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扭头望向他来时的路。墙上贴着许多加油海报,还有很多扇门——左右各七八扇。“这儿有多少个孩子?”
“算上你和我,五个。前半区一直人不多,但现在就像鬼城。孩子们来来去去。”
“谈着画家米开朗琪罗[1]。”卢克嘟囔道。
“什么?”
“没什么。这儿——”
走廊里离他比较近的双开门打开了,一个穿着棕色裙装的女人背对着他们出现了。她用臀部顶着门,手里拖着什么东西。卡丽莎像闪电似的跳了起来。“哎,莫琳,别急,我们来帮你。”
由于她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卢克便爬起来跟着卡丽莎走过去。来到近处,他发现棕色裙装是某种制服,就像奢华酒店女清洁工穿的制服——至少也是中等水平,制服没有花边或其他装饰。她想把一个洗衣篮拖过这段走廊和外面大房间之间的金属嵌条,外面的房间看上去像休息室:明媚的阳光照进窗户,里面摆着桌子和椅子,还有一台电影银幕那么大的电视机。卡丽莎打开另外半扇门,腾出更多的空间。卢克抓住洗衣篮(侧面印着“丹杜克斯”),帮女人把它拖进这段走廊——他现在开始觉得这里是宿舍区了。洗衣篮里装着床单和毛巾。
“谢谢你,孩子。”她说。女人年纪很大了,灰白的头发占据了相当可观的比例,而且看上去很疲惫。她隆起的左胸上的姓名牌上印着“莫琳”。莫琳上下打量着卢克。“你是新来的。卢克,对吧?”
“卢克·埃利斯。你怎么知道?”
“排班表上有你。”她从裙子口袋里抽出一张叠好的纸,抽到一半又塞了回去。
卢克按照他受到的教育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
莫琳握住他的手。她看上去挺和蔼的,因此他觉得自己确实很高兴认识她。但待在这儿他并不高兴;他很害怕,既为自己担心,也为他的父母担心。他们现在肯定很想念他。他认为他们不会相信他离家出走了,但等他们发现他的卧室里空无一人,他们还能得出什么其他结论呢?警察很快会开始找他,也许已经开始找了,但如果卡丽莎没有骗他,那他们离他可就太远了。
莫琳的手掌温暖而干燥。“我叫莫琳·艾尔沃森。负责清洁和其他杂活。我会为你把房间收拾得舒舒服服的。”
“你可别成天给她添麻烦。”卡丽莎说着,甩给他一个威胁的眼神。
莫琳微笑道:“你真可爱,卡丽莎。这个孩子一看就不邋遢,和那个尼基不一样。尼基就像漫画《花生》里的乒乓[2]。他这会儿在房间里吗?操场上只有乔治和艾莉丝,我没看见他。”
“你知道尼基的,”卡丽莎说,“下午一点以前起床都算早起了。”
“那我就去打扫其他人的房间吧,但医生们一点要见他。要是他还没醒,他们会把他弄起来的。卢克,很高兴认识你。”她继续向前走,现在她是推着洗衣篮,而不是拖着了。
“来吧。”卡丽莎说着,抓住卢克的手。尽管还在担心他的父母,但卢克又感觉到了一阵刺痒。
她拖着卢克走进休息室。他想打量一下这个地方,尤其是自动贩卖机(真的香烟,可能吗?),但门刚在身后关上,卡丽莎就凑到了他的面前。她看上去很严肃,近乎凶狠。
“我不知道你会在这儿待多久——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会在这儿待多久,但只要你待在这儿,就应该和莫琳搞好关系,听懂了吗?这地方满是残酷无情的烂人,但她不是其中之一。她很和善,而且有她自己的问题。”
“什么样的问题?”他问——主要是出于礼貌。他望向窗外,外面应该就是操场了。操场上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也许和他年龄相仿,也许稍大一些。
“比方说,她觉得自己可能生病了,但不想去看医生,因为她承担不起看病的钱。她一年只挣四万美元,但要付的账单比这个数多一倍,甚至更多。她丈夫借贷,把钱花光了。债越积越多,明白吗?利滚利。”
“vig(高利贷),”卢克说,“我老爸说这种借贷叫这个。vigorish的简写。乌克兰语里的利润和奖金。这是黑话,老爸说信用卡公司差不多就是一帮土匪。按照他们收取的复利,他有个……”
“有个什么?观点?”
“对。”他把视线从外面的孩子——应该就是乔治和艾莉丝——身上移开,望着卡丽莎,“这些都是她告诉你的?她对一个孩子说这些?你肯定很擅长人际内关系。”
卡丽莎似乎吃了一惊,然后放声大笑。她笑得很响亮,双手叉腰,脑袋后仰。这一刻她看上去像个女人,而不是个孩子。“人际关系!卢克,你可真会说话!”
“人际内,不是人际,”他说,“除非你,呃,在和一个群体打交道。给他们做信贷咨询之类的。”他停下来。“刚才是个……呃……玩笑。”而且是个很烂的玩笑,一个书呆子的玩笑。
她用评价的眼神打量着他,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他再次产生了那种并非不舒服的刺痒感。“你到底有多聪明?”
他耸耸肩,有点尴尬。他平时不会炫耀智力——想要赢得友谊和影响他人,那是最差劲的办法,但此刻他感到不安、困惑和担忧,(还是承认好了)吓得魂不附体。他越来越难用“绑架”来形容此刻的遭遇。他毕竟只是个孩子,他睡下去,然后(假如卡丽莎没骗他)在离家几千英里之外的地方醒来。他的父母会不理论一番,甚至动拳头,就允许他被带走吗?不太可能。无论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都希望当时他们正沉睡着。
“我猜你大概相当聪明吧。你是心感能力者,还是心动能力者?我猜是心动能力者。”
“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但他也许知道。他想到了碗柜里的盘子叮当作响,卧室门有时会自己打开又关上,罗凯特店里的比萨托盘会震颤、弹跳,还有学术能力测验那天垃圾桶自己移动起来。
“心感是心灵感应。心动是——”
“心灵致动。”
她笑了,用手指着他说:“你确实很聪明。没错,心灵致动。你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按理说没人同时拥有两者,至少技术员们是这么说的。我是心感能力者。”最后这句话里带着一丝自豪。
“你会读心,”卢克说,“好极了。每天一次,星期天两次。”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知道莫琳的事情?她不会把她的问题告诉这儿的任何人,她不是那种人。另外,我不清楚具体细节,只知道大致情况。”她想了想,“还牵涉到一个婴儿。这一点很奇怪。我问过她有没有孩子,她说没有。”
卡丽莎耸耸肩。
“我一直有这个能力——断断续续的,不是每时每刻,但这并没有让我变成超级英雄。否则我早就从这儿闯出去了。”
“你说真的?”
“对,来,这是你的第一项测试——无数项中的第一项。我在想一个一到五十之间的数字。这个数字是什么?”
“不知道。”
“真的?不骗我?”
“绝对不骗你。”他走向房间另一头的门。外面的操场上,男孩在投篮,女孩在跳蹦床——没什么复杂动作,坐落,偶尔转一圈。两人似乎并不乐在其中,像是仅仅在消磨时间。“他们就是乔治和艾莉丝?”
“没错。”她走到他身旁,“乔治·艾尔斯和艾莉丝·斯坦诺普。他们都是心动能力者。心感能力者比较罕见。哎,聪明孩子,是应该说‘比较罕见’,还是‘较为罕见’?”
“都可以,但我喜欢用‘较为罕见’。‘比较罕见’听上去太随意了。”[3]
她思考了几秒钟,哈哈一笑,又指着他说:“说得好。”
“咱们能出去吗?”
“当然。操场的门从来不锁。你恐怕也不想在外面待太久,这儿很偏僻,虫子非常厉害。你卫生间的药柜里有避蚊胺。你应该涂上,我说的是好好涂。莫琳说等蜻蜓孵化出来,虫子的问题就会缓解,不过我连一只蜻蜓都还没看见过。”
“他们好相处吗?”
“乔治和艾莉丝?我觉得挺好相处的。当然我们并不是什么好朋友。我认识乔治才一个星期。艾莉丝来这儿……嗯……应该十天了,差不多吧。除了我,待得最久的是尼基,全名尼克·威尔霍尔姆。聪明孩子,你别指望在前半区建立任何有意义的关系。如我所说,他们来来去去,而且没人谈论什么米开朗琪罗。”
“卡丽莎,你来这儿多久了?”
“快一个月了。我是老前辈了。”
“你能说说这儿是干什么的吗?”他朝外面的两个孩子摆摆头,“他们能吗?”
“我们可以把知道的情况告诉你,还有勤杂工和技术员告诉我们的,但我感觉其中绝大多数是谎言,乔治也这么觉得。至于艾莉丝……”卡丽莎哈哈一笑,“她就像《X档案》里的穆德探员,她想相信……”
“想相信什么?”
她望向他的眼神既睿智又哀伤,这再次让她显得像个成年人,而不是个孩子。“相信这是人生高速公路上的一个小歧途,到最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像动画片《史酷比》。”
“你的父母呢?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成年人”的表情陡然消失。“我现在不想谈这些。”
“好的。”也许他其实也不想,至少现在是如此。
“等你见到尼基,要是他突然爆发,你不用害怕。他靠这个发泄愤怒,他的一些胡话……”她想了想,“很有娱乐性。”
“随你怎么说。能请求你一件事吗?”
“当然,只要我能做到。”
“别叫我聪明孩子了,我叫卢克。叫我卢克,可以吗?”
“可以。”
他伸手去开门,但她抓住了他的手腕。
“出去之前还有一件事。卢克,你转过来。”
他转过身,她比他高大约一英寸。他不知道她会吻自己,直到她的嘴唇正正地落在他的嘴唇上。她甚至把舌头伸进他的嘴里并停留了一两秒,这个动作不仅让他有刺痒感,而且如一道霹雳,就像把手指插进了通电的插座。他真正的初吻,而且确实是个狂野的热吻。罗尔夫啊,他心想(他恢复思考能力之后的第一个念头),你会多么嫉妒我哪!
她抽身后退,一脸满足。“这不是什么真爱,你别瞎想。我都不确定算不算送你个人情,就当是吧。我来的第一个星期被隔离了,不用打针看点。”
她指着糖果贩卖机旁墙上的海报。海报里有个男孩坐在椅子上,喜滋滋地指着白墙上一堆五颜六色的小点。一名医生(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微笑着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放在男孩的肩膀上。画面上方印着:打针看点!下方印着:越早看见它们,就能越早回家!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现在不用管。我的父母是彻头彻尾的反疫苗人士,我进前半区两天后,就得了水痘,咳嗽,高烧,长了难看的大块红斑,全身都是。我猜应该已经好了,因为我能出来乱跑,他们又开始拿我做测试了,但也许还有点传染性。要是你运气好,你会感染水痘,可以舒舒服服地享受两个星期——喝果汁,看电视,而不是接受注射和做磁共振成像。”
操场上的女孩看见他们,朝他们挥手。卡丽莎也朝她挥手,还没等卢克开口,她就推门走了出去。“来吧。收起你脸上嗑药般的表情,来认识一下我们这一家子[4]。”
* * *
注释:
[1]出自T.S.艾略特《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在客厅里女士们来回地走,谈着画家米开朗琪罗(查良铮译)。
[2]美国漫画家查尔斯·舒尔茨的漫画作品《花生》里的角色,走路时总会在身后扬起一片灰尘。
[3]此处两人探讨的是英文形容词比较级的两种用法,一种是在形容词前加“more”,另一种是在词尾加后缀“er”或“r”,中文中没有这种区分,此处做了一定的转换。
[4]原文为“meet the fockers”,美国有同名喜剧电影(中文为《拜见岳父大人》),“Focker”是准备见岳父一家的男主人公的姓氏。此处为意译。
第3章 打针看点
1
门外是异能研究所的食堂和电视休息室,卡丽莎勾住卢克的肩膀,把他搂在身旁。他心想——其实是希望,她这是要再次吻他,但她只是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说话。她的嘴唇撩得他皮肤发痒,让他起了鸡皮疙瘩。“随便说什么都行,但别提莫琳,懂了吗?我们认为他们只会偶尔偷听,但谨慎一点没坏处。我不想给她找麻烦。”
他知道莫琳,那位负责打扫卫生的女士,但“他们”是谁?卢克从没这么迷惘过,四岁那年他和母亲在美国商城[1]走散了,那十五分钟漫长得似乎永无止境,那次都没有现在这么迷惘。
另一方面,正如卡丽莎所预言的,虫子找上了他们。黑色的小虫像乌云似的包围了他的脑袋。
操场上的大部分地方都铺着细砾石。篮球场上铺着沥青,名叫乔治的男孩还在那儿练投篮。蹦床四周铺着某种海绵状材料,万一有人跳错方向,从侧面飞出去,软垫能缓和冲击力。这儿有沙壶球场、羽毛球场、绳网阵和一组色彩艳丽的圆筒——小朋友可以把这些圆筒拼装成隧道,但这会儿没有年龄足够小的孩子去玩。这儿还有秋千、跷跷板和滑梯。野餐桌旁边有一个绿色长柜,上面的牌子写着“玩具和游戏用具”“使用后请放回原处”。
操场四周是至少十英尺高的铁丝网,卢克看见摄像头在两个拐角处俯拍操场。摄像头上积着灰尘,像是有段时间没被清理过了。铁丝网外只有森林,树木以松树为主。从粗细来看,卢克估计这些树的树龄在八十岁左右。算法(来自《北美树木志》,他十岁左右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看完的)相当简单。没必要看年轮。你找一棵树估算一下树径,除以圆周率得到直径,然后乘以北美松树的平均成长因子,也就是4.5。很容易,对吧?推论也很容易得出:这些树木很久没被砍伐过了,至少长达两代人的时间。无论位于何处,它周围既然是一片古老的森林,也就意味着此处是个鸟不拉屎的荒凉地方。至于操场,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假如世上存在供六岁到十六岁儿童使用的监狱放风场所,那肯定就是这个模样了。