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
“粥快冷了,听话。”
“说了不吃,你聋了吗?”
她一直摆弄着那堆玩意儿。我转过身来摇摇头,小莉以痛苦的神情回应我。我们沉默地收拾碗筷。我们将春天的那份还留在那儿。我冲洗碗筷,小莉拿干布抹,然后将它们放进碗柜。我们做完这些回到卧室,躺在床上。我听到我的肠子发出鸣响,客厅传来春天恶狠狠的声音:“不吃你们的饭,说不吃就不吃。”小莉轻踢我,我坐起来。我看到她也在看我。她一手端粥,一手端小菜,表情惊愕,但很快便仰起头,阔步走向她的卧室。
“她还是吃了。”我说。
“别惹她。”
“她好像在收拾东西。”
“是啊,用不了多久,再忍忍。”
后来我听到春天洗碗的声音。我一直没睡着,我以为小莉睡着了,侧过头看,她也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我起来上卫生间。春天坐在沙发上,捂着坤包,朝烟灰缸轻弹烟灰。她并不看我。
“要出门啊?”
“不出门就不能带包啊?”
她搂紧坤包,吐了一口烟雾。抽烟的女人真美啊,冷漠而茫然。她将身体转向另一边,继续仰着头抽烟。我走进卫生间坐到马桶上。我喜欢将报纸翻来覆去地看,直到待得实在没意思了。我听见小莉趿着拖鞋懒洋洋地走出房间,与此同时,春天蹬着高跟鞋走回自己的房间。就像有项规则:一个空间只允许有一个女人。小莉走进厨房,扭开水龙头,用牙刷搅和水杯,此后挤牙膏,朝右边牙腔捣鼓,又朝左边牙腔捣鼓,一嘴的泡沫。她愿意这样刷一天,一切都会过去,现在难挨,但总有一天会过去。她可以想象现在是未来,未来这里就没有春天了。她不停漱口。
她将走回到房间。我也将回到那里。我们会继续躺着。在这过程中,她拉开刀具柜。她发现又有东西失踪了。“我说春天,你是不是将菜刀藏起来了?”她吼道。
“没有。”春天以更大的声音回应。
刀具柜被轰然推上。小莉疾步走向客厅,走进春天的房间。我拉开卫生间的门,跟过去。小莉打开衣柜,在叠好的衣服间来回翻找,春天面对她,向床头退去。她总是试图掩盖什么而将人引向掩盖的地方。她坐在枕头上。“让开。”小莉扯她。她扭动着身体。
“我说让开。”
小莉用力推她。她悲哀地滑下去,须臾站起。枕头下藏着水果刀、切肉刀、菜刀、锅铲,还有擀面杖。“这是什么?”小莉抓起锅铲—我得感谢她仓促间拿起的是这个—她们一个握木柄,一个抓铁铲,争执起来。“别动,这是我的,你别动。”春天说。也许等下她们还会抢刀,小莉朝前捅,而春天紧握刃口,血从指间淌下来。这真让人恐怖。在她们同时弃掉锅铲时,我操起枕头,将刀具压住。
“够啦。”我吼道。她们扭成一团。我捞起三把刀跑掉。回来时,我看见小莉用擀面杖点着春天的肩窝,说:“看清楚,这是我家。”
“不是。”
“那难道还是你家?”
“是。收拾好你的东西,快滚。”
“我要怎么跟你说,神经病。”
小莉用擀面杖敲打着她的锁骨:“我要怎么跟你说,你不记得,是我接你来我家住的吗?”
“这是我家。”
“你看着,这是谁的皮箱?”
“我的。”
“是你的,我们有房子的人不需要皮箱。”
“是。你有房子不需要皮箱。我没房子所以需要皮箱。我拉着皮箱到处走,走到你家。”春天理清楚了,啼哭起来。她要抱小莉,被推开。
“现在请你离开我家。”小莉说。
“求你了,小莉。”
“请你离开。”
小莉指着门外,然后抄起春天的衣服,随便扔向皮箱。春天跪在地上,一件件地捡,当松糕鞋扔过来时,她拖着膝盖快速移动,捡起它,抱在怀里。她可怜兮兮地看着我们,我们仰起头。“请。”在长时间的沉默后,小莉说。春天站起来,说:“谁稀罕,走就走。”
事情就此解决了。
春天将东西塞进皮箱,一会儿塞完了。她扣上皮箱,拉着它走出去。一切都按照她的意思也按照我们的意思快速进展。她拉着皮箱走到门外,电梯从一层往上走,走向顶层,返程时会捎走春天。
我站在小莉后边。
低着头。
春天看着变动的数字。她扶着脑门,晃荡着它,在想反扑的办法,就快想出来了。你们家男人完事很快。我希望在她想起来前,电梯已带着她走了。电梯将至时,她转过身来,我迎着她的目光,呼吸急促。她却将目光转向小莉,说:“你瞧你,黑成那样。”这真让我诧异。她像侠客那样爽朗大笑,走进电梯。里边没有别人。银色的门关上。她无疑在关门的同时看见小莉全身战栗。她赢了。
“别生气。”我搂着小莉。
这会儿,电梯门又猛然弹开,春天一边摁关门键,一边补充:“怪不得当年都叫你野猪林,你这样的人也只配嫁给……”电梯门再度关上。要不是我箍住小莉,她准得飞踹过去。我倒有些爽快,就像惴惴不安的罪犯终于等到一顿惩罚。春天没来得及说完的应该是:“……像陈庆这样的老东西。”
春天今天没和我算账。今天她脑子有点乱。“你不是说你爱我吗?”也许她应该这样说。我会解释不清楚,因为她当初反复问:“你是真的爱我吗?你说真话。”
我说:“是。”
十一
第四次。最近她拒绝和我们用餐。我走出来时,看见她往碗里夹菜。我掸掸手。她眼睛瞬间绷直,随即端着碗朝房里跑去,一些咸菜掉在地上。她甩上门。那声响夹了我心脏一下。
小莉走出来,脸色愧疚。她在为春天的不懂事道歉。那脸色里同时有凄苦的东西。说明她也站在我这边,是我妻子,跟我一起懊恼于这客人带来的不快。我本想骂娘,但还是摸着她的手拍她肩膀,使她感受到我的宽宏大量。
那门忽而开了一小半,春天的脑袋伸出来。她看见我们在,又仓皇关上。我很吃惊她怎么没将脑袋夹死。大概是怕没关好,春天重关了一次,随之转上内锁,用钥匙反锁两圈。“他妈的。”我恶狠狠地说。小莉捉住我胳膊。“他妈的。”我重复道。
“你别生气。”
“我没。”
“她会走的。”
“我知道,我没生气。”
也只有小莉在时,我才敢发泄。小莉放下捉住我胳膊的手。“我不会再生气了。”我说。她走向春天房门,眼睛还在看着我,快走到时,才面向那扇门。她敲了几下,叫唤着,又敲几下。没有回应。也许睡了,就让她安静一会儿,小莉看着我。
“我只是要缓一下,缓过来就好了。”
“我知道。”
小莉看着我,继续说:“我开不了口。”
我们走向沙发。我的手摊着,小莉捡起来握住。我们打开电视却什么也没看。直到狭小的卧室里传出声响,内锁转开时弹动,接着是钥匙插向锁芯转动。春天拉门把手,咚咚咚,好像要将它扯下来。“是旋转,不是拉。”我吼道。她照此处理,却没转开,因此不停踹门。这该死的娘们儿还骂:“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没人关你。”
我走过去,将钥匙插向锁芯,插不进去。“抽走你的钥匙,让我来开。”我吼叫道。那边什么声响也没有。“抽走钥匙。”我继续喊。
“是你们将我锁住的。”她悲啼道。
“我们锁你干吗?”
“你们就是,你们故意这样,你们凭什么锁我?”
她一边哭一边拍打着门,不一会儿用脑袋撞起来。我被她的绝望弄焦躁了,也不停地拉起门来。“我来。”小莉推开我。她试图插进钥匙,接着拉动门把手。没用。她想了一会儿,说:“春天,你在里边将钥匙再转一圈。”
“转过了。”
“你只转了一圈,再转一圈,朝左转,听话。”
里边哆哆嗦嗦转了好大一会儿,锁芯才弹响。门被拉开,一股风蹿过来。房内的窗户开着。她大概还想从那里跳下去,这该死的东西。小莉骂骂咧咧,而她一把抱住小莉。她额头青肿,像是刚从厉狗的追击下逃生,她抱着小莉不停地哭。
“没事了。”小莉说。她哭得更凶了。小莉推开她,说:“看清楚,是我们害你吗?我们害你了吗?”
“我们真应该将她的东西扔出去,让她走。”小莉说。
“嗯。”
“我这两天试着问她,看她什么时候走。”
“我不是那个意思。”
“总是要问的,我烦得不行,烦死了。”
次日我们起床,发现春天的房门紧锁。我记得她是开着门睡的,门边挡着椅子,以防门自己关上。可这会儿又关上了。我们敲门,听到平静的回应:“进来。”我们推开门,看见她坐在床沿。晨光从窗户涌入,在她脸上打下神秘的阴影。她这会儿就像我们的妹妹、我们的小朋友,侧过脸讨巧地看着我们。她眼里似荡漾着光明而温暖的湖水。她仰着头,露出微微外翻的白齿,心无芥蒂地笑着。
这笑如此美好,如此天真,就像暴风雨后寂静而充足的阳光,晒照于我们内心。
我们吃了一顿快活的早餐,然后打牌。她是照牌理出的。小莉问她店铺的事,她说老板娘回老家一趟,可能要先歇业一阵。小莉看了我一眼,见我没怎么催促,便也不问春天什么时候走了。倒是春天说:“我可能月底走。”
“干吗要走?”小莉说。
“我那边找了间房子,一直挺麻烦陈老师和你的。”
她这么说时,脚在桌底朝我移动,触碰到后轻轻摩擦我的一只鞋。我缩回双足,专心看牌。她仰起头,肆无忌惮地看我,嘴角嘲弄。她在嘲笑你的牌技呢,瞧你打得,小莉这大气的女人推着我手中的牌。
我窘迫不堪,越想掩饰住脸红,脸红得越快。“打得真臭。”我说。而春天此时已前倾起身体,上身都快贴到桌面了。她直勾勾地看着我,就像要将什么东西从我脸上钩挖出来。这时她还伸出腿,用足尖不停地点我的膝盖。她得有多放浪啊!
小莉跟着她好奇地看我。
我从牌里随便抽出一张。那足尖从我膝盖上忽然抽回去。几乎不到一秒,她已笔直站起来,将大王甩出来。“管上。”她哈哈大笑。她的胸部还在因身躯的猛然站起而晃荡。
十二
第三次。她压抑着愤怒出了门。她被感情上的事打击坏了。下午,她失魂落魄地回来。她在卫生间待了将近一个小时,出来后,捉住小莉的手啼哭。
“别难过,男人都那样。”小莉说。
“不是。”她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我在卧室坐立不安,也许应该找一根绳子,从窗户溜出去。我快要呼吸不过来。最终我还是拉开房门。春天抬起头,像被赶出家园的狗那样楚楚可怜地看着我。我被她如今的形象吓得哆嗦:头发剪得凌乱蓬松,眉毛像八字低垂着,眼影已被泪水冲垮,在脸上留下炭色的污痕,就像有人拿着蘸水的抹布在这张脸上来回涂抹墨汁;她噘起的嘴唇画得极为鲜红,完全游离出面孔;她就像站在舞台上束手无策的悲伤小丑。
她看着我。小莉看着她。而我看向地面。
“我好看吗?”她说。
“好看,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小莉抚摸着她的肩膀。我快步走向卫生间。这个美人儿找到原因了:不是别人不爱她,而是她自己不好看。我实在受不了这摇尾乞怜的目光。
十三
第二次。据说在触礁前,船员有先见之明,但船还是会撞上去;地震前,鸡和狗也会逃窜,但人们继续生活;还有,事情的可怕并非等量相同,它分为轻微可怕、比较可怕和很可怕,每一次的可怕都会带去一定的适应性,使人麻痹。
我们开始感觉房里的东西在减少。
我问小莉,小莉也问我,不是我们干的。就像有股风趁我们睡觉时卷走了它们。我实在想不出有小偷屡次三番翻墙入室的可能性。一天早起,我看见是春天将一部旧手机扔进垃圾袋。我伸出手,但什么话也没说。这东西属于我,但它对我来说还有用处吗?她低头继续收拾,等下将把塞满的垃圾袋扔进楼下垃圾桶。她有点自作主张,但我为什么要打击她的积极性?她又不是将正在用的电话拆掉,或者将正在走的墙钟摘下来,她只是像园丁一样,替这个家庭修剪掉一些不必要的枝蔓。
其实我觉得她有病,但不能这样说。
十四
第一次。晚餐。她过来坐下,拿了筷子便放下。“吃呀。”小莉说。她斜过头去,鼻孔出着气。“吃呀。”小莉说。她便撴起筷子,可还是不吃。她盯着我。这时我才知吃饭也是一件私密的事,不应被人长时间看着。她今天状态不对。
“春天你怎么了?”小莉说。
“他用了我的筷子。”她说。
我僵住,看看小莉,小莉也不懂。我继续夹菜。“我说你呢,你用了我的筷子。”她吼道。我和小莉目瞪口呆。我想这是在报复我吗,如果是,那就来得更猛烈些吧。
“对不起,我还给你。”我说。
“算了。”她厌恶地摆摆手。
“你怎么知道这是你的筷子?”小莉说。
“我在上边用刀割了一下,做了记号的。”
“哪里?”
“这里。”
让我奇怪的是,小莉认真看了那割痕,说:“没事,我们以后记着。”
“算了,一双筷子。”
春天没有吃,像鬼魂游弋回房间。我和小莉面面相觑,好像不确定她刚刚吼过。我们沉默对坐,只余墙钟嘁嘁喳喳地走,它稳步向前,弄得我们心里懊丧而单调。
“到底怎么了?”我说。
小莉指指她的房间,又指指自己的太阳穴:这里有问题。我摇摇头,站起来,走向卧室。我被这事情吓坏了,我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小莉跟着进来。她将我的手拉到她胸脯上,她的心在怦怦狂跳。
“对不起。”她说。
“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会这样。”
“怎么样?”
“我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不要现在赶她走。”
“为什么?”
“你先答应我。”
“我没说要赶她走。”
“我有个妹妹,我自小就和她争,总是争。后来她十三岁时死了。”
“跟这有什么关系?”
“我后来争也没用,我妹妹死了。”
“跟这没有关系。”
“我知道,但是这事惩罚我了,”她哭起来,“这事惩罚我了,你知道吗,陈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