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过一丝阴暗的想法,却有人因此实施了残忍的谋杀!
◆ 阿乙罪案故事全新集结!
◆ 连环杀人案、阁楼自骨案、意外砍头案、水管藏尸案……9桩以真实罪案为灵感的故事。
◆ 直写人心的阴暗和卑琐之处,呈现那些难以启齿的内心隐秘。
◆ 还原暴力一触即发的时刻,揭开藏在日光下的辛秘往事。
◆ 当代文学看读客,名家名作都在这。(读客当代文学文库)
内容简介
一件名牌衣服引发的渴望导致了一场匪夷所思的抢夺案;
一次火车上的钱财遗失演变成一个夜晚连杀六人的疯狂;
一句情侣间的威胁被了结为一箱藏在阁楼上的白骨;
一场孩子间的铡头游戏变成一桩血淋淋的意外杀人案;
一次普通的水管维修事件中埋藏着一桩著名商人的失踪案。
…………
每个故事的起点都只是一丝阴暗的想法。
在逼仄、蛮荒的村镇中,在长久压抑的人身上,个体的精神隐疾被一点一点催生,最终酿成了惊人的罪案。
作者简介
阿乙,生于1976年,江西瑞昌人,毕业于警校,当过警察。已出版短篇小说集《灰故事》《鸟,看见我了》《春天》《情史失踪者》《骗子来到南方》,中长篇小说《下面,我该干些什么》《模范青年》《早上九点叫醒我》等。
阿乙擅长写类似通俗故事、案件纪实的作品,警察的经历为他积累了不少鲜活、真实的素材,其笔力冷峻阴郁,又不乏直接暴烈的情绪。在这些离奇的罪案故事中,他穿过案件的表层,窥探到人心复杂隐秘的角落,并呈现出一个更广泛、隐蔽的中国社会底层世界。


第1章 阿迪达斯
一 匪夷所思的抢夺案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怎么开始,就从省会秋山路派出所开始吧。民警手握着李小勇的后脑,循循善诱,话里藏刀:“知道父母供你不容易吗?知道这样要被开除的吗?”李小勇瑟瑟发抖,眼泪噗噗地往外涌,痛苦地点头。
根据专卖店老板的说法,这厮老早起了邪念,在店里捏衣服捏了一下午,后来见没机会下手,便硬扯了一件逃跑。大家都长了心眼,三两下把他逮住了。而根据李小勇的交代,他起先只是想摸下衣服,结果越摸越上瘾,就想占有它,最后丧失理智了。
在李小勇被送来时,民警正在看《欧·亨利短篇小说集》,心里盘算这是不是《警察与赞美诗》的翻版。二十一世纪了,派出所就是“公共厕所”,总会有饿得要死的人和被黑社会追得走投无路的人跑到派出所度日,手续就是抢件东西,或者抽陌生人耳光。
现在看来情况不是这样,李小勇被所要面临的处罚吓坏了,他甚至奢望把头磕出血,好让民警放他回学校。民警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李小勇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二 嫌疑人李小勇自述身世
我们家很穷,到现在还有一根梁木撑在土屋后边。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倒,每次下雨时我都担心,我怕父母被压死在里边……你说得对,我很自私,我考上大学,把他们的血喝干了,他们盖不起房子了。
我父亲春天的时候插秧,秋天的时候割谷,夏天的时候剃头,冬天的时候烧炭。他的炭卖得很辛苦,要翻三座山,走三十里路,到集镇上卖。有时远地方的人说他炭烧得好,他就又回来加劲砍树烧炭,把炭背到更远的地方。我开始的时候还盼望他能带点东西回来,但他总是说外边比这里好不了多少,穿得比我们破、吃得比我们少,就是有点盐和糖。我母亲是从山外嫁进来的,说情况就是这样,山外还饿死人呢。
我那时小,不知天外有天,我觉得天就四面山那么大,山上冒炭烟,算是很遥远了……我当然知道天安门,天安门上放光芒,还有毛主席的像。但我读书不用功,到最后看到毛主席的画像和天仙配的图画,就觉得他们都是神话。读完五年级,我父亲找老人给我写了五个字,我认全了,父亲说够了,我也觉得够了。如果现在我还在家里务农的话,这几个字应该忘光了,就像锄头总不用就会生锈。有时我也在想,如果我现在是一个做农活的,我的手肯定出老茧,脸肯定黑了,肯定会在夕阳下担一桶水回家,担一桶漏一半。我就是这么想的,叔叔,我知道一切得来并不容易。我要是农夫的话,天一黑就上床睡觉,就会老死在那里。我后来看了一本张爱玲的书,她说她不寻短见,也不吵闹,就那样自行枯萎掉。我也一定是那样的,我一定就在那个夜晚只听得到狗叫的乡村自行枯萎了,像我默默无闻的祖先一样,葬在山上。叔叔啊,你不要让我再回到那个地方。
三 李小勇人生中的魔障
我接着讲。我没书读时,还很高兴。因为村里同龄人和我一样,都毕业了,都“光荣”地回到河里洗澡,想洗到什么时候就洗到什么时候,直到洗得皮肤都起褶皱了。晚上我们拿手电筒去照青蛙,青蛙见到光,傻瞪着眼,一动不动,我们捏起它们的腿,晃一晃,它们就呱呱叫了。乡村的青蛙捡不完,因为我们又把它们放回去了。直到读大学后,我才知道青蛙可以吃,但是我一只也没吃,吃不起。
那时,我们玩得很开心,可以穿裤子也可以不穿裤子,可以起床也可以不起床;碰到倒霉的狗,还要烧它尾巴,碰到牛屎,总想用鞭炮炸掉。我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更好玩的事,我们不知魏晋。直到后来,我撞见一个女人。就是她改变了我。也可以说,是她毁了我。叔叔,你不要让我毁掉啊。
我见到她是在一次去五里外的邻村拜年时,我本来不想去的,因为路上下雪,而且那个舅公家也没什么好玩的,但我父亲要拿棍子敲我,我只好嘟囔着去了。一路上我就盘算着怎么草草吃完米粑,早早回到家里。我还想和我们村的人玩牌呢。
舅公的家那时已经塌了一小半,漏风的地方是用油布蒙起来的。我一边吃东西一边看雪从空处飘进来,心里不舒坦。他们这个村就是这样,不是这里漏点就是那里漏点,没个完屋。顶好的算是村头那家,据说有些钱,但也就装了几块玻璃,不过他们家娶回来的媳妇洋气。我那时不知洋气的概念,能想到的也就是脸上擦霜,头上戴帽,皮肤白点。但当我在回家路上看到她时,我被击溃了。是,我就是被击溃了。当时她坐在门前极其浪费地吃花生,吃半颗扔半颗。这不重要,重要的也不是她的脸和身材,而是她身上穿的衣服。我从来没见过世界上有这样的衣服。
我从来没见过胳膊边带白条的衣服(我只见过边上带补丁的衣服),我从来没见过衣领是圆形的衣服(我只见过没衣领和衣领方方的衣服),我从来没见过红得像旗帜的衣服(我只见过蓝得和揉皱的天空一样的中山装),我从来没见过带拉链的衣服(我只见过东少一只扣子西少一只扣子的衣服),我从来没见过带着白色字母的衣服(我只见过绣着牡丹花的棉袄)。
一件乡村里从未出现过的运动衫。我傻傻地站着,雪飘下来,盖住我的头发。我模模糊糊看到那个妇女像观音菩萨一样朝我招手。我走过去,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她精神很差,头上缠着布巾,但还是笑嘻嘻的。她指着衣服说:“知道这是什么吗?”我摇摇头。她又说:“告诉你,这是阿迪达斯。你看这行字母,adidas —你知道adidas是什么吗?”我摇头。她叹息一声,说:“你以后就会知道的。”
接着她又说:“你以后也不会知道的,你要读书才知道。”当时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被一种冥冥中的力量驱使,伸手去摸那衣服。她有些吃惊,然后坦然接受了。我到现在都忘不了那种触摸的感受,就像摸到年轻母亲的乳房,摸到春天的草丛,摸到无声的水流和水流里的鱼。我的皮肤开始震颤,确信有电流一次次通过身躯,我哭起来。
在专卖店里,我差点也要哭了。我太熟悉这种柔滑的感觉,每个夜晚,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像女人的手指、乐师的手指、菩萨的手指,在轻轻抚摸那顺流而下的布料。我久久停留在衣服渗出的阵阵凉意里,就好像在夏天正午喝下一大碗井水。我的肺扩张了,眼睛明亮了,毛孔像小小风口接连打开。是的,我在专卖店就是这样沉浸其中的。你可能不知道这种感觉,这种感觉甚至成为梦魇,因为我老是感觉有把凶恶的剪刀要毫不留情地将它剪开,我总能听到刺啦的撕裂声。有时我在梦里就孤零零地站着,眼前没有村庄、没有女人,也没有衣服,我对着散落一地的布条号啕。
我被折磨了,就好像失恋了。我开始自卑、惶恐、羞愧,开始生不如死。这就是后来我挨一天一夜打的原因,我父亲想用打来阻止我上学,但是如果他不打我我就打他,打不过也要打。我心怀仇恨,咬牙切齿,我真的打了他,我恨不能和他、他的蓝色的确良,以及这村庄同归于尽。
我喊叫道:“为什么我不是生在欧洲,不是生在香港啊!”我父亲恼羞成怒地还击:“你就生在这里,就长在这里,你也要死在这里。”
我父亲差不多要把我打死时,我母亲拿头往墙上一撞。我母亲没死,倒是把我父亲撞醒了。他软下来。他后来再也没有挺直腰,再也没有从疲劳中恢复过来。我自私得不得了。我现在每天都听天气预报,我害怕雨压垮了房子,压死了父母。我十分有罪。
四 李小勇“于连式”奋斗生活的突然崩塌
我父母后来找邻村那个妇女去了,还没到门口就开骂。但是人家婆婆说:“你们别骂了,她是疯子。”我母亲没有示弱,说:“有疯子还不管好,还放出来勾引小孩。”据说那一村的人都笑了,那位婆婆后来揪着她的耳朵,让她向我父母鞠躬致歉。
我后来逐渐知道她的一些事情,她确实是疯子,如果不是疯子,也不会“屈尊”到我们那里。但我总觉得自己见到她那天,她是正常的,因为她拍了我的肩膀,说:“别摸了,读书吧,读书了就能出这个村子,出这个镇子,出这个县城,就能去市里,去省里,去北京,去纽约。这衣服就是纽约产的。你知道纽约怎么去吗?要坐飞机。你知道要飞多少天吗?要飞三天。你知道一天要飞多少公里吗?要飞十万八千里。”
这就是她给我下的毒草,她下毒草时,脸不红、心不跳,不像是个神经病。而当时的我空着无比遗憾的两只手,好像必须要走,又走不了;好像可以不走,又必须走了。发呆。慢慢地,我又感觉自己突然看到一个庞大的世界,我被这庞大世界的壮观吸引住,又吓坏了。我像看到洪水涌到我面前来。
后来她伸手来掸我,我才知道要走了。我走在路上,像被押去劳改的人,对情人和故乡充满了思念。天下着雪,我慢慢看到空中飘着的是红色的衣服,那些衣服慢慢飘下来,挂在树枝上,漫山遍野。我看到衣服里冒出很多不认识的人头,他们说着疯子妇女一样的普通话,用手练习一行行的拼音,adidas, adidas, adi, das ……
他们不和我打招呼,他们互相亲切地喊着:“adidas, adidas, adi, das ……”
叔叔,我读书的事情就是这样,很用功,很不容易,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把母亲的奶吸光,把父亲的血榨干。
好,我接着说,我记得第一次到中学时,看到墙上有一幅世界地图,我精神振奋。事情果如疯子所说,我不过是地球上很渺小、很渺小,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一个坐标,在我面前有着乡村、城镇、省会、北京、香港和欧洲,还有宽阔无比的海洋,以及可能的船只。它们就像圆规画出的圆圈,让我如此自卑。
我感觉不到自己有多少能量,我很痛苦。后来我终于把手放上去,告诉自己,省会只有半根中指那么远,北京只有两根中指那么远,香港只有一只手腕那么远,欧洲远点,也远不过一只胳膊。我们老师后来喝我的升学喜酒,说:“这是个奇迹,这家伙要成刘邦、成朱元璋了。”
但他们怎么会知道我追逐的只是一件衣服呢。我想我总会有一天大学毕业,总会有越做越大的事业,那时我就可以天天穿阿迪达斯,不但我穿,我老婆也穿,我儿子也穿,我们家世世代代都穿。我们老师说我成刘邦、成朱元璋,我觉得有一点我们是一样的,就是占有欲。他们对江山有占有欲,而我对这件衣服有占有欲,这件衣服就是我的江山,就是我生命的象征—如果它是月球产的,那么我要去月球;如果它是火星产的,那么我要去火星。
我可以为它上刀山下火海。但是叔叔我错了,我忘了“取之有道”的古训,我悔青了肠子。一到省会的大学报到,我就开始四处打听阿迪达斯。他们笑我穷孩子想穿龙袍,没有告诉我答案。也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我足足找了三个月,以为省会是没有了,只能等考上北京的研究生后才能继续寻找,但就在今天下午,就在这里,秋山路,我看到了熟悉的字母:adidas。
我被一种恐惧情绪震慑住,迟迟不敢进店。我发觉自己龌龊、肮脏、贫穷,而里边一尘不染,洁净如天堂。那些衣服看起来也很陌生,和我多年前见过的完全不一样。但只站了一会儿,我便又熟悉起来。我听到衣服本身对我的呼喊。
我深呼吸,进到店里,胆战心惊地去摸,一个店员斜视着我,压抑着她的怒火。我命令自己坚持住,把手停在衣服上—是的,很快我就感觉到当年感受到的—我的毛孔一个个打开,风从外边刮入,沁人心脾。我时而幸福,时而酸楚,我只是想哭。我幻想自己有很多很多钱,可以把这里全买下来,包括这些都穿着运动衫的员工。但我看到的只是自己的解放鞋和打了补丁的裤脚,我被自己寒酸的现实和店员们浓烈的敌意弄得十分委屈。
这时我想离开,但我战胜不了那占有欲—人类发明这三个字真是太厉害了。就像饿狼不管不顾要占有妇女,强盗不管不顾要占有金子,我感觉有种力量推着我去做这件事。我最后下定决心时,想到我的父母就在土屋下无辜地睡着,就要被倒塌的屋顶压死,鼻子酸了起来……我现在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理,既委屈又贪婪,既无耻又愤怒。我将拳头慢慢伸进一件衣服里,来回擦着,像擦拭婴儿的皮肤,然后我听到内心果决的声音:动手。我张开五指,猛然抓牢衣服,像抓一条丝巾一样将它抓走了。我在跑的时候,感觉速度很快,风在耳边呼呼地响,树在街道上快速倒退,但实际上我跑得很慢,就像是在噩梦里跑,怎么跑也跑不动。我轻而易举地被抓了。其实在我意识到自己已完全占有那件衣服时,人就虚脱了。
五 李小勇的补充交代
叔叔,你不放过我,我就要回到那乡村去了;我利令智昏,不懂事,对不起父母,对不起你。我不能这样回去,这样回去他们要被气死,肯定被气死;叔叔,我并没有抢到手,希望你能原谅我;叔叔,如果我举报别人,可不可以减免罪过?我说的那个穿阿迪达斯的妇女,用英语哼儿歌的妇女,听我母亲说,是被拐卖过来的,跑了几次,被打成疯子了,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