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停在那儿走不动了。
“你非得要看。”看守说。
年轻人喘着气,深呼吸好几次,才继续走动。看守推开装着毛玻璃的门,一股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味冲过来。房内摆着十来张铁床,有几张盖着裹尸布,显现出尸身的轮廓。墙角则起了一圈半尺高的青苔。有尸体的地方,植被茂盛,我想到这个。看守径直走向其中一具,像魔术师一样拎起白布一角,说:“你们真的要看吗?”
年轻人极为认真地点了点头。
看守缓缓揭开裹尸布。哦,现在想起来还是犯恶心。春天躺着,肿胀了一倍,肚皮却瘪了,从上衣缝隙露出解剖后粗枝大叶的缝针痕迹;那皮肤一部分呈褐色,一部分发黑,像是豆腐起了霉斑;只有脸部还稍微保留住一些往昔的影子,但是大耳扩腮,眼球暴突,嘴唇肿胀外翻,露出岩尖般的牙齿。我的脸皱成一团,眼睛痛苦地闭上,我已经为这具尸身严重吐过一次。年轻人一直硬站着。看守问他:“看见了吗?”
“看见了。”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三
我走进小区里我的家。电梯在四层开启,一个年轻人蹲在对面墙角。他迎着我的眼光,想说话,却自我劝止了。我走过去,打开自家房门,听到细微响动,是他站直了。我转过头来看。他的嘴唇再度开启,再度抿了下去,像好不容易支起的帐篷一下扑倒在地。
“有什么事?”我说。
“请问是陈先生吗?”
“我身体不舒服,不接受你们谁的采访。”我关上门。一会儿,响起敲门声,我拉开门吼道:“够了,朋友,我说够了。”
“我是春天以前的男朋友。”他说。
“什么?”
“我是春天以前的男人。”
“你有什么事?”
“我想看她有什么遗物留在这里没有?”
他不争气地流出了很多眼泪。我则在等待一种叫恍然大悟的东西,就是这个人,就是他啊。他说:“说起来都是因为我。”可我觉得不是这回事,他应该具有让女人崇拜的危险面容以及冷漠残忍的脾性,可他无论是面相还是举止都显得过于老实。只有额头一块不大的疤痕似乎证明他还有过暴力经验,而我宁愿相信他是挨揍的。
“进来吧。”我说。
他匆促致谢,躬下身去解鞋带,被我制止。我去那间小卧室取了遗物,发现他还留在门口。“我是在报上看到消息赶来的,没想到她死了。”他说。
“炒作一阵子了,本来是自杀,非说他杀。”
“我知道。”
“春天也不是什么小姐。”
“嗯,说起来是我害了她。”
“别这样。”
我想我终归还是与人为善的,便缓和口气:“我一直没给外人看过,你坐。”他鞠躬着接过去。在那本《茶花女》的扉页上,有一行字:
玛格丽特对春天惭愧。
他一见到此,便像罪犯在铁证面前表现的那样,猛然栽下头。这是当日他的笔迹,稚嫩、自信而草率,在爱情的冲动里迷信对方是唯一。现在他穿过时间之河,有大量的结果可以用来校验当初的赞唱与誓言。而他即将打开的日记本,每一页都被圆珠笔画了大叉,有的已划破,我们仿佛还能看见春天当初歇斯底里的举动。我走到厨房倒水,年轻人则在不停翻日记本,最终他抱紧自己的头,抽泣起来。我看见他的背部微微颤抖,接着肩膀、胳膊和衣服也明显耸动起来,仿佛整个身躯都参与了这场哭泣。
春天这样写:
我找不到谁说话。我想了所有人,没一个合适。也许不是合适,而是没人愿意来听。我快要死了。我都要死了,他们还在问:“你怎样了?要不要喝点热水?”你也不在。即使你在,你也会狠心走开。我不可能再相信你。我病得快死了。我会死在没人要的野外,总是下雨,下了很多天,我的尸体都湿透了,你们也不会来。我不在你们的名单里。我活该这样。你们没一个会同情我。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你们没有一个人在乎我。我算什么东西。
除开这些,整本日记留下的便全是一个被迫害妄想症患者的胡言乱语了。我早撕掉那页说我的,她写我如何处心积虑地勾引她—路过时蹭她,用手指勾她下巴,将手掌捞向她下体,等等。她构陷了所有人。
“没这回事。”我说。
“我知道,”小莉皱紧眉头,不停晃荡着脑袋,“你最好把它们全撕了。”
我端着水走回客厅。年轻人抬起头,睫毛湿答答的:“我得走了,实在打扰您很久了。”
“没事。”
“我能带走吗?”
我点点头,将为他准备的茶水放在茶几上,由着他走出去。“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来找我。”我说。
“嗯。”他匆匆回答道。
我关上门,走到窗边,一直等到他在地面出现。他走错了方向,很久才知道回来。他仰面朝天,吊垂双手,放肆地哭泣着。有几个路人停下来看,他差点撞上一个。我想这时就是有人向他脸上吐痰,他也不会管;就是照着他胸口插一刀,他也会朝前走。他要哭很久很久,为着罪孽。
此后又只剩我一人。在长长时光里,我将酒放在腿间,坐在沙发上发呆。上午走了,下午来了,灰暗的东西从天空压下来,天黑了。然后,从那狭小卧室传出若有若无的呻吟。也许只是感冒,但春天像经验丰富的老太婆,在四周沉默时她沉默,一听到脚步声,便赶紧呻吟起来。我们走到门口时,那呻吟便极为大声。
“你怎么了?”我们走进去问。
“我快要死了,你看,都没什么血色。”她悲啼着,眼泪朝外滚。“奸诈。”小莉看着我。我点点头,说:“喝点热水吧,我这就去倒。”后来我们路过时不再停留,她的哼叫便徒劳。现在她都死了,我还能听到她在房间像织布一样织着自己的呻吟。
“够了。”我醉意醺醺,踹开房门。那里只有一床暗红色的小席梦思。我找到扫帚,在每个角落扫荡,我吼道:“够了够了,别他妈再哼叫了。”她便停止哼叫,却又在我低头时,悬浮于某个角落。我仓促望去,她便像一口气吹飞的碎片,无声地散了。
我打电话给小莉,说:“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想你。”可她仍沉浸于自己的悲哀:“将房子卖了吧,我实在是住不下去了。”
“卖,过完元旦就卖。”
“能早点就早点。我实在没这么倒霉过。”
“那你还回来吗?”
“不回了。”
我整夜开着灯和电视,比任何时候都盼望早晨到来。在白天,我穿过一条条街,嘴里模拟着,嗯唵,嗯唵,嗯唵。可总有一股万有引力,将我扯回来,即使背对着家门,我也会倒退着回来。嗯唵,嗯唵,嗯唵,我模拟着,像头驴被迫回来。
“这不就来了吗?”
保安将手越过年轻人的肩膀,指着我说。年轻人转过身,眼睛像棍子打在我身上。几天工夫,他头发凌乱,脸色灰白,嘴唇也不见半点血色,连着眉毛也灰了。他就像常年吸毒,或者连续熬夜打牌一样,在生理上极为疲倦,却在精神上极为亢奋。
“我是特意来向您告别的。”他向我鞠躬。
“事情处理好了?”
“还没,我这就要去看春天。”
“你还没看到?”
他捏紧拳头,骂起殡仪馆看守来。说起这老实人的愤怒,嗯唵,因为并不践行,便在嘴皮上极尽凶狠。他一边在包里翻介绍信,一边破口大骂。
四
警察没有回答,将我召入会议室。有人拉上窗帘,摄像师扛着机器,摄像机尾端插着一根线,连着话筒。电视台记者举着话筒,背诵开场白。是自杀还是他杀。殒命。这究竟是。欢迎收看。《谜局》。
“我可以走了吗?”我再次问。
“你等等,他们也许会问你一些问题。”警察的眼睛盯着摄像机。
船夫双手扶膝,目不斜视,坐在角落。我听到“先录先录”的声音,灯光师举起白炽灯对准船夫,后者的脸瞬间僵硬。电视台记者走过来抓起船夫的手,有力地摇着。“别紧张。”他说,然后抽出那只手。船夫不知是要将手指合拢,还是继续分开着,便让它悬在半空。直到采访结束,船夫才收回手,去抓了抓衣服。
然后电视台记者开始抖电线。就要到我了,我喘着气,没有比这种等待更熬人的了,我还没经历过这种事呢。当电视台记者提着已经顺溜的线,在跟随的白炽灯照耀下走来时,我站起来,他就像将军一样散发着威严,盔甲哐当作响。
“不用站着。”他笑着说。我因此坐下来,我的脸得有多红啊。
“准备好了吗?”
“好了。”
“我们都知道死者生前曾在你家住过一段时间。”
“是。”
“她是你什么人?”
“我妻子过去的同学。”
“她为什么住在你家里?”
“她是我妻子的同学。感情好。她穷。住不起房子。也许。”
“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待人和气,挺懂礼貌的。”
“具体说是?”
“就是特老实。”
“比如?”
“她对每个人都和和气气。”
他对我轻眨眼皮。我说:“唉,没想到她这么快走了。”他便对着镜头发表议论,然后转过来说:“谢谢。”他握住我冰凉的手,而我的汗倾巢而出。
“我可以走了吗?”我走过去问那位警察。
“等等吧,谁知道还有什么事。”
不一会儿,法医推开门。他将蓝色文件夹抛到桌面,然后戴上白色手套。后边闹哄哄地跟着一伙报社记者,为首的是那个穿着红色鸡心领毛衣的矮子,他皮笑肉不笑地和熟人点头,然后带着一股畜生般近乎蛮横的自负,坐到法医对面。
“现在要拍吗?”法医对着摄像师喊。
“可以吗?”
“可以,有什么不可以的?”
法医振振衣服,坐好,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说:“你们看,鼻子下有白色蕈状泡沫,说明是溺死的。这是冷水进入呼吸道,刺激气管黏膜导致的。”接着他又抽出一张,显示春天手里抓着泥草:“这也是溺死的重要特征。我们至少可以排除她是被杀死后再抛入水中的。她是直接溺死的。”
矮胖的记者举起手来。
“什么事?”电视台记者问他。
“我可以问问题吗?我怕耽误你们拍摄。”
“没事,人家会剪辑。”法医说。
“那我说了。这两张照片并不能排除是他杀。溺死不一定代表自杀,别人也可以将她推下水,置她于死地。”
“这种情况很少见。”
“我在电影里看过,金三角的毒枭经常将人推到河塘里淹死。”
“那是电影。”
“电影来源于生活。”
“我问你,假如你是凶手,你会将一个成年人推到河里吗?”
“有什么不可以,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你考虑过他的游泳水平吗?考虑过他的求生本能吗?考虑过水深水浅以及水的流向吗?这些都考虑过吗?他要是没死,你怎么办?”
“我会事先采取措施。”
“什么措施?”
“捆好他的四肢,或者绑缚重物。”
“那在这起案件里你看见过绳索或者重物吗?”
“当然,”记者解下相机,调出照片,“你看,她的双手被绑住了。”法医摆摆手。记者接着说:“很简单,要是我自杀,怎么能将自己双手绑起来呢?”
“这在自杀中并不罕见,你没见过而已,”法医做起手势,“你既可以通过别人帮忙,也可以自己先做好绳套,用牙齿拉紧系带。”说完他慈悲地看着记者,就好像不是他在疲于招架,而是对方就要踏出最后一步,掉进自己安排好的陷阱里。记者果然说:“你也不能排除有人将她双手绑住然后将她推到河里的可能性。”法医鼓起掌来,警察将船夫带过来。
“你问他吧。”法医说。
“是哩,是我捆住了她的两只手。”船夫说。
“什么?”
“是我去捆住她的。”
“你为什么要捆她?”
“我们都这么干。”
“你们将尸体的手绑住?”
“是哩,这样我们就能把尸体拖到岸上来。”
“你不可以将尸体弄到船上吗?”
“不吉利。”
船夫又补充道:“我捆的时候她已经死了,鼻子下冒着泡泡哩。”记者吸了一大口气,胸口跟着鼓起来:“我真想踹死你这老东西。”法医微笑着走过来,摸出烟,不停地在烟盒上敲打这根烟,说:“写新闻不是写小说,你说是吧,小何?”记者面红耳赤地收起采访本,说:“我不也是为了工作吗?”
摄像师重新打起手势。法医抓紧吸两口,摁灭香烟,重新坐回去。“我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河流的宽度?”他比画着,“只有这么宽,四到五米。你游几下,这么说吧,挣扎几下,就到对岸了。”
“嗯。”电视台记者说。
“想弄死一个人还是很难的。”
“那这同时是不是也意味着自杀的难度增大?会让既遂率不高?”
“不,对自杀心切的人来说并不如此。给他一口水,他就能将自己溺毙。对人生感觉太累的人,可以将脸伸进马桶淹死自己。还有的人,仅利用山间一场大雨,醉卧于小道,也能让肺部进水。所有证据都在表明这起案件的当事人在想办法寻死。她先喝了农药。”
法医抽出尸检报告:“我们从她体内提取到有机磷制剂。农药是她自主喝下去的。这是她原本想采用的自杀方式。如果是别人将她弄死后再灌入,那么因为代谢停止,我们便不可能在肝脏等处提取到农药。琥珀色的酒瓶没有瓶盖,放在椅子上,酒里掺了敌敌畏,散发出臭味。河水隐藏着布片、剩饭剩菜、用过的卫生巾、黑色的泥浆以及正在自溶的死猫死狗,也非常臭。河水裹挟着它们极为缓慢地流淌,也将它们沉淀。春天已喝了四瓶,第五瓶里掺了农药。她坐在路边椅子上,仰望着沉闷的夜空,程序性地抓起第五瓶。她只喝了一小口便弯下身子呕吐。但她还是又喝了两大口,确定喝进去一些。
“她喝得不多,不足以致死,但身体反应强烈。她抱着头,踉踉跄跄地走。右腿朝右边晃,在右腿成为支撑腿后,左腿朝左边晃。她往前晃了几步,便连续后退。她半转过身子,继续晃荡着。头是晃动的根源,让她的身体转着圈。她恶心呕吐,汗如雨注,同时还在来回转着圈。不一会儿,她感觉进入一个雾的世界。路灯、座椅和树枝变成大大小小稍浓的轮廓。她紧抓着头,大口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