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也就如此了。后来她去找亲家母,亲家母找来陈晓鹏,说:“以后别出去花心了,成何体统。”母亲说:“也别说晓鹏。都是夫妻,夫妻应该有夫妻的照应。”
“晓得的。”
后来陈晓鹏至少在样子上过得去,接送朱丹下班,夜晚也搂她肩膀睡,可后者并无起色。即使是吃阿普唑仑、百忧解,也不见效。
终于有一天,母亲带着朱丹去省城看心理医生。那医生说:“深呼吸。”朱丹做了几分钟深呼吸,果然头晕脑涨,立足不稳。
“是不是感觉就要死了?”
“是。”
“怕不怕死?”
“怕。”
“在死之前,你给我做一件事,背着双手,蹲下去,朝前跳一步。”
朱丹有些错愕,母亲说:“让你做你就做。”朱丹背着双手,蹲下去,像青蛙一样僵硬地朝前跳了一小步,引得医生哈哈大笑。他说:“你觉得一个快死的人还能跳远吗?你见过吗?”母亲跟着笑起来,朱丹看着母亲也笑起来。“什么事都没有。”医生说。
“是啊,一向都是疑神疑鬼的。麻烦医师再开点药。”母亲说。
“开个屁。我跟你说,你女儿的病就是自己暗示自己的。身体一不舒服,比如呼吸急促、胸闷—这是多么正常的事啊—就觉得是死亡的征兆。因此惊恐。惊恐得越厉害,她又觉得,要不是快要死了,怎么会如此惊恐?死个屁,快死的人能跳远吗?”
后来母亲咂摸几天,一看见朱丹便恶毒地说:“死个屁。”女儿便低下头。可这也只好了半个月,朱丹有时走着走着,瞧见没人便弓着身子跳一步,次数多便成了强迫症。
此事久了,便由痛苦而厌烦,由厌烦而麻木,慢慢变成生活永恒的一部分。只是到退休那日,睹万物萧条,母亲才忽然意识到女儿比自己老得还要彻底。以前看女儿,觉得今日与昨日并无区别,这一天却像是多年后重访,诧异于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头发已像薄雪盖煤堆,灰白一团。
“你怎么不去染一下?”
“染了前边是黑的,发根长出还是白的,更难看。”
你还要活很久。母亲想,开始跟踪女儿。女儿总是目不斜视,像鹅,撇着双手沉闷地走。母亲有些不齿。女儿自打第一次骑车摔倒后便不再骑,现在满街妇女都骑电瓶车,只有她走路,搬什么都搬不了,像个文盲。女儿早上从夫家走到单位,中午从单位走到娘家,傍晚从单位走回夫家,既不理会人,也不被人理会。没人知道折磨她的人或事是什么。
由她去吧。有一天母亲意识到这样的跟踪早被察觉,便朝回走。她边走边抹泪,后来索性坐在路边水泥台阶上,看红尘滚滚。这些、那些,去的、来的,欢快的、悲伤的,一百年后都不在了。这样痴愣许久,她见着女儿坐出租车一驰而过。她迟疑片刻,像被什么弹了一下,趔趄着下到马路,拦停下一辆出租车。女儿若是出门办事,定会有公车接送。打电话至办公室,果然说是回娘家。方向却是反的。
那车辆出了城,驶过六七公里柏油路,转进村道,穿越一大片油菜花地、竹林和池塘,到达一座唤作二房刘的村庄。放眼望去,村舍鳞次栉比,贴着瓷砖,装铝合金窗,各有三四层,独女儿轻车熟路去的这家只有一层,仍是青砖旧瓦。女儿像是融进黑洞那样走入大门。大概也只五六分钟,她又出来,后边跟着一对老人。女老人矮小,笑着,真诚地看着她;男老人骨瘦如柴,只剩一张黄黑的大脸,眉毛、鼻孔、嘴角紧绷着,正将巨大的左手搭在女老人肩上,努力将右腿拖过门槛。
“爸,妈,不用送了,好好休息吧。”
那女老人便回头说:“死老头儿,小朱跟你说再见呢。”女儿又走上前,捉住男老人瘫痪的右手,唤了一声“爸”,细声交代几句,他那原本像一块块废铁焊死的脸便忽然开放,露出全身心的笑。“要得,要得。”他说。
中午,母亲坐在餐桌边,看见女儿上得楼来,像上演哑剧那样,换鞋,放包,上卫生间,洗手,择菜,淘米,收拾茶几。她既不问母亲为什么不做饭,也不想知道保姆去哪儿了。她说了多少年的谎,骗了我多久啊?母亲心下闪过一丝恐惧,阴着脸坐着一动不动。女儿后来终于流露出惶恐的神色。
“把碗放下来。”母亲说。
女儿的身躯明显震动,接着她听到母亲说:“给我。”她惶惑地望着,将茶几上的鸡毛掸子递过去。母亲指着她说:“告诉我,这些年你都干了些什么?”
“没干什么。”
“没有?”
“没有。”
“那你怎么管那中风老头儿叫爸?”
“我没叫。”
母亲举起掸子劈下,被匆促躲开:“跪下。”女儿便扶着桌沿转圈,像是快要哭了。“跪下,死东西,我叫你跪下呢。”女儿不肯从命,母亲便举着掸子四处追打。此时朱卫恰好归来,说:“打什么,你从小到大就知道打,打得还不够吗?还不嫌丢人吗?”母亲便说:“你问她,问问清楚,她外边是不是有一个野老公?”
“没有。”
“还没有。”母亲又打将下去,女儿却是仰头挨了。母亲便不再打,只见女儿委屈地抽动鼻子,哭哭啼啼,取过包要走。母亲捉住,说:“别走,今天说清楚,不说清楚,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女儿挣脱不开,便恼怒地说:“还不是因为你。”
因此,母亲知道自己当年拆散了一对鸳鸯。当时她只当提个醒,却不料真的拆散了。她曾毫无来由地教训女儿:“你喜欢一个人时一定要想清楚。你只有一生,就像只有十块钱,一冲动,就花出去了。你脑子就是容易发热,喜欢听花言巧语。记得,你不慎重对待人生,人生也绝不会慎重对待你。”后来朱丹的表姐妹带着男人来做客,个个穿着文雅、举止得体。“你看看他们,要么家财万贯,要么父母当官,一起来,多有面子。”母亲说。
朱丹寻思母亲看出端倪来了。她背地里和同学谈了三年恋爱,那人退伍后到亲戚的电池厂当销售主任,叫起来“刘主任,刘主任”,颇是好听,却终究还是农业户口。“不过,无论如何,那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决定的,我不可能没有任何感情,”朱丹说,“现在想起来,我要是跟他过,苦是苦了点,也会比现在好。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
“那你当时怎么不说?”
“我敢说吗?”
“你就是处处寻思和娘作对。你想想,要是我死了,不存在了,不干涉你了,你还会要他吗?你愿意和这样的人过一生?”
“那至少也比现在强。”
这时朱卫插了嘴:“丹丹的想法我理解。可是,天下执政党总是吃亏的,等在野党变成执政党,你就会明白,它们连前任都不如。政治不可靠,男人也一样。你跟那人过得下去,我不信。”
“不是这回事。”朱丹说。
他们却是因此又知道朱丹还曾经历一个恐怖的夜晚。那时距离她与陈晓鹏结婚只有半个月,母亲出差,父亲陪同前往旅游,而哥哥则在医院照应妻子,偌大的新居只剩她一人看守。她像只兔子,一回家便将门锁死,试图让自己相信男友刘国华并不知情。但后者还是在酒局上听到了:“你的女人和别人拍婚纱照了。”
那众人的目光像是巨大的气体,推着刘国华朝险地走。“算了吧。”一个朋友说。
“算什么?”
他取过蒙古刀,走向朱家。据说他们炸开了锅,除开一人思前想后报了警,剩余人都骑摩托车逃回了家。值班民警说:“口头犯罪不算犯罪。”
“难道要等他把人杀了才能算?”
“理论上是这样的。”
那当过特种兵、身高一米八的刘国华凭着一股戾气走到护城河,像野狼一般嘶喊许久。那四周原本有灯火的便都熄了,朱家的那盏也在犹疑中熄了。此时,刘国华的真气已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他用手拍打防盗门,啼哭起来:“丹丹,你开门呀,我的心被割得痛死了。”
这一两个小时,朱丹脑袋一直嗡嗡作响,只觉得无法解脱,人间所有的不快与折磨都涌上来,就像有无数条鞭子在抽打,就像自己躲在逃无可逃的角落,而猛虎不停用利爪拍打脆弱的栏杆。她想撞墙,想有一把手枪对准太阳穴,射进去子弹。她想要通透,一种光明的通透。“我快要疯了,”她对母亲说,“我没办法。”她打开门。刘国华滚进来,抱住她的脚。他除开哭只会不停地问:“为什么?”
“我妈不同意。我跟她解释了几年,没用,她不同意。”
“那你还爱我吗?”
“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知道啊,”刘国华拍打着桌子,眼泪汩汩而下,“分明是你自己不要我了,你嫌弃我了。”
“我没办法。”
随后她又说:“我想过办法的,对不起。”
“你嫌弃我。”
“我没嫌弃。”
“那你怎么还和别人结婚?”
“人总是要结婚的,我年纪大了。你别说,你听我说,我等过你,你总是说你会赚钱,你赚的钱去哪里了,你造的房子在哪里,你难道要让我嫁到二房刘去?”
这是分手的好时机,刘国华连口说“好,好”,就飘到楼下去了。她未曾想如此轻松,出了一身汗,跟下来。他一出去就关门,这是她期盼的,但她强撑着倚在门边目送他,以示并不绝情。
“不行,我还是爱你,”刘国华从黑暗中走回来,“我根本没办法克制自己不去爱你,离开你我完全活不下去。”后来他像疯子一意孤行。他找到一个新的武器,那武器挥舞起来是如此自如,以至于让他的软弱得到隐藏,同时也让他所有过分的要求得到尊重。
要么你死,要么我死,要么一起死。
“你知道吗?你让我感到害怕。”她摇晃起来。
“我不管。”
起初他像是在表演,后来便彻底陷进去:“搞死我吧,只有这办法了,你看,我根本克制不了对你的爱情。”她去厨房给他倒水,出来时,看见他极其夸张地回到悲伤状态,便完全克制不住嫌恶。她说:“喝口水吧,别说那些傻话了。”他一饮而尽,以一种动物般无声而可怖的眼神看着她,说:“你到底爱不爱我?”
“你喝多了。”
“你到底爱不爱我?我问你呢。”
“不爱,”她突然进入罕见的平静中,说,“我告诉你,我不爱你,永远不爱。这辈子不爱,下辈子也不。你就是将我杀了,我也会这么说。”
“你以为我不敢吗?”刘国华抽出刀子说。
“那就来吧。”
她闭上眼。在那分外寂静的等待中,她像烈士,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主感包围,她说:“来吧。”刘国华便绝望地嘶吼,他表达够对自己以及对方的眷恋,猛然一刀刺向自己的手掌。
“你干什么?”
“滚开。”
那野兽往下便像个出色的行刑人,先后在自己肚皮、胳膊、膝盖以及额头上画起线来,初时只觉那线突然变白了,接着便有一排鲜红的血珠蹿头蹿脑冒出来。
“你要干什么?”
“滚开。”
在她错愕时,他又喊了一声:“滚开,你这婊子。”她便眼见着他将左手食指置于桌面,像切菜那样切下来。然后他说:“我就是要让自己记得。我将身上弄出这么多疤痕,就是要让自己记得。这样我就永远不会对你心软。我让这些疤痕替我记着,我和你有深仇大恨。从今天起,我们有深仇大恨。”
“我保证,有一天我会回来清算你。我什么时候都可能回来,我可能搞坏你,也可能搞坏你父母、老公,还有孩子,可能搞死也可能搞残,可能搞一个也可能搞全部。搞一个还是搞全部,搞死还是搞残,全凭我的心意。我会等你长成一颗大桃子,再来采摘。我说到做到。到时就是你求我,我也不会原谅你。我以这根手指头发誓,我永远不原谅你。”
然后他永远地消失了。
朱丹因此呆滞了。所有人都知道她在婚礼上惊恐不定,她不时向门口张望,总是缩在父亲身后,一旦程序走完,便快速走回房间,锁上门。当时大家只当她是羞怯。“我怕他来泼硫酸,”她对母亲说,在后者将她纳入怀中时,她号啕大哭,“孩子生下后,我怕他突然蹿出来,将孩子夺下来摔死。这些年,他就像一块钢板塞在我脑子里,让我不得安生。妈,我就像站在孤庙里,雨地里到处是马蹄声,我转着圈,不知道危险会从哪里来。我怕。”
“别怕,我会救你的,我这就来救你。他来过吗?”
“没。他消失了。我一度想,他当时只是虚张声势,时间终将会改变一切。时间会让他的愤怒消失。甚至我以为这威胁本身就是恶作剧,恶作剧就是目的,他依靠这个来惩罚我。这个国家毕竟还有王法。他吓吓我,吓得我过不了日子,他的目的便也达到了。但正当我这样想时,他托人从外地带来一只包裹,那里有一个塑料袋,袋沿滴着透明的黄油,袋内装着一根发霉的手指。那是他剁下来的食指。
“他就要回来了。”
尽管不太相信这说法,母亲还是在盛怒中召集本族在街上的人,杀气腾腾地去了二房刘村。“刘国华呢?刘国华在哪里?”他们在这青壮年都外出打工的村庄呼吼,找到那矮小的房屋。男老人照例用左手扒住女老人的肩膀,拖着残废的右腿出来。
“你们算什么东西?”母亲说。那男老人嘴角瞬时流出一摊水,说:“说些什么呢?”
“她说,国华害了她女儿。”女老人说,接着又对母亲说,“你们也要讲良心,我们世代都是农民,我也知道你们是城里人,他们俩没好上,我们从来没怪过姑娘。不是一个条件。”
“什么不怪?你儿子说要杀了我女儿。”
“不可能,我儿子那么老实。”
“怎么不可能?”母亲使了疯,大声嚷起来。只见那男老人眼中滚下一滴球大的泪水,强忍着说:“你们走啊。”
“走什么走?我今天特地来告诉你们,我们朱家就没怕过谁。”
“走啊。”
“我只是来告诉你们,我女儿这些年到你们家来,求你们,讨好你们,好让你们儿子回心转意,不要祸害她。她值得吗?你们配吗?你们哪一点配得上她讨好?”
那男老人怒得不行,颤抖着从随身包里抓出玻璃杯,掷过来,却是在距母亲还有一米时掉下。女老人马上大哭:“都死了人啊,都没一个人出来做主啊。”母亲倒不怕什么村人,就怕人家又要中风了,强上几句嘴,便镇定地钻进车里,一溜烟儿回到县城。她找到派出所所长,所长二话没说,将刘国华申报为追逃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