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体已被损害一部分,但尚未损害彻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比死还难受。她来到生与死的中途,人间就在井口,闪现着讽刺的弱光。她没有力气再爬升一步。而井底那永远黑暗的处所,像母亲一样挥舞着煽动性的手帕。跳吧,跳下来。她反复权衡着:就一下子,什么都结束了,不会再有肉身的疼痛和精神的磨难了。还有,再不决定就来不及了,就会像重伤的野猪在泥浆里永恒地、可怖地抽搐。
“因此,她跳入几步之遥的河里。她不再顾及河水臭气熏天。这在自杀案例中很常见,很多事主最终都背离了最初的自杀方式。春天开始走。她走了很久很久,像身处于噩梦中,怎么也走不动。她焦躁、恐惧、愤怒。最终她辨清河流的细响。她走上防洪墙,哀鸣着,猝然栽向河里。她飞落时,所有世事像高速奔跑的数字在她眼前清晰闪现。被遮蔽的事都有了眉目,哦,就要恍然大悟、大彻大悟了。然后她被河水及时吞吸。河水像无处不在的冰刀,刺进她身体,在她的思维里划来划去。”
“还有这里,”法医展示出又一张照片,显示春天的手掌充满瘀痕,皮都破了,右手食指和中指甚至露出骨头,“她在尝试往岸上爬,在抓,不过最终能抓牢的只有水中的水草了。春天够到防洪墙的护沿,双手不停颤抖。她再也使不出力了,就是支撑着不让身体掉下去也办不到。身体正像一头野牛,将她朝反方向无情拉拽。她终于像一枚孤独的炮弹,再度掉进河里。有段时间,她从水里伸出一只手或半个脑袋,但后来我们能看见的便只是微微隆起的水面。她的面孔开始在广袤而沉闷的夜空浮现,这张灵魂的脸独自待在虚空之中,看着自己越沉越深,一直像秤砣那样依附于水底,被水底吸住。后来,它也消失了。”
“是不是可以说,她还是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电视台记者说。
“你可以理解成这个想死的人已经死了,而她的躯体还在做本能反应。”
法医点上烟。摄像师扛着机器走了。屏声静气的众人开始说话。矮胖记者走过来,说:“你没办法证明农药不是别人骗她喝的。她喝醉了。”
“你有证据吗?”
“没有。”
“没有证据你说什么?”
“反正你没办法完全排除他杀的可能性。”
记者走回去时,拉拉船夫腰间的尼龙绳。“不关我事。”船夫晃荡着脑袋。
“你不错嘛。”
“不关我事。”
“你为什么不绑她一只手,绑一只手不是也能拖上岸吗?”
“这个要看情况哩。”
“绑一只手不是更省事吗?”
“我不知道,我要回去哩。”
记者嫌恶地丢掉绳子。这时,警察说:“你们不是要问吗?这里有个死者以前的房东。”那伙记者便转过来,齐刷刷地看我,就像我身上别着什么明显的凶器。
“我还有事。”我说。
“就一会儿工夫。”他们中的一个说。倒是那矮子说:“有什么好问的?”他一个人先走了。
“我们就耽误你一会儿,”剩下的一直跟在我后边,“她是你什么人?”
“我妻子过去的同学。”
“她为什么住在你家里?”
“她是我妻子的同学,和我妻子感情很好。当时她租不起房子。”
“你知道她做鸡吗?”
“不知道。”
“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真不知道。”
“当时有没有男人上门来找过?”
“没有。”
“那有没有人打电话给她?”
“不清楚。”
“她在你那里住了多久?”
“三个月。”
“三个月,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真不知道。”
“你连她是做小姐的都不知道?”
“当时她可能没做。”
“那你知不知道她偷东西?”
“不知道。我得走了。”
“就这个问题,她有没有偷过你的东西,或者别人的东西?”
“不知道。”
“那你有没有收她房租?”
“没有。”
我继续走,他们像飞机抛出的降落伞,离我越来越远。他们说:“不收房租,可能是用睡觉抵了。”我立刻停住,指着他们:“说什么呢?”
他们摊开双手,阴阳怪气地看着我。
“我告诉你们,你们左一口小姐右一口小姐,你们呢?你们不是吗?”有时发怒会让人说话流畅很多,“你们有没有想过她也是一个人,也有属于人的尊严?她都死了,你们还纠缠那些事干吗?”
“她做小姐是不可争辩的事实,我们用事实说话。”
“去你的用事实说话,你们只是挑有利于你们的事实而已。你们的报道有一句同情她、关心她的话吗?你们关心的只是读者的肮脏心理。你们为着讨好读者,不惜出卖一个可怜的女人。这就是你们自诩的新闻正义?你们跟那些恐怖分子有什么区别,你们不就是报纸的败类、新闻的亡命之徒吗?你们从前到后,有从人的角度去理解一个当事人吗?”
“你理解过。你说。”
“滚。”
我走向车辆。可仍旧气不能平,我转身继续咆哮:“什么事到你们这儿,都被刻画成色情。色情、色情、色情,你们脑子里除开这个就没别的了。一旦不是色情,你们就疯狂做伪证。你们有笔能写,信口雌黄没人管。你们不怕遭报应。”
他们一起笑起来:“你看他,说得头头是道的。”我钻进车里,感觉爽多了,觉得只要一提方向盘,车子便能跑向天空。可不一会儿,脑袋便鸣响起来。我去了电玩城,到处是嗒嗒的枪击声,我玩不好,便去洗浴中心。水柱砸向地面,也是嗒嗒的声响。我还得去迪厅,迪厅真好啊,就像有什么东西主导着我们,嘭嚓,嘭嚓,嘭嚓嘭,让我的一只手不由自主弯起来,在脑袋和肩膀跟着弯过去后,它又主导你朝另一个方向弯去。没人告诉你这样,是你自己知道就要这样。这样我就无暇顾及那让人发疯的嗯唵声了。
后来我将脑袋塞到小姐的胸里,说:“就这样捂我一夜吧。”
“不。”小姐来回碾压着我。
“就这样捂着我的脑袋,求你了。”
我捉住她的腰,继续说:“我给你两千。”
我直到次日才回到小区。阳光明媚,而我因为疲惫而恶心。我将车停到门口,甩上车门,看见那伙记者守在一辆车内。来了,来了,他们怂恿着穿鸡心领毛衣的矮胖记者。后者摇开车窗,说:“不要以为我们的办事能力差。”
“滚。”
我走向小超市。我听到车门被关上,感觉他像豺狗一样盯着我的背部。他一定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晃荡着,他用眼神跟同伙说,看我的,然后继续吊儿郎当地走过来。最终他拍住我肩膀,说:“听说你和她关系不明不白。”
“谁?”
“死者。”
“我说你是听谁说的?”
“你别管,你就说有没有这回事。”
“谁这么诬陷我?”
“这个人,你认识他,他也认识你,”他的手划向空中所有住户,“当然我也认识他,虽然刚认识不久。不过,从我的角度来说,我还是更愿意相信当事人。”
“没这回事。”
“我也是为你好。”他看着我,“你最好考虑清楚,写什么,怎么写,都在我。”
“滚蛋。”
我继续走向小超市。他走过去拍打我的汽车,说:“你不知道马路边不能随便停车的吗?”接下去又对那一伙记者说:“一个普通居民而已,把自己当新闻发言人了。”直到我从超市结账出来,他还在说:“你不觉得你现在的表现很可疑吗?”
我想抽他一顿,但我想他没什么招了。

列车最终悄无声息地驶出去,就像上帝轻轻移走一块积木。一共十五节,一会儿就溜完了,我看见对面的月台空荡荡的。它好像只装载小莉一人,它的任务就是负责将小莉从我身边装走。我感到一种散架的孤独。我们家就像散伙了。
我随便吃了点,买到刚上市的早报、晨报、都市报,坐在车站逐字逐句读。它们以较大篇幅报道春天事件的新进展,可用其中一条标题概述:
护城河悬案添新疑点,
死者生前被搜身侮辱。
它们以一名KTV小姐的讲述为底,外加许多评论性语言组成。她化名芊芊,就是穿旗袍、涂口红、在河边喋喋不休的那位。她敢作敢当,拨开身边掐她的伙伴,提着裙摆走到刚被她们拒绝的记者面前,说:“她就是被他们害死的。”
“别说。”
“什么别说?要是没做亏心事,他们为什么跑掉?”
“事情都过去一个月了。”
“就是因为这个,就是,”她觉得旗袍很闷,叉开两腿,像只圆规那样站着,“来,有多少料我给你们报多少料。别拦我。”
一枚从周生生买的铂金戒指,价值约一千五百元。毛毛戴不进去,问:“你这是给谁买的?”
“给你买的。”马勇讪笑道。
“你怎么不带我去试?你知道我指围吗?”
“我身上有钱,一时高兴,临时买的。”
“谁信?”
“不信拉倒,拿来。”
“不,你说清楚。”
“拿来。”
“给我试试。”这时春天走过来。毛毛愤怒地递过戒指,说:“你试你试。”
“走开。”马勇说。
“给我试试。”
“你试,你试啊。”
“你别哭,男人是你从我手里抢走的,我都不哭,你哭什么?”
春天对着光线举起它,在男人就要抄走时,一转身,戴到右手无名指。严丝合缝。不大不小。她还甩了甩手,它就像生在上面。“摘下来。”马勇吼道。春天转过身,看见他作势要扇下来的巴掌,说:“打啊,打啊。”毛毛气得不成样子,不停跺着高跟鞋。
“打啊,你倒是打啊,这个戒指你说要买给我,却转手送了别人。”那巴掌便打下来,并不重。“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马勇说。
“我不是什么东西,我只是好怀念生病时,有人跑来,又是炖汤又是按摩的,”春天摘下戒指,瞟了眼毛毛,还给她,“我只是戴戴好玩,他哪里会给我买什么戒指,他也从没带我去金店试过指围,我只是逗你玩。”
至少在这个环节,姐妹们认为春天是打了漂亮仗的。那戒指从此像脏东西,毛毛指头没法戴,心里也戴不上,可为着刺激春天,总是拿出来玩。“你玩着玩丢了怎么办?”有人说。
“丢就丢了,多大一场事?”
可真丢了时,毛毛大汗淋漓,在衣柜、收银台和包厢不停翻找。包厢灯暗,她便取了应急灯,后来还拿扫帚柄去沙发底下扫荡。“他要是知道了,还不打死我?”她看着姐妹们,“也不知道是谁人品这么烂,手这么贱!”
“你好好想想,最后一次见到它是什么时候?”
她骂骂咧咧地想。马勇走来时,她还是没想到。“什么事?”他说。她低头咕哝着:“卫生间,肯定是,上个卫生间,不见了。”
“到底怎么了?”马勇烦躁地问。
“春天偷了我的戒指。”
“你确定?”
“我记得上卫生间回来时,看见她的身影。”
“你确定看到了?”
“百分之八十是她,百分之百。”
“春天。”马勇喊叫道。
“什么事?”春天走过来。
“你拿了毛毛的戒指?”
“没有。”
“我再问你一次,拿没拿?”
“没有。”
“我给你机会,你自己拿出来。”
“我没拿,怎么拿出来?”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
“我没拿。”
“好吧,所有人都给我滚到更衣室,滚进去。”
马勇像赶鸭子一样将大家赶进去,命令每个人打开衣柜,由毛毛挨个检查。现在想起来,并不是毛毛有什么证据,她只是出于害怕,要将丢失戒指的责任推给别人。她选择了自己最恨的人。可是春天瑟瑟发抖起来。在所有衣柜都没找到这银白色的玩意儿后,毛毛喊起来:“扒开春天的衣服,搜身。”
春天缩着身躯退到墙边。毛毛走过去,抽了她一耳光。“没有。”春天说。可还不如不说呢。毛毛蹲下去,掀开春天上衣,将手探进胸罩里摸索。“没有。”春天痴愣地看着上方,气若游丝。
“什么没有?”毛毛从她胸罩里取出戒指,“你看看这是什么?”
“这是我的。”
毛毛戴它,果然戴不上:“你看清楚,这是谁的?”
“我的。”
毛毛一个巴掌打下去,将要再打时,被马勇拎走。春天眼里闪出一些欣喜。可是马勇挽起衣袖,躬下身子便揪住她的头发。春天开始弹跳。马勇没有抓好,重抓了一次。他拎起她,用手肘压住她脑袋,掂了掂,说一声“起”,三两步便跑向另一头。春天的身子跟着自己的头发,头发跟着那只文着暗蓝色大龙的粗手,朝另一头奔跑,猛然撞到墙上。还好墙上包着厚呢子,墙体也是木板,否则准得撞死。
“是不是你偷的?”
“不是。”
马勇换了另一只手,重新抓牢,不停拎着她往墙上撞。“你这个疯子。”马勇咆哮着。而春天还在说:“你说过永远不打我的,你说过。”
“你他妈就是一个疯子,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个疯子。”
马勇是个偏执狂。我们以为撞三五下就够了,可他撞个没完没了。我们一起去拉他胳膊,他还是用尽最后的气力,将她撞了一次。墙都凹下去一些,脖子撞歪了。
因为这事,很多人觉得过去一些莫名其妙的事都得到了解释,比如一只耳坠不见了,或者本来是五百元的转过背回来就只剩三百。她们恍然大悟。可我觉得春天不是这样的人。春天是偷走了戒指,可这和偷走一个男人相比算得了什么?你偷走我的男人,我偷走你一枚戒指,不算合理吗?何况这戒指本来就是买给我的。谁比谁不要脸?春天当天就走了。
我坐到九点,买了啤酒,一手抓着方向盘,一手握酒瓶,开车回家。我看见路人指着我,无声地惊呼,交警也露出疑惑的眼神。我若被逮起来就好了,我实在没办法安排自己的生活了。
我在家里沉沉睡去,直到房门被敲响。是物业的人。“公安分局打电话来,要你下午两点前去一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