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朱卫见情况如此,回家便少了。人们只道闺女是小棉袄,见着朱丹每日仍归来。母亲开始无休无止地折磨保姆,比如怀疑她投毒。那保姆是嘴角长胡子,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姑,哪里受得了这般侮辱,卷起铺盖要走,被朱丹拉住,加了两百工资。朱丹说:“三姑,你好歹在这里服侍八年了,就当她是个小孩,作弄她吧。”那保姆一听,心软了,后来还能开玩笑:“老怪,你说我下毒,我要下毒早就下了,等不到今天。”
母亲说:“哼,你先吃,你下毒先把自己毒死最好不过了。”
保姆便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然后她们在宅子里旷日持久地玩游戏。母亲总是出其不意在角落放上画过奇怪图案的人民币,装作忘记了。保姆总是将它们收集起来,还她,她便蘸口水一张张地点,要是少了,便大叫:“我早就知道你是个不诚实的东西,你就这样贪心,连主家这点钱都偷。”保姆便打电筒去找,不久便真找到五块钱。
却说一日,母亲灵感来了,怀疑保姆将农村的亲人接来住了,便闲不住,四处搜寻。她从一楼翻至四楼,一无所获,便去了阁楼。通往那里的楼梯又窄又陡,她是单手扶着脑袋走上去的。她一打开锁,便见里边灰蒙蒙一片,一只壮硕的乌鸦扑棱棱飞出窗户。
两只用不干胶粘得严严实实,又被包装带捆死的木箱躺在那里,暗红色的油漆尚未剥落。看得出来,它们时刻等待被搬走,却像是不幸的孩子被永久遗忘。母亲抹抹盖上的灰,心里说:“我可是从来没整理过这两箱东西。”
她下楼找保姆,没找着,便提着剪刀上来,撕裂不干胶,剪断包装带,将箱盖揭开。一股陈气几乎将她熏翻。接下来她所见的,让她痴愣。她先想到保姆父亲是宰牛的,接着判断这绝不是动物尸骨。她感到有意思了。这时,在她囫囵的脑海中,有两件事正相向而游,游到一块儿她就明白了。
尸骨……女儿。
但楼下此时正好传来保姆爽朗的笑声。三姑你还笑,你干的好事,你杀了人,还藏尸在此,坑害我朱家!她跌跌撞撞下楼,手翻笔记本,找儿子朱卫和女儿朱丹的电话号码。朱卫的手机一直没人接。朱丹的手机也一直没人接。第二次拨打时,朱丹已关机。母亲便在一阵强似一阵的恐惧中下楼去,走进光明的中午。她穿过护城河,走进知书巷,就快要撞着女儿了,却是侧身转进侧巷。兹事重大。她抄近路去城关派出所了。而朱丹走完知书巷后,走过护城河,和社员饭店老板交锋几句,便走到家门口。慵懒的保姆提着毛线及时闪现出来,谄笑着说:“丹丹回来啦?”
“我妈今天怎样?”
“还不是老样子。”
“我看她跑出去了。”
“不怕,她会跑回来的,她怕我偷她的东西。”
果然不久,母亲高叫着“别跑别跑”,带一伙警察跑来。这事有诸多蹊跷处—疯子报案从来没人理,即使那老所长是她一世情人。他们从初中好起,没牵过一次手、拥过一次抱、亲过一次嘴,却像世间最亲的兄妹,一向都由他来忍让、迁就她的骄横。这天她啼哭着猛然跪下,所长便老泪纵横:“如果是儿戏,就当是陪你儿戏吧,反正我也早退居二线了。”他带着一名警察和两名实习生走进朱家大宅。上楼梯时,他们看见朱丹正汗如雨下地朝下走,便一起退到转角处,让她先下。
“丹丹你这是怎么了?”他问。
“没事。”
她凄苦地笑着,扶着栏杆软绵绵地走。大约十分钟后,那四名警察在查看现场时茅塞顿开,争先恐后朝下冲,其中一位还拔出枪。他们看见朱丹刚走到桥边。这十分钟啊,她只走了十米,她的脚就像黏着巨大的口香糖,她就像在噩梦里那样无望地逃跑。
“我们发现死者的西服里有刘国华的名片,他是不是你的初恋?”
“是。”
“他死了多少年了?”
“十年。”
据说在朱丹被铐起来时,母亲突然清醒了,她扑在女儿和警察之间,以极其正常的语言号叫:“是我干的,是我干的!”
“是我。”朱丹说。
那老所长几乎像拎一只兔子那样将她拎开了,她便抱紧他的裤腿,大叫:“是我杀的,我一刀一刀地杀,一刀一刀地剁,我将他剁得稀巴烂!”
“是我。”朱丹说。
此后母亲便像扎进没有终点的深雾,再没正常过。她曾经去看守所门口守候,但并不知道守候的是自己的女儿,是保姆牵着她去的。当囚车驰过时,朱丹透过铁窗,看见母亲甚至在笑,只是这笑容平淡而遥远,像是彼此没有任何血缘上的联系。这件事轰动了整个县城,甚至整个地区,每天都有许多人插着裤兜,来朱家门前,仰着头参观,有的人还掏出手机拍照。刘国华的亲属早就在这里贴满“血债血还”的标语,也拉上了横幅。母亲这时就像是他们中的一个,好奇地看着每一个细节,有时还用手抚摸白纸,用脑海里残存的对知识的记忆,念出一些字来。
案件在地区中院审理。出人意料的是,陈晓鹏忽然不顾母亲的指责,动用父亲及自己在政法系统的一切关系,替朱丹运作了起来。他请来一位名贯三省的大律师,那律师在法庭上只一句话便使审理进入僵局:“死者系服食大量安眠药自杀。”
“我的当事人在死者昏睡后,探了他鼻息,才知他已断气。在慌乱中,我的当事人将他拖到床底,藏好,后来出于害怕,将他分尸,试图扔走。如按照现在的刑罚,她构成侮辱尸体罪,但在当时,法律并未规定这一罪名。”
“胡扯。”
那本来就已闹过事的刘家亲属,在旁听席上鼓噪起来。法官这时敲打木槌,用一种长辈人的慈悲问:“被告,是不是这种情况?”
朱丹转过脑袋,看见刘国华的母亲正揪着一团白手绢,捂着唇鼻哭泣。哭着哭着,她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捉住鼻尖,清脆地擤下鼻涕,然后继续歪头歪脑地哭。在她大腿上有一张缀着白花的死者遗像。在意识到朱丹看她后,她站起来,大声说:“可恨这女子,这些年来总是到我家来,不是骗我说儿子在广东,就是骗我说儿子在福建,说我儿子一定要赚可以买下一个县的钱才肯回来。你骗了我们多久啊。你这个骗子。”
朱丹说:“对不起。”
接着她转过来,对法官说:“我现在呼吸平稳,神态放松,医生说得对,当我转身面对恐惧时,恐惧便也如此。”
此后,公诉人要求出示证物。那两箱子白骨便被抬来,其中一只下肢还套着皮鞋,多数骨头被当众剁裂,裂口像开放着的喇叭花。“可以想见当时用力之猛。”公诉人说。
“这并不意味着什么。你并没有证据表明此案系他杀。”律师说。
“我们有被告总共八份供述。”
“我认为我们还是应该重证据而轻口供。”
“被告,你自己怎么看呢?”法官这时又慈悲地说,他的态度引得旁听席上一片震动,一伙由刘家邀来的亲友拍起桌子来,纷纷批评起这世道来。却是这时听到朱丹说:“我要说是我杀的,你们就会判定是我杀的;我要说不是我杀的,你们也就很难判定是我杀的。我如今要说,是我杀的。”
“你们可以知道,我家地板上有一块划痕,那是他皮鞋蹭的。你们可以看见他的鞋跟有蹭掉的痕迹。那是我勒死他时,他的脚在本能地往地上蹭。他喝了我泡过安眠药的茶水,睡过去了,我扯下电话线,缠住他颈部,勒死他了。当时他的脑袋靠着我这边肋骨,这块肋骨现在还痛。
“人是我杀的。没什么好说的。你们刘家提出要赔偿,我这些年一直在积,积了有七万,算是对你们的补偿。”
她说完后,现场一片安静。那刘母举起遗像,想说却不知道说什么,便摇晃着它。“别让我看到他,恶心。”朱丹说。在处决她前,她写了一封简短的信,说:“晓鹏,你一定要相信我是爱你的,我一直都爱着你。我们的儿子属于你。”
她在牢里一直跪着,死命地闭着眼,就像枪决在即,但最终她是被注射死的。
第7章 午后
中午,大人们像是喝过迷药软绵绵地低着头,一个个睡着了。安安试图甩脱捉着自己的干枯蜡黄的手。奶奶半睁着眼,嘴里犯恶心,又睡了过去。安安在甩动时,感觉那手紧握自己一下,像虫子蜇过。好玩。谁知甩着甩着甩开了。那只老手像瞎子摸黑,摸出几道弧线,疲乏地落向扶手。安安嘿嘿地笑,露出整块牙龈,门牙尚未长好。
这时,座钟的秒针一步一步地走,像有人在一下下地铡草。安安抬起腿,跨到门外,再将另一条腿拖出。阳光像一场金黄的雨。安安跑进道路。因为跑得快,脸上的肉上下晃动,不一会儿跑掉鞋。他心急火燎地将脚塞进去。他感觉他们已走远。后来,他抓起鞋赤足跑,房屋和山峰在眼前晃荡。他像汽车“嘀克、嘀克”地绕过弯曲小道,穿越整个村庄来到村头。阳光被村长家高大的房屋遮挡,留下阴影,安安像猛然失明。等它们(晾衣架、人力板车、蒿草、水槽)逐渐显现出来,他才明白没人。往日,反动、后学和辉东在这里拍炮。炮是用硬纸折成的,拍炮就是用手猛拍它,拍翻为赢,赢了拿走。安安不会折炮,总是等别人施舍。因为颜色不好看或者边角磨损,反动会施舍给他,然后赢走,最后又送他。安安再要玩时,反动便说“去去去”。后学与辉东会附和,“去去去”。
安安走过村长家。屋内正重播电视连续剧《包青天》。一集又开始,正播着主题曲。安安一句不懂,跟着哼的只是模糊的调子。安安看见通往河边的道路上浮着三个小黑影,大喊:“等等我。”可他们不停。安安撒开腿追,绊了一跤。道路像楼梯猛然竖起来,痛楚和委屈杀到眼前。安安“妈妈妈妈”地叫。可是爸爸妈妈去了外婆家。安安哭得没意思,抹掉眼泪自己起来。他们走了不大一会儿到达水泥桥前。桥是用六块预制板连起的,洪水过后,桥墩陷进深泥,预制板七歪八斜。他们喜欢在桥上滚铁环,看谁滚得远,滚得远的可以耻笑滚得近的,滚得最近的必须下水将三只铁环打捞出来。
烦人的安安走来,脸上挂泪痕,嘿嘿笑着。他比画出几道弧线,说:“我奶奶睡着了。”他们吸着鼻涕,对着眼神,准备比赛。安安抓反动的裤腿,说:“我奶奶睡着了,手还像瞎子一样乱摸呢。”反动甩动屁股,说:“走开。”后学与辉东随即附和,“走开”。辉东推着铁环,快要撞上安安时,大喊让开,安安便失神地跳进蒿丛。辉东上桥,推了几步,就让铁环栽进河里。反动和后学大笑,安安看看他们,也笑起来。
“笑什么呢?”辉东白着眼睛说。安安便不笑。反动说:“没什么说的,你自己下去捡。”
“你们还没推呢,不见得比我远。”辉东说。
“我推给你看。”反动说,“小样儿。”然后他拿起铁环,小心滚过一块预制板,捞住它,说:“比你远多了吧?”后学则推过两块预制板。辉东咬牙切齿地捞起裤腿,脱鞋,一步步走下河。安安学着反动的样子,双手抱于胸前,睥睨地看。水像幽井,将光明阻隔于水面。辉东用脚没探到,脱掉衣服,扎猛子进去。反动说:“该。”
这时安安想起来,说:“《包青天》刚放一集,我听到的。”
“胡说,白天不放《包青天》。”反动说。
“真放了,我听到唱歌。”安安说。
“放你妈。”后学说。
“是啊,放你妈。”反动说。
可是他们接着就唱。
反动:“开封有个包青天。”
后学:“铁面无私辨忠奸。”
反动:“江湖豪杰来相助。”
后学:“王朝和马汉在身边。”
反动背起手走出八字步。安安愉悦起来,好像是自己终于对他们有用了。等辉东湿淋淋地上岸,他们又不睬安安。比赛几轮,辉东学乖,老说:“反正也脱过了。”有时反动就是没推到他那样远,他也下河捡,他从水里冒出脑袋,很爽很爽的样子。安安看得入迷,一时觉得河不宽,桥不长,自己也能推过去。可他不敢提出来。下一个节目是去蒿丛比谁尿得高。反动说:“你给我看着,不许碰。”安安接过泛着光芒的铁环。
蒿丛出现“你妈”的呼喊,辉东像兔子逃脱,反动和后学追出来,三人跑远。安安提着铁环,冰凉、沉重。他将铁环竖放在路上,感觉推一下就会滚动起来,可手一松,它就歪斜倒地。他努力回忆他们的动作,觉得诀窍只有一个字:快。他试得满头大汗。当他终于将铁环放在预制板边沿时,已物我两忘。他咳嗽两声,松开捉着铁环的手,它便在预制板上笔直地跑,很顺利。他觉得能平安推到对岸,一定能,而他们不行。他们一中午也没推过去一次。然后他听到大喝:“原地站住。”他看着铁环像兔子跳进河里,他差点跟着栽下去。
转过来。
安安转过身,看见三双焦急而慈悲的眼。他们匆忙打手势,让他蹲下,他蹲下,才感到不晕。反动温柔地唤:“别怕,孩子别怕。”他们仨手拉手像解放军一样小心地挪上桥,将他解救上岸。反动点着安安的脑门说:“要是滚下河去怎么办?”后学说:“你会划水吗?”辉东跟着点安安的脑门:“你要是淹死了呢?”反动推开辉东,说:“没轮到你。安安你听着,你要是淹死了呢?你淹死了你奶奶怎么办?你爸爸怎么办?你妈妈怎么办?你一家人怎么办?”
安安红着脸。
“快给哥哥赔不是。”反动说。安安认真摸辉东的手,说:“东哥对不起。”又摸后学的手,说:“学哥对不起。”最后摸反动,还没说,反动就说:“好了好了,没事了。”然后反动看了眼天空,说:“我们还要玩什么呢?”后学和辉东都没想法,安安也没有。他们只知跟着反动走,反动会有办法的。一贯如此。这次反动走回到村口时顿住,示意安安回家。安安不动,后学和辉东便将他架到回家的路上。安安还要跟上,三人回头,发出恶狗般的汪汪声。
安安看着他们像是去分享巨大的秘密,失落死了。他愤恨地想:反正我也累了。他往家走,要走回椅子边,将手塞进奶奶的手里。他就是被这干枯蜡黄的手剧烈提醒到,心脏空掉,好像大风刮过,刮得什么也没有。要是他能活到二十岁、三十岁,就知这感觉叫失恋。可那时他能想到的就是:我的心空空荡荡。他转身回来,沿着他们走过的路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