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仨勘察过一个又一个稻草堆,闪进最大的一个。他躲在稻草堆后边,旁边传来秒针走动的声音。他知道是后学和辉东将稻草一捆捆塞到铡刀下,由反动铡。声音好听极了。不久,声音消失,他想他们是不是走了。他得回家,困了。这时,反动开唱:“开封有个包青天。”他们便跟着唱起来。安安的血活转起来。他竖起耳朵,听见他们在争执谁该当包公。其实不用争,最后总是反动当,可他每次都要假装以理服人。
“我皮肤黑,你皮肤黑吗?”他说,“我肚子大,你肚子大吗?”
因此后学只能当王朝,辉东只能当马汉。
“王朝在吗?”
“喳。”
“马汉在吗?”
“喳。”
“王朝马汉听令,带犯人陈世美,”反动说,“速带犯人陈世美。”
这个游戏玩不下去。而安安矜持起来,他要等待反动的一句话,这句话就像一块糖、一个抚摸、一个及时的赞赏。他一定要等到,而不是自己贱兮兮地跑出来。最终反动悲叹道:“要是安安在就好了。”他一把跑出来,拍打衣袖,跪下,说:“陈四美到。”反动噎住,不过很快恢复开封府尹的威严,说:“你应该说犯人陈世美到。”安安说:“犯人陈四美到。”反动抛出稻秆,声如洪钟地喊:“王朝!”后学捡起它。“喳。”反动喊:“马汉!”辉东捡起它。“喳。”哈哈哈……反动仰天大笑,将犯人陈世美押上铡台。
后学和辉东将安安拖到铡刀下。阳光自遥远的天空投射下来,闪耀于刃口,像在那上面涂抹一层雪花。安安的脖子因为靠在冰冷的铡槽而发痒,他嘿嘿笑。他笑时整块牙龈露出来。笑什么笑?后学和辉东按死安安,可他笑得更加不可控制。反动迈着八字步走来,用鞋尖踢木柄,比画着刃口,拿嘴吹手指。他对眼睛骨碌转着的安安说:“犯人陈世美听好,开封府铡刀有三种,第一种是龙头铡,为皇亲国戚准备;第二种是虎头铡,为文武大臣准备;第三种是狗头铡,为黎民百姓准备。你是当今皇上的驸马,理当用龙头铡。你可知罪?”
安安哧哧地笑。
后学和辉东说:“你应该说犯人知罪。”
安安的眼里便放出磷火般的光:“犯人知罪。”
反动抬起手腕,看了眼不存在的表,说:“午时已到,铡。”说完摇动木柄,刃口挨到安安脖子时停止,算是铡过。接着是后学,将刃口停在安安脖子处也算铡过。最后是辉东,他朝手心吐唾沫。安安不耐烦地说:“等下轮到我了。”他也像反动和后学那样,将刃口停在安安脖子处,算是铡过。但是他在提起铡刀时感觉吃力,为着不丢面子—不让铡刀压不下来—他使尽力气,几乎是跳着让身体吊在刀柄上。那往下的力气便不受控制,像马车不歇气儿地坠向山谷。铡刀切掉安安的脑袋。笑声消失,像正流淌的河水不见。过了很久,血才从颈口一股股地喷出来。他们仨像大风吹刮的锡纸,哗哗作响,站着尿了裤子。他们看着不敢看的铡台。辉东太入戏,或者说本来就是“逆子贰臣”。后来,辉东之父吴主任赔偿安安家五万元。
(感谢方舟先生为我讲述这个故事的雏形。)


第8章 春天

“看清楚了。”年轻人长时间盯着,忽然捂住鼓起的嘴躬身跑开。我甚至看见泪水倾斜着滴向地面。看守高耸眉毛,睁大眼看我:“早说了不要看,有什么好看的。”他拉上裹尸布,这样她便只剩一个轮廓了。
我一直走到殡仪馆外。年轻人蹲在路边,已呕吐干净,不过指头仍按在地上,手臂不停地抖。我拍拍他,他转过头来,眼泪像伤口的血不停涌出。我完全理解这种痛苦。“不要难过,你毕竟来看过她。”我说。
他动动嘴角。
我扶起他缓慢地走。他回头望着殡仪馆。“我带你去漱口,”我说,“只是去漱漱口。”我们来到小卖部,我让他扑在柜台边,买了一瓶矿泉水。我说:“走,我们出去漱漱口。”但他好像睡着了。我用力拉,他反应过来,跟着走出来。他漱口的动作十分机械,好像老人在咀嚼什么食物。一辆挂满尘土的桑塔纳驰来,路过我们时猛然转弯,差点剐蹭到我们。
它停在殡仪馆门口。
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从驾驶室钻出来,匆匆走进馆内。他穿着棕色夹克以及肥胖人才穿的松松垮垮的牛仔裤,屁股后挂着一串钥匙。不久,从后座钻出一位矮个儿妇女。她穿黑色礼服、黑色裤子、黑色平底皮鞋,右臂用别针别着一块黑纱,手里还捏着一块黑纱。她挎着黑色的包,像鸭子追赶着前边的男人。
“我们进去。”暮色将至,年轻人才说。我感觉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并不知道世界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一个女孩死掉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但他终于醒悟过来,又哭上了。我扶着他走进馆内。现在温度是这么低,大厅阴凉,看守拖着水泥地面。他对我们说:“我真搞不懂。”
“您辛苦了。”我说。
看守在一块已很干净的地方来回拖了一阵子,示意我们坐到东边那排椅子上。这样我便能看见坐在西边的那对男女。不像我们这边—年轻人正靠着我说着呓语—他们分开坐着,隔两个座位,不停争吵。他们吵得越来越凶,声音嗡嗡地飘浮,弄得大家头昏脑涨。
“吵什么?”看守将拖把重重蹾在地上。男子抬起头,而女人掏出手帕抽泣。有时哭得欢快了,她便停住,用食指和拇指冷静地擤出鼻涕。看守躬下身继续拖地。我觉得是过度的无聊摧垮了他,使他将地板当成反复擦拭的艺术品。
我看见男子里头穿着暗红色T恤,手戴金戒指。他一会儿揉搓头发,一会儿抓痒。他将放在空椅上的黑纱别到胳膊上,转过头对女人说:“我戴着了,我知道这不光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然后他看表,问:“还要多久?”看守继续拖地。“你就这么急?”女人说。男人盯着她,眼露凶光:“要不是在这里,我早揍死你了。”不过在一阵沉默过去后,男人眼眶却红了,鼻下也挂出鼻涕。
“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啊。”他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将烟抖出来叼到嘴上。他又摸出火机点燃它。他一边咳一边抽烟,眼泪都滴在烟卷上了。
“请熄掉你的烟。”看守说。
“熄在哪里?”男人望望地面、座椅以及摆放着各式骨灰瓮的橱柜。看守继续拖地,看起来要收尾了。男人歪斜着脑袋,阴沉沉地看他,非常用力地吸了一口。“我跟你说了,公共场所不许抽烟。”就是我怀里的年轻人也被这声咆哮吓坏了。看守气势汹汹地走过去。
“不许就不许,你说话就不能客气点?”
“你不懂公共场所不许抽烟的吗?”
“你客气点说不行吗?我得罪你了吗?”
“你没得罪。”
看守走到他面前,继续说:“你没得罪,要抽的话,请出去抽行吗?”男人一只手揉搓着眼窝,另一只手仍然夹着烟卷,烟灰积得老长,不久掉落在地。看守的眼光跟着落向地面。“我就是抽了,你能怎么样?”男人说。
“怎么样?”
就是看守自己大概也没想到,他抽了男人一耳光。这下子热闹了,男人挺身而起,将骨瘦如柴的看守拎起来。“你知不知道,这里烧的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被烧了,你知不知道?”他猛击着看守脸部,“你知不知道?”
看守大喊大叫。男人望了一圈四周,将他丢下来,踢了一脚,“去你妈的。”然后男人取下钥匙串,大步走向门外。我先是听见桑塔纳啾啾地叫起来,接着听见车门被嘭地关上、发动机启动,后来是车辆转弯时轮胎与地面发出急剧摩擦的声音。他逃了。
女人坐着发抖。看守爬起来时,她说:“我跟他没关系,他早就不是我的丈夫了。”看守盯着她,她便朝后退缩。随后,一个穿白色阻燃工服的工人提着铲子赶来。她重复了那句话。那铲子冒着烟,可以想象,它刚取出时一定被烧得通红,现在灰扑扑的。我记得铲子上曾滴下一滴黏稠物,就像塑料被燃烧时会滴下的那样。接着女人又说了一句话,就是这句话惊醒了年轻人。他笔直地站起来,反复捏紧拳头,朝大厅后头的火化间走去。在我赶到前,他直通通跪在地上,双手展开,胡言乱语起来。我想他是在哀求,不要将一个已经死去的女孩再弄得尸骨无存,尽管这无法避免,我还是盼望着不要就这样一下子将她烧个干净。
他的脸上像是有人在一盆盆地泼水。我他妈的也要哭了。那个女人,也就是死者的妈妈说:“春天,是你爹让你这样的啊。”
她一直在咕哝:“每一次都是我来揩屁股。没有一次不是。你为这个女儿负过什么责?你负责都负到哪里去了?你算准了我,你知道我心软,知道把春天丢在马路边一个人走掉,我就一定会去把她抱回来。你真狠心啊。但是春天又不是我一个人生的。你这做爹的难道半点责任也不该负?为什么每次都是我来给你揩屁股?我难道天生是你的用人?”
在看守和工人跑向领导办公室后,这个穿着黑色礼服、黑色裤子、黑色平底皮鞋,别着黑纱,像一只黑鸭子的妈妈,步履蹒跚但内心坚定地走出去,追随她前夫的脚步。她边走边说:“说什么我也不回来。我受够了,早就受够了。我决定了,你不回来我也不回来,你以为我回来,我就不回来,我看是谁回来,看是谁更狠心。你随她怎么样,我也随她怎么样,我看是谁回来。”

他掏出一张不足三十字的介绍信。看格式原是开给看守所的,现改写成给殡仪馆了。在填写探视理由处,警官画了个斜杠。这里最好能写上具体内容,比如“协助调查采访”,他面露难色。“这就够了,”警官说,“我们这里还没开过这样的介绍信。”
他用了两天来解决此事。打电话给自己报社的记者,让他们帮忙联系这座城市的政法口记者,再由后者联系这边公安局熟人。一环比一环疏远。他得到这边记者的承诺,说马上,却从上午等到下午。最终他闯进报社,喊叫着记者的名字。
“没看到我正在忙吗?”对方说。
“我只是着急去看一下,兄弟,”他越说越缓和,“她是我女朋友,是我女人。”
“你看分局那边也快下班了。”
在等待时,他想:实在不行,就将汽油倒在停车场角落的废弃灵车上,反正仅有的一只轮胎也瘪了。车内锈迹斑斑,塞满湿润的木条。将这些木条点燃,让它们冒出浓烟,然后在他们赶出来时,潜入殡仪馆。这办法并不明智,还不如手持木棍,将他们逐一打翻。
当他第一次走进殡仪馆时,看守拦住他:“你怎么搞的?”他看见自己的鞋在刚拖过的地面上留下印迹。“你要干吗?”看守说。
“我来看我的女人,她死了。”
“运来多少天了?”
“应该有七八天。”
“带户口本了吗?”
“没。”
“结婚证呢?”
“我们没结婚。”
“那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她男人?”
“我就是她男人。”
“那我也是。”
看守接着说:“你总得有个证明。”
“我骗你干吗?到现在我还没看她一眼呢。”
“每个人都这么说,都说自己是死者的亲朋好友。但你不觉得殡仪馆也是个单位吗?你们想来就来,就走就走,难道就不应该对它讲点规矩吗?”
“你看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这是规矩。”
“您行行好。”
“我为什么要行好?我在这里上班,干的就是这事。我得保证死人不受打扰。”
“她真的是我女人。”
“没有人不是这样说的。”
“你知不知道,我在这世上爱着的只有她,我见不到她,就活不下去。我活不下去,你也别想。”他从钱包里先后掏出两张钱,哀望着看守,可看守将手插进裤兜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后来看守又提着拖把回来,在年轻人脚下拖来拖去。
“我没工夫和你玩什么柔情。”看守说。
“我是记者,”他想了很久,说,“我有权对她的死因进行调查。”
“刚才你不是说你是她男人吗?”
“我是记者,同时是她男人。”
“那你的记者证呢?”
“没带。”
“走开。”
他掏出这张不足三十字的介绍信,递给我看:“我也不知道这个行不行。我是顺道来向您告别的,您是好人。”
“你要先休息下,你可以到我家休息。”
“来不及了。”
“那我陪你去,我反正也没什么事。”
“我得感谢您,但这事最好还是我一人去干。我应该怎样向您表达我的拒绝呢?我得感谢您,您是好人。”他显得为难。“我终归也是要去送她一程的。”我说,然后搂住他肩膀,走向车库。我载着他朝西郊行驶。下午的阳光射向车窗,他迷糊起来。他睡得很少,即使有时间睡,脑子里也应该交织着种种噩梦。不久他果然醒来,问:“到哪儿了?”
“还早。”
“我一定睡了很久。”
然后他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最终,一根冒着烟的大烟囱进入视野。“就是那儿。”他说。我们便开到烟囱下的殡仪馆。它的门前有着龟裂的水泥停车场以及一座狭小的花坛,摆着两排塑料花盆,里头都是塑料菊花。
看守穿着仪仗队式样的制服,一身洁白,包括皮鞋和手套,只有肩章和袖口的缀条是红的。他弹着裤缝,看着我们走来。年轻人拿出中华烟,很久才知道怎么拆开封条。他将过滤嘴都捉皱了,说:“师傅抽根烟。”看守将手抬到唇前,摆了一下:“不抽。”他确实很该死。
“您看看。”
看守接过介绍信,背过身,就着阳光研究。这时,年轻人攥紧右拳,将它提到胸前,准备给看守的后脑勺一击。我扯他的衣角,却是让他更加愤怒。他等待着,直到看守招招手,说:“你们也知道,我也是按规章办事,规章规定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我说“是啊是啊”。
我们跟着往里走。进门前,看守说:“擦干净。”我们便在一块红色门垫上来回擦鞋底。年轻人一直沉浸在自我赋予的勇气中,可一进到这巨大而安静的大厅,人便发软,苍白的脸上渗出许多汗珠来。
看守领着我们穿过大厅来到领导办公室。一位戴眼镜的男子正在看报,介绍信递过去后,他看也没看便签了字。然后我们回到大厅,从西北侧小门走出去。路的尽头是火化间,据说那里的化尸炉泛着银光,像面包烤箱排列整齐。停尸房在通往火化间的路途中间,左边连着冷库。“制冷坏了,修了几次没修好。因此无论如何,今天也要把她化掉。唉,到时候可能还要切开尸体,否则会爆掉。”看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