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冬霞说。
“没睡好。”我凄惶地回答。冬霞便翻身半搭着我睡了。
我把火香按倒在地上,蹲在她两腿间扯裤子,她死死拉着。边上的裤扣子扯绷掉后,她恼恨地坐起来,指着肚内有些时日的孩子,说:“你也不害臊。”
我嬉笑着把嘴凑过去,她抽了那里一下,说:“喝那么多酒。”
我反抽了过去,一边抽一边说:“你再多嘴,老子杀了你。”火香的眼泪被抽出来了,一颗一颗往草丛里滚。我抽得乏了,下来扯裤子,扯到一半,什么都看到了,火香猛然把它拉住,切齿地说:“单德兴,你记得。”
我往下一用力,那双手便松了。我挺着东西进了一个含糊的地方,火香好像突然记起什么,拼命扭动起来,那东西便被扭出来了。它在外边想也没想就结束了。
我懊恼地站起身来。
火香切齿地说:“单德兴,你记得。”
“记得什么?”我走过去坐在她身上,掐她的脖子。
一觉醒来,光线已彻底黑掉,屋内的每件东西好像死掉一般,散发着丧气的味道。我哈着气拉开挂锁,往外看,远远的山坡、村庄已分辨不出来,路上也没有车灯。冬霞正在煤油灯下尝试喂孩儿粥水,见到我也没说话。
我盛了大半碗粥,一口喝完了;又盛了一碗,又一口喝完了。冬霞抱着孩子走到橱柜前,端着一碗肉过来。我说:“哪来的肉?”
“岙上今天杀了猪,赊了一斤。”冬霞说。
我颤颤抖抖地拨弄着菜里的肉,一斤大概剩了八两,吃了两块后,忽然想到什么,去橱柜深处捞出过年存下的酒。冬霞说:“你不是不能喝吗?”
“要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我把酒瓶开了,对着瓶口喝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冬霞说。
“喝,喝。”我说。
“喝,喝。”我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想吐吐不出来,像发酵一般走出酒席。“德兴,骑得了吗?”后边有人问我,我摆摆手,找到那辆载重自行车,摇摇晃晃骑起来。骑了一公里,蹦跶着到了山谷。太阳很烈,油菜花满世界,我就像要爆炸。
然后,火香穿着布鞋袅袅走过来。我路过她时,说:“让我弄弄吧。”火香没有接口,加快脚步往前走。我看到前边什么人都没有,便掉转车,赶上火香,把车卡在她前边,她前边也是一个人没有。
“弄下子嘛。”我说。
“弄你个头。”火香绕过自行车说。
这个时候,天上只有蓝天白云,地上只有油菜花松树。
我把自己灌醉了,踉踉跄跄走向床铺。好似这样眼一闭,事情就会过去,过几天一切都正常,我还是这个地方叫刘世龙的人,有户口,有结婚证,有准生证。可是他们总归是要怀疑的,为什么捉鸟?因为和鸟儿有仇。为什么有仇?因为鸟儿看到了。鸟儿看到什么了?他们就要牵着狼狗,带着棍棒手枪,找上门来问:“刘世龙,鸟儿看到你什么了?”
我又踉踉跄跄走向大门,拉开门坐在门槛上往外看,外边是一团漆黑,我努力看,看得黑色世界里冒出团团彩圈来,就知道什么也没有,等也等不来。我锁好门,拿锄头要顶住它,冬霞说:“顶什么顶?谁来找你?”
我说:“你再说一遍。”
“谁来找你?你有什么可找的?”冬霞恼恨地说。
我嘿嘿笑着爬上床,古里古怪地打起呼噜来。
这件事别想了,就这么过去了。
可我终于还是被一阵窸窣声惊醒过来。我总觉得屋后站着一个人,汗毛倒竖走到窗边瞅,却是什么也瞅不出来;又走到屋前窗户瞅,也瞅不出什么。可是我巴不得站着个什么人呢。回到床边后,我坐下,没有任何睡意。
孩儿醒了,冬霞呃呃呃地哄起来,小声说:“你今天是犯了病。”
我说:“喝多了,头疼着。”
冬霞慢慢睡去,我把衣柜里那两件衣服塞进尼龙袋,掏出床边中山装里的二十块钱,又去橱柜里挖了半个饭团。冬霞迷迷糊糊地说:“干什么去?”
“下饵子去。”
我坐了一会儿,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屋,听了一遍娘儿俩的呼吸声,站起身往外走。这时“啪”的一声,门直通通倒在面前。我瑟缩起来,尼龙袋掉在地上,看着一束手电光像照青蛙一般照着我,大脑一片空白。
在感觉肩膀被什么刺中了时,我去摸了摸,我说:“干什么啊?”
那人旁边走出一人,朗声说:“我是警察。”
“鸟儿看到你什么了?”警察坐在我面前,身后站着四个虎视眈眈的男汉。
“我快要把火香掐死时,她手乱指,我就松了手,让她咳嗽,让她说。她说:‘你看,鸟儿在看着你呢,鸟儿会说出去的。’我就接着把她掐死了。”
我踢了踢火香,像踢一袋猪肉。火香一动不动。这时我抬头看,果然看到一只眼白很大的巨鸟,斜着眼看着地上的一切。我找了块石头扔上去,它并不理会,我又去摇树,它还是不走。我骑上自行车落荒而逃,它呀呀地狂叫几声,盘旋着从我头顶飞过,飞到前方去了。
第6章 阁楼
十年来,朱丹接了母亲无数个无用的电话,唯一拒绝的,是一次可以避免自己死亡的报信。当时她走在回娘家的路上,午时的阳光使楼面清晰闪亮,没有风、燕子和蝉鸣,就像走进一座心慌的死城。她的母亲正疯疯癫癫地趿着拖板,迎面而来。猛然望见时,母亲已转进侧巷。她停住冲到嘴边的呼喊,觉得既然对方没看见,自己何苦多嘴。
她碰见的第二个人是社员饭店老板,他蹲在桥边剥鸡。饭店有十几年历史,入夜后,他常和老婆将泔水倒进护城河。这是个软弱又容易激动的胖子,他看了眼朱丹,朱丹并不看他。但走过去几米,她还是骂:“断子绝孙的。”
“什么?”
“断子绝孙。”
“又不是我一个人倒,都倒。”
“有种你就再倒,你倒。”
“倒就倒。”
老板端起大红塑料盆将混杂鸡毛的水泼向护城河,后又将烂菜根逐棵扔下去。而她早已走到家门口。十年来每次见面,她都诅咒,他也必有所还击,但一直没有遭到报应。按照他说的,自己是有垃圾往河里倒,没有垃圾也创造垃圾往里倒。
河内早已只剩一条凝滞的细流,河床的泥沼长满草,飘出一股夹杂粪便、泔水、卫生巾、死动物,甚至死婴的恶臭。有一任县委书记曾开大会,说这是城市的眼睛、母亲河,修复治理刻不容缓,朱丹当时很激动,但只需进入实地测算,工程便告破产。它牵扯一点五个亿。
十年前,朱家在河边筑屋是因它占据八个乡镇农民进城的要道。将建成时,母亲与来自福建的建筑工发生争吵,因为通往阁楼的楼梯又窄又陡。“有什么用呢?”母亲说,“这部分钱我不可能付,你们觉得划不来,就拆了它。”包工头争辩不过,草草完工,一天后拿着砌刀说:“你要活得过今年我跟你姓。”当时站在面前的是朱丹的父亲,他一脸愕然。
父亲是和善的人,和善使他主动给包工头的儿子取名,也使他无法阻止妻子不义的行为。除夕将近,好像是为了等女儿结过婚,也像是为了兑现自己身为一个男人对福建人的愧疚,他在郊外长河留下鱼篓、钓具和没抽完的香烟,去了另一个世界。
婚礼燃放鞭炮所留的火药味尚未散尽,新的鞭炮又点起来,客人们再度涌入,收拾、打理、吃饭、喝酒,像成群的企鹅挤来挤去。朱丹仰面朝天,放声大哭,几度要窒息过去,妇女们拿出手帕,不时擦拭她脸上汩汩而下的泪水。当她们已散尽,她还在无休止地哭,就像哭是一把保护伞,或者是一件值得反复贪恋的事。
因为父亲过世,已为人妻的朱丹每天中午回娘家吃饭,陪护母亲。也可以说是母亲让她履行这个义务。她和哥哥朱卫很小便受母亲控制。“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母亲总是说,当然还会补上,“我还不是为你们好。”
这种控制结出两种果实:朱卫醉生梦死,而朱丹胆战心惊。
朱卫知道什么都不做也会受到母亲保护,索性让她全做了。高二他辍学,被揪着去交警大队当临时工,几年后转事业编。母亲买下婚房,让他和自己一直暗恋的电影院售票员结婚。他只负责长肉,年纪轻轻,便像面包发起来,回家后总是瘫在沙发上,说:“又说我,有什么好说的,要不你别管了。”而朱丹知道做什么都不会让母亲满意,生活中又总是充满这样那样的事情,大到是否入党,小到买青菜白菜,她都感到惶恐。有时不得不做出选择,她便捂着藏着,试图让自己相信母亲没有察觉。
“人总是要结婚的,我留意那小伙子半年了。”一天,母亲说。这是已决定的事,母亲却还是装着与她商量。果然,在她略表迟疑后,母亲大声呵斥:“你知道吗,替他说媒拉纤的一大堆,你算什么东西?”后来母亲带她去城关派出所所长家,那里坐着一位皮肤白净的年轻人,在镇政府上班,父亲是县委政法委副书记。
大人们离开后,他一直低着头搓手。朱丹说:“我认得你。”
“怎么认得?”
“就是认得。”
出门后,朱丹听到派出所所长小声问对方:“怎么样?”
“我没有什么意见,就看人家怎么想。”
不久他们订婚了,试穿婚纱时,朱丹少有地展露出那种女人对自己的喜爱,在镜前来回转圈。“怎么样?”母亲问。她忽然低头流泪。
“不满意?”
“不。”
“那为什么流眼泪?”
“可能是高兴得出了眼泪。”朱丹露出难看的笑。母亲后来侦测几次,确信女儿是满意的。但临办婚宴时风云突变,朱丹呆滞了,这就像一团阴影笼罩在两家人心上。婚后数月,亲家母忍受不下,杀上门来,说:“我知道你是强势女人,但今天这事不能不说,丹丹有问题。”
“她能有什么问题?”
“不肯行房。”
母亲大声说不可能,心下却全然败了。“说是亲家去了,丹丹难过,我们理解,但也不能难过这么久;说是嫌弃我们家晓鹏,我们也不怕嫌弃。这事我不说出去,但总是这样,我看还是早些了断了好。”亲家母说。母亲想起自家两代女人的悲哀,怕是冷淡也会遗传—在嫁给好人朱庆模后,他们一年统共行不下三次房,都是又求又告的,最初一次她推来推去,差点将他下体折断。
朱丹回来时,母亲说:“女人都要做这事情的,这是女人的命。”朱丹低头扒饭,母亲便分外忧伤地说:“都是要躺在那里让男人戳的,你听话。”
“我知道。”
“忍一忍就过去了。”
后来与亲家母说话,母亲知道女儿每次行房后都会呕吐,有一次还呕在床上。亲家母虽然没再说什么,母亲却是羞惭不堪。她又是吓又是劝,与女儿一起研究《新婚必读》,吃肉苁蓉、胎盘,效果并不明显。母亲走投无路,找了个信人求告,却不知这妯娌听时满脸焦灼,传闲话时倒眉飞色舞。不一会儿,一座县城都知道此事。朱丹丈夫陈晓鹏受不住眼光,跟一个农校实习生好上,证据确凿,情节恶劣,朱丹和母亲却不敢闹,倒是那女孩子来到朱家门前叫阵。母亲走下去连抽她三耳光,被推倒在地。母亲便打电话叫派出所所长将女学生带走,关够二十四小时。
事实证明,母亲当初替朱丹选这个丈夫是对的。虽然从无一夜得到欢乐,也总是被教唆离婚,他终究还是像绅士一样护住婚姻。逢年过节,他一手提着很多礼物,一手拉着朱丹,来到朱家。他跟朱家去祭祖,很多事情办着也是向里的。在社会上,他和和气气,人们见多了鼻孔朝天的人,见到他这样又有面子又不傲的,总是格外亲热。母亲第一眼看上他时就觉得儿子朱卫不争气,现在看着仍充满慈爱。母亲感恩于他顾大局。
朱丹产子后,母亲松下气来。一个身高一米五七、体重八十斤的人,几乎是刨空身体,为陈家生下一个六斤三两的儿子,怎么也说得过去吧?亲家母要的本来就是香火而不是做爱,现在得到了,家庭便从风雨飘摇进入平稳,甚至比本来就恩爱的家庭还要平稳。她们达成默契,只要陈晓鹏不带女人回家,怎么都好。她们可以围绕新生儿分配好角色和任务:
妈妈、奶奶、外婆
喂奶、换尿布、带他睡觉
可是,孩儿一过哺乳期,朱丹又呆滞起来。不但呆滞,还加了惊恐。有时坐着坐着,突然中蛊,捂着胸大口喘气,额头出许多汗。“丹丹你怎么了?”朱丹却是站起,抓过包要走。“你去干什么?”母亲问。
“回家。”
“这不是你家吗?”
她猛然站住。
“你这是怎么了?”
“我快要死了,”她焦躁地说,随即又补充,“死不了的,你看,只是突然有点不舒服。”
这症状每隔几日来一次,有时一日来几次。母亲盘问不出来,失了眠,便幻听到楼上有男性脚步声,来回走几趟消失了。母亲自恃身正不怕影子斜,摸索上楼,在楼梯口摁亮开关,却是什么也没看见。角落里摆放着她和朱庆模结婚时的家具,还有一张四脚床。
“老朱,老朱。”她叫唤数声没人应。
母亲再不敢睡,开大电视,吵了自己一夜,次日便让保姆陪住。当嘴角长胡子的保姆在客厅打起呼噜时,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以后她带着朱丹去坟前祭祖,去庙里烧香,那声响便再未来过,女儿却仍心慌不止。
曾有一次,女儿像是下定决心,自言自语走进厨房。母亲问:“丹丹来做什么?”她又呆傻回去,拼命摇头。
“你来厨房做什么?”
“我不知道。”
“丹丹别怕,有什么事就跟妈妈说。”母亲口气软和起来。朱丹痛苦地看了一眼,落下眼神,“别怕孩子,你说,说什么我都不怪罪你。”朱丹却是回客厅了。母亲关掉煤气灶,走过去,罕见地捉住女儿的手,说:“你不说怎么能治病救人,我们有病治病,有身体病治身体病,有心病治心病。我们妇女都有这样那样的病,又不止你一个。”
“没事,你看孩子都生了。”
“是啊,孩子都生了。这就说明你什么问题都没有。”
“都有下一代了。”
“是啊,那就别想了,越想越想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