穿好。
“你要吃点东西吗?”她说。
“嗯。”
“那我们出去吃?”
“嗯。”
“我帮你买回来?”
“嗯。”
“家里还有水饺吧?我做水饺给你吃吧。”
“嗯。”
“你说话啊。”
“嗯,”我说,“我不怎么饿。”
十八
直到吃晚饭,她才被小莉拉出来:“我宁愿饿着,我住了你们的,还要吃你们的。”她坐下,拿起筷子,筷尖朝向自己。我说吃菜,她才去夹盘边的菜叶。“来,吃肉,多吃点。”小莉大声招呼,她却是连菜叶也不敢夹了。最终我们帮她夹了一大堆。
她精神紧张,生怕漏掉任何的问话。可无论我们问的是十几个字、几十个字、一句话,还是几句话,她都只“嗯”一下,就像海绵,用近乎冷漠的忐忑吞吸你所有的好意。我开始变得不愿说话,也不愿看电视。每当我走到客厅,她都站起来,将遥控器轻放于茶几,走回房。偶尔她来不及站,便缩着身躯,使自己坐得更小。当我走掉,她也不会换掉我刚看过的频道,就是我一小时不回来,她也不换。我像是住在宾馆,举止端庄,气氛刻板,不可能再半裸着自由走动,或将腿架在茶几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睡觉。地上连一颗茶叶末也没有,春天将这里反复打扫,盥洗池被擦拭得像光亮的银器。
“我还是应该交点伙食费。”一次,她这样说。
“你也太见外了吧。”小莉说。
“你看我总是吃。”
“你跟我生分什么?”
小莉有时去她房间,和她聊会儿天。“她偶尔抽烟,有时写点日记。”小莉说。她们也失去了原来在校园的感觉,那用粗野义气建立起的关系如今变得冰冷而客套。在台灯下,放着鞋面龟裂但被擦拭干净的松糕鞋。春天说这可能是她唯一的家产。
有一天,这个勤快的人在拼命拖一块沾了油渍的地面时,不小心碰及酒杯。这是小莉精挑细选买回的几只玻璃酒杯之一。我将它放在茶几上,准备回过邮件就去喝酒。现在它一头栽向地面。春天扔掉拖把,反身跪下,试图接住。她动作如此迅捷,却还是没挡住它摔碎。
“你没事吧?”我说。
“对不起。”
“我是问你人有没有事。”我望着她膝盖之下的玻璃碎碴儿。
“没事,对不起。”
她站起来,眼睛里有东西汩汩而出,但她还是低头压制住这情感。她感激于这只有亲人才有的宽宏大量,但她很快劝自己相信这只是奢望,这不过是男主人遥远的同情或者男人们本该有的大气。有几天她更加不敢看我。现在想来这可能又是她新一轮爱情的开端,因为过了些时日她便蠢蠢欲动,过来测试这种关系是否存在。比如开始化点妆,今日涂抹口红,明日吊颗耳环,后日又改换发型。另外,在沉闷而惯穿的商场制服之内,她会不时穿一件艳丽的衬衣,或者低胸T恤,有时则蹬红高跟鞋。每天都会有一样代表着春心荡漾的东西在她身上显现出来,就像一个同性恋男子,只要走在街上,便能让人们从他再正常不过的衣着和举止上发现某点端倪。而这端倪正是他想暗示给心上人的。
她生了场病。
她以为会招来同情,却不知这只会增加我的厌烦。嗯唵、嗯唵、嗯唵。她谨慎地呻吟着,节奏缓慢,像是在召唤我。我不为所动。小莉回来后,她为了证明这不是表演,愈加疯狂地哼唧起来。到最后我都怀疑她是不是真得了重病。
“你怎么了?”我们问。
“我快要死了,”她悲啼着,眼泪朝外滚,“你看,都没什么血色。”
“喝点热水吧,我这就去倒。”我说。
“嗯唵,我快死了。”
“那要不要送你去医院?”小莉说。
她摇摇头,自顾流泪去了。我们离开时她重新哼叫起来。她可能在歌唱自己无尽的孤独,我想。房间里像是有条永恒的溪流,流过橱柜、电视、纸盒子以及一切凹凸不平的物质,塞满整个空间,使我们烦躁到几乎要自杀或者杀人。这像村夫一样含混不清、虚张声势、技艺粗鄙的声音迫使我和小莉先后离开自己家。
她过生日那天,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笔钱,买了威士忌、五粮液、北京烤鸭以及许多奢华到只有上流社会才吃的食物。我请了你们而不总是作为虫子寄生于此—她脸上闪耀着尊严的光芒。她邀请我们浪饮。我们本不善饮,一会儿便醉态百出,第一次表现得像是一家三口。她屈膝挪过来,骑坐于我的大腿。小莉只是愣了一下,也爬过来,跟着一起用食指托起我的下颌。
“我应该叫你什么好呢?”春天说。
“姐夫。”小莉说。
“那好,姐夫我问你一个问题,我和小莉一起做你老婆好吗?小莉你同意吗?”
“同意,一万个同意。”小莉说。
“你看小莉都同意了,姐夫你说句话。”
她骑着我双腿往我身上靠,我挣扎个不停。她饮了一大口趴下来。她都走开了,忽然转过身来。她顿了一会儿,指指我硬起的裆部,像螺旋桨一样加速狂笑。然后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一件旧事。小莉想必听过,却还是撺掇她讲。她花了很大力气才算克制住自己,说:“他说,他很久没做了,希望我能原谅;我说,我原谅;他说,你原谅就好;我开始脱衣服;他想制止;我说,你怎么了;他说,你已经原谅我了,我确实是很久没做了;我说,没事;我脱完让他脱;他悲哀地指着自己下面,那里湿湿一团,已经结束了。”一说完,她就撕心裂肺地笑起来。小莉不小心将嘴里的酒喷出来,点燃了我们新一轮的狂笑。我们身上就像绑满炸药,只要谁伸手一指,说“我请求你原谅我”,我们便此起彼伏地笑起来。到这时我才知道笑是恐怖的事,我们的影子在墙上晃荡,每个器官都在震颤,我们挣脱不开笑的苦刑,就快要死在这笑里了。然后我率先戛然而止,小莉跟着停下,只有春天还在做出努力。我感到厌恶。这压根儿就没什么好笑的。她尴尬的笑声最后像几颗爆竹还在原野上孤单地炸响。
两天后,小莉回去看生病的娘,春天在暮色降临之时醉醺醺地归来。这时的她和以前比判若两人,她踩着高跟鞋,穿着低胸T恤、红色超短裙,像是风暴中的树摇曳着摇回家。在柔和的灯光照射下,她涂着浓烈口红的嘴唇微微张开,喷着动物一样的气息。当我从卫生间走出来时,她伸出手捞向我两腿之间,慢慢往上移动。我双腿发抖,心里发虚,在她的舌尖就要舔到我耳根时,我推开了她。
“不要这样。”我说。
她不太相信,继续恬不知耻地过来抓。我捉住那只手,说:“够了,我说够了。”她又羞又怒。为了让她明白我不会告诉小莉,我说:“没事,这没什么,这很正常,喝多了都这样。”
我走回自己房间,听到她说:“好吧。”
十九
她拖动皮箱,自楼梯上来。她没坐电梯。滑轮触碰台阶,发出难听的摩擦声。在到达家门前时她停下脚步,我不确定是不是这里。门后贴着我的创作计划,已完成的用红笔抹掉,正在进行的用蓝笔标注进度。小莉在它周围贴上各种画着表情的纸条,我爱庆庆、庆庆加油之类。我大小莉十五岁。春天站在门前,开始拨打小莉的电话。
“我想接我同学过来住段时间。”
上周,小莉这样说。我感到不快,小莉搂着我不停地撒娇。现在客人来了。小莉打开门,爆发出鸟叫那样的欢呼。但此人毋宁说已不是她的同学,或者说已被时光折磨得让小莉认不出来了。她灰头土脸,表情悲戚,摆着看起来是讨好的僵笑。她朝我鞠躬,不听劝阻,脱鞋走进我们家。她不确定自己会被允许待多久。在躬身时,她的两只乳房像是朝下跳了一下。作为男主人,我走到门边,将她的行李提进来。
二十
护城河缓慢地流淌。也许是我觉得水在流,便会有哗哗的响动。其实一片静寂,风吹出水面的波纹。白天,它是土黄色的,泛着白沫,漂荡着沿途居民抛弃的剩饭剩菜、死猫死狗。现在是夜晚,河面漆黑,但总有一处波纹闪耀着路灯的反光。白沫还是能看见。明早或者明天凌晨就要下一场大雨。
这里只剩我和她。
我们面对着深井一般的远处,一言不发。我一次次举起酒瓶,她有样学样,跟着喝。我的一生毁于那个完全没必要的电话。我只拨打过一次,当时她在忙别的事,旁边还站着一位吃醋的男人。但后来她对我说:“这世上只有你还会来过问我,你在电话里说,对,就这事,专门问问。”
“我没法通过和别人在一起来摆脱对你的爱,你知道吗?”她强调道。我因为深陷于这可怕的事实而全身麻木,在电话里说着一些无济于事的话。“没用的,我根本没办法摆脱对你的爱。”她说。我说:“早点睡吧,时间不早了。”也许她一觉醒来便冷静了。
第二天她从电话亭打来上百个电话。“够了,我说你他妈的够了。”我甩动手臂,就像那里真的黏着什么动物。我差点踩扁手机,但还是捡起来,重新装好。我既害怕听到它的声音,又不得不依靠这频繁响起的声音告诉自己:至少她现在还活着。“你到底要干吗?”我说。她没完没了地哭。我挂掉电话后她会重新拨过来。她疯了。后来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停反拨,她一接通我便挂掉,直到她不再接了。我想她有可能去死。“好吧。”我对自己说。
一个小时后,她换了一间电话亭打来,说:“我只是好怀念你对我的好。”
“我不想对你好。”
“我知道,我没资格让你这样。”
“对不起。”
她沉默很久才说:“没事。”就像小偷顺着脆弱的绳子从楼上慢慢溜下来,我快安全着陆了。我说:“答应我,好好生活。”她让我听了一会儿心如死灰的呼吸,说:“我会好好的,谢谢你。”
电话挂断后,我被汹涌而至的愧疚淹没。这可能是世上最珍贵、最不容亵渎的感情了,这感情泛着原谅、宽容甚至是同病相怜的光芒。但不久她又打过来,说:“我还是想见你。”
“我们已经分干净了。”
“只见这一次,最后一次。”
“你有完没完?”
“只见一次还不行吗?分手后连见次面也不行吗?”
“不行。”
“我求你了。”
“我也求你了。”
我挂掉电话。我们重复了上一番气急败坏的游戏。最终我说:“好,七点护城河见。”她既不欢欣鼓舞,也不垂头丧气,只是冷漠地说好。她只是一定要达成此事。我给小莉留下纸条:我打牌去了,勿念,我爱你。我在途中买了一打百威啤酒和一瓶敌敌畏。我这就将我的尸体带去送给你。我走得飞快。
她早到了。她试图站起来,看到我气冲冲的嘴脸还是坐回去了。她头发凌乱,神情苦涩,脸上布满泪痕,试图摸我的手,被我掸开。我说:“这是啤酒懂吗?敌敌畏,懂吗?”她惊惧地点头。我说:“你不是叫我来吗?我来了,找我什么事?”她低下头。“什么事?”我吼道。她伸出双手,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抱抱我。”她说。我嫌憎地转过身去。她翻出一个纸团,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瞟了一眼。“这是属于你的。”她说。它们如今一定又硬又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